沅良認識淑君的時候,淑君十六歲。
康家大小姐第一次見到淑君,淑君二十八歲。
我認識淑君的時候,淑君六十五歲。
一,衣錦還鄉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淑君是妥妥的白富美。
上世紀初,淑君出生在沱江邊的一個富有之家,裹著綾羅綢緞長大。父親是個頗有見識的鄉紳,特別喜歡女孩,他說女性培養得好,小可以造福家庭,大可造福國家。
淑君五歲的時候,家里就請了先生來教學。淑君從小練就一手漂亮的顏體字,善丹青。因為不會女紅,所以后來只好當資產階級的闊太太,還做了女子學校的校長。
我作為一個粗放的無產階級的后代,能認識淑君這樣有學識的白富美,并且關系親密,是靠了什么狗屎運呢?只能說是走了狗屎運。
沱江水特別養人,江邊一帶鄉鎮的女孩,大多俊秀,十六歲的淑君是其中的佼佼者,簡單說就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螓首蛾眉、明眸善睞、窈窕輕盈、姿態嫻雅。
其實這些都是我的想象,我認識淑君的時候,她已經六十五歲,時光褪去了她的顏色,不過從幼時康家大小姐和淑君的合影中能看出一些昔日的風光。
沅良當時二十八歲,離開沱江邊的家鄉多年,在成都開了幾家醫館和大藥房,因為醫術高明待人誠懇,所以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外加相貌英俊風度翩翩,屬于標準的高富帥。
沅良和淑君互相一見鐘情,然后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家人。
有錢人的生活乏善可陳,無非就是買買買,買地買宅院、買珠寶香水、買漂亮衣服。
多年之后,沅良成了“走資派”,掛牌子站高板凳接受批斗,大字報上寫“打倒在成都有十二處宅院的大資本家剝削階級”。
淑君交代:“你們哪個去數的?房子是買過,買了多少真的真的記不得了。不信你們去我家搜嘛,一張房契都沒得。”
這句話有邏輯問題,一邊承認買過房產,一邊又說沒有房契。淑君一貫誠實,說的都是大實話,房子買過,房契燒了,沒了。
當闊太太的淑君愛好很多,閑暇時畫畫、寫字、看戲、看電影、跳舞,見過淑君的人都稱贊她的美貌,這讓沅良有些不安,成都省這個花花世界,不安全。
沅良的兄弟姊妹都在老家成家立業,當老家兄弟勸他回鄉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沒怎么猶豫就同意了,舉家遷往那座位于沱江邊的小鎮。
這座小鎮依山傍水,風景實在美,沱江帶來往來客商,讓小鎮繁榮富庶。江對面是肥沃的平原和鄉村。江邊的保坎上、石階旁,長著巨大的黃桷樹,遒勁的根須牢牢抓住石頭。鎮子的街道都是青石條鋪敘,由于年代久遠,已經踩出了包漿。
在一場春雨過后,康家大小姐的小手牽著淑君,第一次踏上石板路,腳上的小皮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時候大小姐穿的進口皮鞋,連鞋底都是皮的。淑君的高跟鞋踩著石板,發出清脆的咯噠聲。咯吱咯噠咯吱咯噠,像一曲輕快的和聲,大小姐一輩子都記得這好聽的聲音。
沅良建了一座醫院,整個縣城最大最漂亮的。
醫院門診樓的后面有一座寬大的四合院,屬于住院部的一部分。病人和病人家屬在院子里洗洗涮涮,聊天曬太陽。四合院旁邊有一棟兩層樓房,是員工宿舍,樓房的外走廊種滿了牡丹芍藥和月季。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個四合院里的葡萄架,很大,占據了大半個院子。掛滿葡萄的季節我就像狐貍一樣守在下面,數著從藤蔓縫隙間灑落下來的斑駁日光。
縣城和周圍鄉鎮的人都愿意來這里看病,因為醫生醫術高,待人好,沒錢的就免費看病拿藥。
那些受了恩惠的淳樸鄉民,趁著趕場天提來一只大公雞、一籃雞蛋或是一背簍新摘的瓜果蔬菜,淑君從不拂人面子,統統笑納,然后塞一個小紙包在對方手里或者口袋里,小紙包里裝著遠超物品價值的錢。
淑君依舊喜歡穿旗袍,依舊在成都的裁縫鋪定制,只是面料刻意選了比較素凈的花色,有時候甚至是棉布的。
裁縫師傅說:“這等便宜面料在我這里做旗袍可不劃算,材料還抵不上工錢。”裁縫師傅顯然以為,讓他這等手藝高超的人來做棉布衣服,實在浪費。
淑君笑而不語,在這樣一個樸素的小鎮,花哨的綾羅綢緞一點也不般配。
沅良不僅看病,還收了很多學徒,鎮上的人稱呼沅良“康老師”,淑君“康師母”,女兒就是“康家大小姐”,兒子是“康家大少爺”。遇到生病的人,都會說“去康老師那兒看看”。
后來出生的弟弟妹妹就沒有這個稱呼了,因為康家的醫院變成了人民醫院,康老師變成了康院長,微薄的薪水養不起少爺和小姐了。
二,千金散盡不復來
其實在這之前,康家就已經淪為貧民了。
沅良的兄弟沅晉在解放前的最后一年,當了一個小官,人民當家作主之后就被批斗,打得鼻青臉腫,還要賠償被他剝削過的人。沅晉沒錢,只有找沅良賠。
工作組的人給淑君遞話:“康師母,你們究竟和康沅晉分家沒有,如果分了家,就跟你們莫得關系,如果沒有分家,你們就要賠償。”工作組的意思是,你們可以很簡單和康沅晉撇清關系,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淑君萬分誠懇地說:“沒有分家,真的沒有分家。”她深怕說分了家,就不能拿錢去救兄弟了。
淑君和沅良立即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財物搜羅起來交給兄弟去賠償。
大小姐記得,在昏黃的燈光下,父母從她和哥哥身上取下玉佩、玉手鐲、金項圈。桌子上堆著鈔票、寶石戒指、項鏈、金條,散發著迷人的光澤。然后淑君把桌布一裹,這些好看的東西就統統不見了。
淑君說:“怕是不夠哦,多交些,免得兄弟受罪,把埋在鄉下的金元寶也交出去。”
沅良救弟心切,忙找信得過的學徒連夜去鄉下挖金元寶。金元寶有幾壇子,埋在鄉下三弟的院子里。
快天亮的時候,學徒回來說:“莫得金元寶了,全部變成煙土了。”
淑君問:“煙土能不能交嘛?”
學徒說:“煙土都讓小大爺燒光了。”
這對視金錢如糞土的夫妻,終于窮得只剩下糞土了。
當政府說你的醫院要變成人民的醫院時,沅良高高興興地說:“好!政府咋個安排都是好的。”
沅良成了人民醫院的院長,還當了縣人大代表,他依舊每天看病接診,反正和從前一樣,行醫而已。
原本幫沅良打理醫院的淑君沒有被安排職務,她就去沱江旅館當了服務員。
淑君穿上對襟衫和長褲,身材依舊窈窕,她穿啥都好看。頭發也不用燙了,全部束起來。
淑君負責的那一層房間非常整潔漂亮,她會把床鋪疊出各種花樣,有龍眼式、牡丹式、元寶式等等,不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別的旅館組織來參觀學習淑君管理的客房,住店的旅客都指定要住她管的那一層。
淑君要求高,床鋪換得勤,基本上天天都要去江邊洗,冬天手凍得通紅麻木,也不管。她老年得了血管栓塞,和這段經歷肯定是有關系的。
沅良醫術高,治好了很多疑難雜癥,絕癥病人也治好過。那時候沒有錦旗,病人就送刻字的木頭牌匾,牌匾堆滿了閣樓,后來全都被淑君當柴火劈來燒了。
那些色彩鮮艷的牌匾,燒出來的火一會兒綠一會兒紅,變幻莫測。
啥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錢是如此,牌匾也如此。我要是有一個那樣的牌匾,肯定要珍藏起來當作傳家寶的。
三,少爺和小姐
淑君端著一大鍋開水,倒進洗澡的木盆,兌上冷水,霧氣彌漫整個灶間。然后喊,來洗澡了。
在寒冷的冬天,每天都有這樣一盆洗澡水,五個子女一天洗一個。
沒有輪到洗澡的,就泡腳。娃娃十多歲了,淑君還每天打好洗腳水,蹲在地上用手給娃娃搓洗,十根腳丫子都要搓得那么到位。
有一次,大小姐的作業本被大少爺撕了一張來做飛機,大小姐當即倒在地上哭喊打滾,把背上的皮都蹭破了。
淑君捉住大少爺狠狠地罵了一頓,她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是“你這個砍腦殼的,咋個要撕妹妹的作業本嘛?你看妹妹好傷心!”實在氣不過,在大少爺屁股上打兩巴掌。
大小姐眼見扯平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轉頭看見淑君在抹眼淚,問:“二娘,你咋哭了喃?你打哥哥把手打痛了哇?”
淑君說:“我看到哥哥欺負你,你氣得那么惱火,我就心疼,哥哥挨了打,我也心疼。”
淑君和沅良拍了很多照片,整齊地裝在影集里,記錄了舊時代成都的繁華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
淑君的三兒子和四兒子歲數相近,是最好的玩伴和打架的對手。時常把家里打得雞飛狗跳的,也不知道因為打架弄壞了多少次門窗家什。
這一天他們兩個卻分外安靜,淑君見他們蹲在天井里的魚池旁弄著什么,感到難得的和諧和安寧。
等叫他們吃飯的時候,淑君走進天井,看見兩個兒子面前的木盆里泡著好多照片,身旁放著空了的影集。兩個小子仰起頭得意地說:“我們在洗照片,用養魚的水洗照片。”
淑君也不生氣,照片是洗出來的,洗都洗了,就算了嘛。
我認識淑君的時候,她已經六十五歲了,齊耳短發紋絲不亂,皮膚白凈,身上有一種干凈的清香,所以我喜歡她抱我。
淑君的腳不大,白白嫩嫩的,但是形狀有點怪,拇趾關節外凸,五個趾頭緊緊地擠在一起。
她說小時候奶奶給她裹腳,裹腳布纏得好緊哦,腳痛得遭不住,她就自己把裹腳布拆開。奶奶又給她裹上,她忍不了兩天又自己拆開。每次裹腳她都痛得哭,奶奶累得一身汗,纏一層布噴一次酒,還有人幫忙拉緊。最后還是她爸爸說:“不裹了,我的女等她一雙天足。”
淑君說她這種裹了一下又放開的腳,叫“解放腳”,你們現在好,都不裹腳了,裹腳布臭得很。
她每天晚上要小酌一杯,來陪我睡下的時候,我聞到她嘴里有橘子的香氣,就問她是不是吃了橘子,她說沒有吃橘子,吃了酒。每天都要如此問答一次。小鎮所在的地區是柑橘產地,柑橘的口味極好,為什么白酒在淑君的嘴里會變成好聞的橘子味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時候淑君用筷子沾一點白酒給我嘗,我被辣得吐舌頭,然后對著淑君哈氣,問她:“有沒有橘子味?”
冬天的時候,淑君每天早晨煮好熱騰騰的青菜稀飯,加一碟切成薄片的香腸和花生米。我坐在被窩里,她一勺一勺喂我。
我怕冷,所以每天早上,淑君要把棉襖棉褲在爐子上烤熱了才給我穿。
上街去,我想吃什么,淑君就給我買什么,小鎮上的怪味胡豆、棉花糖和肉醬面是我的最愛,這三樣東西至今仍然是我覺得最解饞的食物。
晚上淑君帶我去聽戲,茶桌上必定有大堆的零食伺候。
冬天的晚上,看完戲之后,我和淑君手牽手走在寂靜的石板路上,聽著我們兩個的腳步聲和時斷時續的狗吠。我身上穿著厚厚的棉斗篷,牽著淑君柔軟溫暖的手,一點不覺得冷。
等走到家門口,往往發現忘記帶鑰匙,淑君熟練地把門樞從石頭的凹處抬出來,門扇就失去了依靠,管你什么鎖,直接把門卸下,出入自由得很。
不論我在外面怎么野,惹了什么禍,淑君從不罵我,我在她眼里仿佛就是世界上最可愛最寶貴的娃娃。
幸虧我在淑君家待的時間不長,不然肯定養成大小姐脾氣。
我懂事之后,發現我媽,也就是康家大小姐,真的是一身小姐脾氣,跟我那個貧下中農出生的父親根本不是一路人。
每當他們爆發戰爭的時候,我就在心里念:“這是兩個階級的斗爭,是一場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我并不反對小姐脾氣,從大小姐身上我看出來了,小姐脾氣是可貴的,比如審美趣味高、多才多藝、自信開朗、愛整潔、善良誠實、能吃苦,對看不慣的事情要立即展開嚴厲批評。她因此一輩子自己和自己交戰:我是應該看開點,還是應該忍一忍?實在忍不了還是要說出來,不然憋壞自己。
四,規矩是人定的
大小姐讓我喊淑君“婆”,她說加個“外”字顯得不親,所以直接把“外婆”精簡成“婆”。也不叫沅良外公,而是稱呼“爺爺”。
大小姐對淑君和沅良的稱呼也不正經,她叫他們“二娘二爸”,這個稱呼不是大小姐自己想出來的,是淑君和沅良規定的。
至于幾個舅舅,也就是淑君的兒子,大小姐讓我喊“大爸,三爸,四爸”,原因無他,就是為了聽起來親。
所以我天然繼承了這個基因,把自己的生日小小改了一下。大小姐只記了我的陰歷生日,我后來查萬年歷才知道是陽歷七月三十一,索性改成八月一號吧,建軍節,好記。
幸虧我改生日的時候已經十多歲了,否則按照無產階級的思維習慣,直接給我取名為“建軍”,叫我怎么做人?
規矩是人定的,稱呼也是人定的,在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當然可以改一改。
我被淑君照顧的年月,生活已經改善很多了。我幾歲了才被送去淑君那里,我姐比我有福氣,一生出來就跟淑君過。原因是我姐面相就長得比我有福,所以她享福多是天定的。
五,窮得只剩糞了
在特別困難的年月里,原本窮得只剩糞土的夫妻,發現連土也沒了,只剩下糞了。看不懂這段的年輕人去百度一下“三年自然災害”。
淑君的娃娃餓成一把瘦骨頭,大少爺和大小姐個頭高些,他們畢竟過了幾年好日子,之后出生的三個娃娃就慘得多了。
淑君的三兒子,我的三爸說,他上高小了體重才四十幾斤,走路走十幾米就得停下來歇歇。
他因為吃了米糠解不出大便,每次都解得肛門撕裂出血,淑君只得用手幫他掏。
淑君把能吃的東西都讓給娃娃,她自己嚴重缺乏營養,得了“水腫病”,雙腿腫得發亮。
一向大公無私廉潔奉公的康院長,才從醫院領了一瓶救命的仙丹回來給淑君吃。
救命的仙丹其實就是黃豆而已。
這些黃豆無比珍貴,只給那些快要死了的水腫病人吃。如果沒有這些黃豆,我就不可能認識淑君了。
淑君沒了旅館的工作,就去麻袋廠的建筑工地打零工——挑土。
為了多掙點錢,淑君帶上大小姐一起去,可惜人家嫌大小姐太瘦,不要。
本來連淑君也是看不上的,因為她也很瘦。淑君不爭辯,拿起一個挑子就去鏟土,然后挑起土走得飛快。證明了實力,淑君才得到了工作。
有一天,淑君挑土的時候,發現殺豬的啞巴往剛修好還沒使用的茅廁里扔東西,等啞巴走后她跑過去看,哈哈,原來是豬大腸!
晚上,淑君就和大小姐去撿豬大腸,她們用鐵鉤把豬大腸從茅坑里勾出來,裝進竹簍。
淑君說,爆炒肥腸好吃得很。大小姐一路咯咯笑,幻想著這一簍充滿豬屎的臭東西變成香噴噴的美味佳肴。
兩人興高采烈地跑回家,臟污臭水流一身也不管了。
淑君不知道豬的腸子里有那么多的糞,幾乎洗了一個晚上才把豬大腸洗干凈,她這一年似乎和糞結緣了。
第二天,幾個娃娃美餐一頓。
可惜這個幸福只持續了半天,大小姐在學校和同學跳繩,這一天她感覺特別有勁,跳得特別高。有同學跑來說,你媽媽被啞巴綁了。
啞巴說淑君偷了肉,到工地把她綁起來送派出所了。據說啞巴當時的樣子兇得很,手里拿著繩子嗷嗷亂叫著,氣勢洶洶地去捉拿淑君。好像淑君不是撿了他扔掉的豬腸子,而是挖了他家的祖墳。
大小姐沒有親眼見到淑君被綁的樣子,我也很難想象淑君被綁的樣子。
幸好派出所很快斷了案,淑君無罪釋放。
淑君回家之后,笑嘻嘻地對大小姐說:“肥腸好吃嘎,下回我們又去撿。”她身上看不出一絲被羞辱的慌亂,就像剛剛逛了街回來。
大小姐說:“啞巴是豬大腸里面的屎,比屎都不如!”
淑君說:“啞巴也是可憐人。”淑君眼里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可憐人。
大小姐和三弟去撿煤渣,有高煙囪的地方就有煤渣,五根高煙囪豎在平原上,看起來近在咫尺,走起來卻半天也走不攏。
他們數著高煙囪,一個,兩個,三個…,堅持走完五個高煙囪才返回。裝煤渣的籃子越來越重,路上餓得走不動了,在田里挖到手指頭大小的紅蘿卜,擦一擦土就往嘴里塞。
那天撿的煤渣賣給了旅館,掙了三元錢,發財了!
淑君帶大小姐去撿麥子,走了大半天的路,饑渴難當時,遇到一個熟人。其實淑君都不認識,就是沅良的病人,請她們去家吃飯。
雖是農家粗茶淡飯,但對餓得發昏的母女倆來說簡直是救了命。人家還送了一個南瓜給她們帶回家。
除夕節,淑君說:“今年我們就不過年了,屋頭沒得啥吃的。”
大小姐說:“要過!”
淑君就去搜羅食材,只找到一些酒米。大小姐在大年三十這一晚,吃了太多的酒米飯,撐得肚皮痛,趴在長條凳上叫喚。淑君忙扯她后背,使勁提起脊柱部位的皮,這叫“扯飲食”。
六,愛
在淑君眼里,人全都是好人,娃娃全都是寶貝。對于子女們找回來的另一半,不論條件如何,淑君都喜歡得很,一看到就眉開眼笑的。
淑君在旅館工作的時候,住店的大媽說衣服帶少了,冷,淑君就把自己的毛衣給她。
看見乞丐從家門口過,淑君會讓他洗干凈手臉,然后給他盛一大碗飯菜,吃完把碗筷也送給乞丐,說討飯的的時候方便些。還叮囑乞丐把自己洗干凈些,容易討到飯。
大小姐問淑君:“我給你買的新棉襖新毛衣你咋不穿?”
淑君說:“我衣服多,穿不過來。”
大小姐說:“你肯定又是拿去送人了!”
看日本電視劇《血疑》,淑君從頭哭到尾,沅良說:“你是替古人擔憂。”淑君說:“心子(幸子)好造孽哦。”
淑君手里總是沒錢。因為無論是誰,只要在她面前略微訴苦,她就立刻傾囊相送。
淑君吃飯的時候,總是斜斜地坐在桌子旁,一副隨時要逃跑的樣子,她是怕別人給她夾菜。大小姐給淑君夾了一筷子炒雞蛋,剛要送到她碗里,她飛快地一側身,雞蛋掉到了桌子上。
大小姐生氣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淑君飛快把桌子上的雞蛋掃到碗里,順勢夾給坐在旁邊的人。
過年了,淑君準備一大桌豐盛的菜肴,自己吃得很少。在大家吃完離席,她收拾桌子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她把桌子上沒有啃干凈的骨頭拿起來啃,我覺得好惡心。現在,我看到自己的娃娃啃過但是沒有啃干凈的肉骨頭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拿起來啃,這是遺傳還是附體?
在我看來,淑君對所有的人,不論大小輩分,都是尊敬和寵愛有加的,唯獨對沅良一個人兇。奇怪的是,淑君不管怎樣對沅良兇,沅良都笑逐言開很受用的樣子。
小時候我挨著淑君睡覺,我睡里邊她睡外邊。淑君側身輕輕拍我的屁股,有時候沅良也會湊過來,擠在淑君身后,輕輕拍她。淑君不理會,過一會不知道沅良怎么冒犯了她,她一甩手罵道:“死老頭老不修!”沅良像得了什么獎勵似的嘿嘿笑著起身離開。
等我長大之后,看到一個網絡段子說,男人從十六歲到八十歲,都喜歡二十歲的姑娘。沅良則是喜歡一個姑娘,從十六歲到七十歲。他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讓淑君任性對待的人。
七,后代
淑君對自己的后代是無條件無底線的寵愛,所以她的后代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都能活得比較自在。
我三爸愛打鳥,是個神槍手,小時候就能用彈弓把天上飛的鳥打下來,長大之后用氣槍,可以連發兩槍,從同一個孔打進去穿出來。如果參加奧運會,定能得金牌。
他經常提一串色彩斑瀾的鳥回家,扔到廚房地上,淑君每次都要念:“拉命債啊,拉命債啊。”
我蹲在地上看那些漂亮的羽毛,有的鳥還沒死透,在做垂死掙扎。
淑君把這些鳥清理干凈,掛在屋檐下風干,成了過年時候的美味。
淑君教我三爸和四爸書法,三爸的字特別好,參加書法比賽總能得獎。寺廟里的住持請他寫一個牌匾,他不寫,說那和尚討厭。
三爸的主業就是下棋打鳥養狗逗鷹,副業是會計和經營藥房。
為什么大小姐不會書法?因為她貪耍不想學,經常逃學去耍,帶一包瓜子約幾個同學,跑多遠去耍。她現在也教導我說,不要把娃娃的功課逼太緊,該耍就耍。
在這個家里,你如果不想做什么,絕對沒有人來強迫你。
四爸是機械工程師,閑時愛打拳和寫寫畫畫,還帶我騎飛車。
大爸愛讀書,成天躲在閣樓看書,淑君說,你是閨房女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后來大爸成了名醫,性格有些沉悶,喜歡看石頭,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石化了一般。
實際上淑君的所有后代都愛看石頭,包括我。
淑君會為別人擔憂流淚,但是我從沒有見過她愁苦的樣子,如果一個人無條件地信任和愛這個世界,不管她經歷了什么,終歸是比較幸福的。
八 去世
淑君72歲那年,覺得腳趾頭痛,沅良說是血脈不通,親自給她配了藥,每天熬一大鍋藥水讓淑君泡腳。
淑君對自己的事情總是不上心的,沒泡幾天她就說不痛了,不想泡了,沅良勸她也不聽。
幾個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淑君睡著覺突然支起身,看著我,當時我和淑君睡一個房間,我見她坐起來,嘴歪得厲害,嚇得大叫媽媽媽媽。淑君含混不清地說:“你看到啥了?”淑君還以為我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所以問我。
淑君是突發中風,送去醫院一照片,腦子里大大小小好多血栓。
從發病到離世,只有28天。大小姐(我媽)說:“婆婆去世之前應該沒有經歷多少痛苦,走得安詳。”
走的時候幾個子女都在身邊,醫生宣布了結果,我小姨忍不住哭起來,剛哭出聲就被我媽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我媽說能聲張,她去找醫生想辦法把淑君運出醫院。
那時代,醫院一旦確認死亡,就會送往火葬場,不允許回家的。
我媽找到醫生,說家里還有個老父親,要是看不到母親最后一面怕是要氣死的,所以懇求醫生讓她把母親運回家給父親看看。至于還用了什么其他的方法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醫生同意了,還給她出主意,帶上氧氣袋,就說是轉院。
于是眾人推著醫院的床飛快離開病房,大舅手舉輸液瓶,淑君戴著氧氣管。
淑君被抬上了我四舅的車,汽車駛離醫院,幾個兒女才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氣,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并沒有回家,而是連夜趕路,直接把淑君送回康家灣。
出城沒多久,汽車突然熄火,仔細查看,汽車沒有毛病。我四舅對淑君說:“二娘,你放心,我們不是送你去冷清的地方,送你回老家,那邊都是親朋好友,你不會孤單的,我們經常都要來看你,你放心嘛。”
四舅念叨一陣,似乎得到了淑君的許可,汽車才重新點火開動。
康家灣有康家十院子,是沅良的老家,十座院子都夠大,高屋大房很氣派。有半片山是康家的墓地,淑君自然是要葬在那里的,而且必須是土葬。
在路上,我媽就通知了老家的人。
老家很快把一切都準備周全,院墻和屋檐下用白綢扎著大花,花下面長長的白綢隨風舞動,像在歡迎淑君回家。
院子的大樹上掛滿了燈,把個院子照得透亮,我媽形容說像圣誕樹,我舅說是火樹銀花。
念經的、做法事的人排在院子里,反正佛道兩派的人都來了。
葬禮最重要的角色——陰陽師是現成的,我堂舅康鈺繼承了父親的衣缽,當了陰陽師,他的父親是很厲害的風水先生,老年時候因為給一家人指了一塊墓地,眼睛瞎了,他自己知道那是指了不該指的地,也不怨誰。
院子中間高高地放著一個老房子。那老房子是十年前就準備好的。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經常跑山里,問我媽要不要給兩個老人準備老房子,山里木材多。沅良說:“不要那些,中央首長都是火葬,我們咋不可以呢? ”
后來不知怎的,沅良改了主意,但那時我爸已經不跑山里了,沒機會了。我媽的廠里有個笨笨的姑娘,當了幾年臨時工不能轉正,她爸爸剛好是木材廠的頭,我媽說幫我弄根好木頭,就給你家姑娘轉正。
好大一根木頭從深山里運出來,再轉運到康家灣,陰陽師定了時間,下料開工。兩個老房子做好就放在一間屋里,每年刷漆,所以十年漆下來,使老房子表面泛著幽幽的光澤。
第二天就來了許多人許多車,把康家十院子擠得水泄不通,周圍的道路都成了停車場。
康鈺作為家族的首席陰陽師,一切聽從他的安排,眾人要怎么跪(我幾個舅舅的膝蓋都跪烏了),什么時候唱生平,幾時出殯,隊伍怎么排列,途中有何儀式,幾時下葬都有嚴格的標準。出殯那天還用高凳子搭起一座橋,讓兒女“過橋”。
我三舅超常發揮,三天就扎好一座紙房子,還不是一般的房子,是一座豪宅,白墻碧瓦和紅柱子。門口站著兩個保安,停著三輛汽車,屋子里沙發家具電器一應俱全。最厲害的是夠大,大到可以兩個人直身走進去,電視上畫著電視劇《京華煙云》,是淑君離世前正在追的劇。
三舅生平第一次做紙屋,做得如此超凡脫俗,只能說是對母親的愛激發出了他的這個潛能。
我當時因為要期末考試,所以沒有去參加葬禮,聽我媽講起來,葬禮辦得非常好,唱生平的詞是三舅和四舅寫的,寫得真實生動又感人。婆婆走得安心,具體細節她也講得不甚清楚,我只能想象那繁華的場面。
淑君從出生到三十幾歲,生活十分優渥,三十幾歲起,日子越來越艱難,隨著時代變遷,她的生活漸漸恢復正常,但是并不清閑,繼續操心著兒孫們的事。
我覺得這場葬禮配得上淑君,并不是為了彰顯她有如何不一般的身份,而是配得上她帶給身邊人的愛和美好感受,即便是最刻薄的人,也都念叨淑君的好。
九 遷墳
大概十年前,老家來電話說康家的墳地被政府統一規劃,要建果園,所以全部都要遷走,去另一座山,那邊給劃了一塊地方。但是那塊地方不如原先的大,比較擠。
又請陰陽師來看地看時辰,還要準備遷墳用的罐子。
安排好之后,我媽和四舅兩個人去了康家灣。按照陰陽師的指點,一步一步打開墳墓,棺材一部分已經腐朽,淑君安然躺在里面,只剩白骨。
道士在一旁唱唱念念,我媽和四舅按照順序,從腳下開始撿遺骨往大罐子里放。放置的順序按照陰陽師講的規矩來。
最后是頭顱。原先含在嘴里的玉掉了出來,不能重新放回去,只能撿起來放進罐子里。
去往新墳地的途中,汽車輪子陷在了坑里,幾個壯漢來推來抬都紋絲不動。
我四舅又開啟了碎碎念:“二娘,我們來給你搬家,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響應政府的政策,這邊要修果園,康家的人全部都要搬到對面山上去,大家都一起去,不是你一個人,還是熱熱鬧鬧的,跟以前一樣。”
果然,如上次一樣,汽車輕輕松松從坑里出來了。
淑君一直是個講道理的人,生前從不愿給別人添一點麻煩,死后才小小地任性了一下。
到新墳地下葬的時候,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刮起狂風,吹得長草伏地樹木亂搖,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密密地落下。眾人都說好兆頭,風調雨順。
我媽說,就是風調雨順,你看婆婆的后人個個都那么好,婆婆在天之靈保佑我們順順利利的。
十 上墳
淑君去世之后,每年清明節全家都要去上墳,春暖花開的時節,鄉野風光實在宜人,在明媚的春光里緬懷逝去的親人,使得氣氛不是那么悲傷,還有了幾分春游的味道。
遷墳之后第一次去上墳,那片墳地確實比較擁擠,墳頭一個挨著一個,為了不顯眼,連墓碑也不讓安。
我媽看著有一個墳像是淑君的,就開始在前面擺蘋果,蘋果是上墳必須的,表示平平安安。下面擺三個上面擺一個,可無論怎么擺,上面那個蘋果總是要滾下來。
我姐說:“媽,你擺錯地方了。”
我媽一看,是擺到別人的墳前去了,換回到淑君的墓前,蘋果一下就擺穩了。
我看出來淑君的變化,她生前從來都是把東西讓給別人,現在像個小孩子一樣,我的蘋果我的蘋果,拼命暗示。也許是她不忍心兒女的孝心落空吧。
我讀過一本書,是一個日本的天文學家分享他的瀕死體驗,他因為是科學家,而且發現了兩顆小行星,所以他說的話還是比較有可信度的。
他說人死后,意識會進入到一個巨大的意識團里,就是所有人的意識都在那里面,成為一個整體。那淑君的意識也跟別人的意識混在一起了嗎?她能夠對身后事做出一些反應,說明她的意識還是牽掛著親人的。
那些意識就像看不見的手機信號,一個號碼連接一部手機,我們就是淑君留在人間的手機,信號連著呢!
我夢到過淑君,在公園的樹林里,她在不遠處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向她招手,她卻不過來,只是一直看著我,我往她的方向走,這不遠的距離隨著我的走動延長,我怎么努力也走不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