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唰唰直響。妙齡女子坐在石級上,面上蒙著薄紗,右手托腮,左手抓一本《左傳》,漫不經(jīng)心的緩緩讀道:“或云齊莊公襲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為之崩。”
讀之無味,遂合上書本放在身側(cè)石階之上,自言自語道:“城墻都能哭倒,莫非這孟姜也是吾輩修仙之人,這功力可比我深多了。”腦中想著孟姜女哭倒城墻的場景,眼皮越發(fā)沉重,竟倒在石階上睡著了。
這一切都被房中的書生瞧在眼里,輕哼一聲,心想:“這個大黃,怎么總是席地而眠,我要是再管她就把名字倒著寫。”又一道閃電劈下,雨越發(fā)的大了,幾點雨星濺上大黃的裙擺,書生無奈的嘆息,心道:“真拿你沒辦法,名字倒著寫便倒著寫吧,反正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捻著法訣,念動真言,輕叱一聲“起”,大黃卻巋然不動,書生愣了,這才想起自己被貶下凡間已數(shù)十年有余,法力已封。在人間閑來無事,索性撿了個孩子養(yǎng)將起來,初見孩子時由一塊黃布包裹,便喚孩子叫做大黃。
移步大黃身側(cè),一把揪下薄紗,看著大黃噙著微笑的睡顏,書生的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隨手扔了薄紗,呢喃道:“明明是個孩子,非要學(xué)人家蒙面,你就這么想嫁人嗎?”聲音漸低,話到最后,幾不可聞。
風(fēng)起,紗動,薄紗打著旋的落到院落中央,被雨水粘在地面上,書生呆呆的看著薄紗,陷入了回憶。
“師父你為什么總是盯著那個姐姐看啊?師父你為什么給她饅頭卻不給我?師父你肯定不喜歡我了?師父你能不能別把我賣給人家當(dāng)丫環(huán)……”尚為幼童的大黃接連發(fā)問。
書生趕忙打斷大黃的絮絮叨叨,幫鄰居送了些干糧就引來小徒弟這么多問題,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故作高深的說道:“告訴你個秘密,我是第一個看見這個姐姐容貌的人,所以她得嫁給我,等你成年后也得這樣。”
一本正經(jīng)的玩笑話卻被大黃牢牢的記在心里,沒等成年,第二天便尋了一塊棉布遮住臉面,棉布戴著氣悶,這才換了薄紗,并立下誓言,“只要有人看了我的臉,若是不殺你,我便嫁給你。”
想到這兒,雨越發(fā)大了,幾滴雨水落到大黃的臉上,涼風(fēng)襲來,頓感寒意,大黃呻吟一聲,緩緩醒來,發(fā)覺面上薄紗已摘,無奈的說:“師父,你怎么又把我面紗摘了,我還指著這個嫁人呢。”
“給你說了多少遍了,看了臉就得嫁人是騙你的!”書生有些氣急敗壞,你就這么想嫁人離開我嗎?
“可是話都放出去了,我也沒辦法啊,現(xiàn)在江湖上誰不知道你書生劍文曲的開山關(guān)門大弟子要嫁人的消息,嫁妝還是你準(zhǔn)備的,一套修真法門。”大黃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不服的說道。
一見大黃生氣,文曲便失了底氣,心道:“你是我徒弟,我就讓著你罷,反正有我看著,那些宵小也休想近你的身。”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yáng)。
師徒二人相識多年,一舉一動便知心中所想,大黃冷哼一聲,說道:“你又想搗亂了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當(dāng)年我沒能殺死的敖辛莫名失蹤了,就是你搞的鬼吧?”
文曲默不作聲,大黃繼續(xù)說,“南海龍王三太子敖辛因醉酒在海邊現(xiàn)了原形,被村民分食,幸得濟(jì)公長老法力無邊又為敖辛重塑肉身,南海龍王尋找與敖辛一同飲酒之人數(shù)年不得,那人就是你吧。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文曲臉上沒有一絲被揭露的慌亂,氣定神閑的說:“我乃天上文曲星下凡,跟南海龍王三太子飲酒是給他面子。”
大黃翻了個白眼,心說:“被貶就被貶,還說什么下凡。”
雖未出聲,文曲卻讀懂了大黃的白眼,忍不住捏捏大黃的臉頰,入手溫軟滑膩,我辛辛苦苦將你養(yǎng)大,又怎么忍心讓那些臭小子占你便宜。
大黃繼續(xù)說:“再說第二個,他是看了我的臉,我也沒殺他,但他是個猴子啊,我又沒打算嫁他,他也不想娶我,你倒好,去玉帝那里告黑狀,讓人家孫悟空到現(xiàn)在還在五行山下壓著,我都沒臉去見他!”
文曲悻悻的說:“是猴子也是公猴子。”
大黃賭氣扭臉不看文曲,“我不管,反正下回你別亂摻和了,要不然我真生氣了。”
次日清晨,大黃抱著一把瑤琴悄然離開了小院,沒有看到身后書生落寞的目光。
趕了一天的路,天剛擦黑,終于到了兗州城,大黃輕車熟路的走到一座宅院門前,雕梁畫棟、精美異常,夜色蒼茫中,亮如白晝的宅院與周邊建筑恍如兩個世界,大門正中的牌匾上書有“群玉院”三個鎏金大字。溜著墻根走到后門,敲門三聲,稍待片刻,復(fù)敲兩聲,再待片刻,又敲三聲,便聽得腳步聲動,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后探出一張清秀的俊臉,“我還以為你舍不得自家?guī)煾福豢蟻砟亍!?/p>
“出來玩玩有什么打緊的。我來投奔你,你可得管我飯啊。”
門后人一把將大黃拉進(jìn)院中,吃吃笑道:“那可不行,飯錢得你自己掙。”
一連數(shù)日,大黃均在簾后演奏,為歡客取樂,看著眾人醉生夢死、縱情聲色,大黃有些懷念師門的清靜,心之所動,琴音也有了變化,原本熱情歡快的音調(diào)竟有些肅穆清靜,尋常庸人又怎能理解琴中情誼,大黃繼續(xù)兀自演奏。
只一藍(lán)衣書生注意到曲調(diào)變化,不理會朋友左擁右抱,默默靜坐一隅,安心聽琴。琴音由肅穆變的傷感,藍(lán)衣書生坐不住了,走近珠簾,雙手執(zhí)禮,問道:“姑娘心事可否告知一二?再下或可解憂。”
“那便請公子進(jìn)來一敘罷。”
書生卷珠簾入內(nèi),大黃只看書生一眼便呆了,這雙眼睛跟師父好像,若是這雙眼睛中能只有自己,那該多好。師父,這可是你逼我的。
“我與公子一見如故,不知明天能否賞臉一同游湖。”大黃故意嬌滴滴的問道。
藏在一側(cè)的文曲氣的渾身發(fā)抖,這個臭丫頭又故意氣我,可惡,看我回去不打你屁股,讓你認(rèn)錯求饒。
佳人相邀,書生求之不得,又怎會拒絕,當(dāng)下連連答應(yīng)。二人又詩詞歌賦聊了會兒話,得知書生姓王名諱上三下千,一向不喜煙花之地,今日是被同伴拖曳而來,無意中聽得琴音絕妙,雖處花柳之地,卻暗含高潔,因此冒昧拜訪,沒成想向來對男人不假辭色的大黃竟然主動相邀游湖。
三更時分,文曲悄悄潛入大黃的臥房,默立良久,只聽得鼓打五更,天色泛白,飄飄離去,此時大黃的眼角滑落一顆淚珠,浸入枕頭,消失了。
次年八月十五,江湖皆知是個大日子,書生劍文曲的開山關(guān)門大弟子大黃下嫁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生,眾人皆嘆可惜了書生劍許下的修真法門,可誰叫人家大弟子偏偏喜歡這一口呢。
婚禮之上,大排筵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正待夫妻對拜,一位婦人衣衫凌亂的沖進(jìn)廳堂,口中大喊著“還我相公,還我相公,你個小賤人。”說著便撲向大黃,伸出胳膊就想扯下大黃的發(fā)飾,大黃修道多年,豈能容一個瘋婦人近身,輕移蓮步,一個反手,就將瘋婦人甩了出去,不愿此事鬧大,微微擺手,便上來幾名仆人將瘋婦人拉下去,拉扯中,瘋婦人發(fā)狂一般叫喊著“拋妻棄子、狼心狗肺,狗男女……”書生王三千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臉色蠟黃。
文曲聽不下去了,親手點了瘋婦人啞穴,但是在場來賓議論紛紛,一場婚禮算是毀于婦人之手。大黃面上不動聲色,微微顫抖的身軀卻出賣了她內(nèi)心的慌亂,目光射向文曲,眼波流轉(zhuǎn),而后低下頭,輕聲問道:“三千,你實話告訴我,你可識得那位婦人?”
王三千嘴唇微動,動了數(shù)下都沒有說出話來,大黃神色黯然,說道:“我懂了,你走吧。”王三千向門口移了幾步,猛的轉(zhuǎn)身,抱住大黃,哭道:“你聽我解釋,我愛的是你。”
大黃推開王三千,說道:“事到如今,你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
王三千像是換了一個人,獰笑道:“當(dāng)然有意思了,因為今日我終于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你報仇了。”
話音未落,大黃噴出一口鮮血,站立不穩(wěn),險些倒在地上,幸得文曲及時攬住大黃,三指把脈,中毒。低聲道:“解藥拿來,否則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王三千也噴出一口鮮血,哈哈大笑,說道:“沒有人能殺死我,哈哈哈哈。”笑著便倒地身亡了。
大黃的眼神開始渙散,自知命不久矣,“師父……對……對不起……徒兒要……要……要先走了……其實我……我是……是……想氣你……因為……我……我……我愛……”
氣絕身亡。
賓客們見此便散了,徒留一人兩尸在廳堂之中。
一月后,天宮御花園,一名侍從走到西王母身邊,說道:“娘娘,她來了。”
“宣。”
“是。”
一身素服的姑娘低頭走進(jìn)御花園,見到西王母納頭便拜:“見過娘娘,娘娘萬福。”
“抬頭瞧瞧。”
“是。”
一抬頭,赫然是大黃。
“看來事情是辦成了。”
“是,全賴娘娘神策,那文曲星將內(nèi)丹元嬰傳給我后,化為虛無,今后我便可易容頂替文曲星。”
一旁的侍從屈膝便跪,高呼:“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又添一名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