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以來,我總以為我可以無所顧忌,可以肆意妄為,可以不顧一切,可后來我才深深明白一個道理。我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都勻之戰,那是我從軍以來,唯一一次被敵軍打落下馬,無數的槍箭頓時向我涌來。我拼死執刀對敵,仍舊被他們偷襲得手,落得個滿身血痕累累。
如非是子越帶著一隊精兵前來救我,恐怕我也是會馬革裹尸,血灑疆場。
我怎么能夠這樣就輕易做一個逃兵呢,我依舊向前寸步難行,卻扭身望見圍在子越身邊如蜂而涌的敵軍來勢洶洶。
他額角青絲隨風而揚,面上血污一片,大聲朝我吼道:“阿容,你給我回來!快點上馬…”
我望著他的眸子泛起淡淡憂傷,笑著搖了搖頭,可他一怒之下竟是突圍而來,撈起我置于胸前便快馬加鞭離去。
馬蹄濺起的塵埃飄飛而又落在血泥之中,耳畔風聲呼嘯而過。
他穿銀輝鎧甲的樣子猶如天神,手中長槍一掃,前路再無阻隔之人。
我雙手覆滿鮮血,發髻早已散亂不堪。顧不得身上傷口的疼痛,就這樣毫無防備靠在他的胸膛之中。
他心跳地有些快,像是那鼙鼓響動,又好似秋雨穿石之聲。那前方的將士們都在撤退,可即便這樣,追殺的敵軍仍然不會放過他們。
只有我這個懦夫,躲在子越的懷里,偷偷抹淚。
子越的左手輕撫著我的后腦勺,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我也忍不住心驚一番。他說:“阿容,快到阜陽城了,只是你的兄弟們…”
我的兄弟們,在我未下撤令之前,即便是身負重傷,也仍然負隅頑抗。
從前我離開上京之時,我就同他們說過,男子漢大丈夫生來保家衛國,哪怕為此犧牲也不為過。
他們皆是我穆家軍的勇士,我說好要帶他們凱旋而歸,只是如今,我連我自己的命也快要丟了。
北朝二十年來,我十七歲便隨父從軍,雖為女子,可在戰場上,卻形如野豹,將那豺狼敵寇趕盡殺絕。
十年之中,自我父親去后,我便獨掌穆家軍,一年四季,征戰四方,為北朝立下汗馬功勞。
只是北朝的王,卻是個懦弱無能的君主。
黎軍北上,想要奪取中原之地。我北朝的高門臣子,各個義憤填膺,要求主戰。
那帝王也不敢不答應,于是擬了圣旨,封我做了征黎大元帥。
我重披戰袍,手執紅纓,帶領穆家軍來到邊城阜陽。
那時我太過自負,自以為常年對敵,身經百戰,區區一個大黎我還不放在眼里。
可我沒想到,大黎卻遲遲不肯開戰,駐營在十里之外,生生和我們耗了一個多月。
即便是我軍故意挑釁,他們也只會越退越遠,直到一月之后,他們已退至百里。
偌大的城中供養二十萬將士的糧草早已用完,可這時路上押運我軍的糧草的官員之中卻混入大黎奸細,全部官糧化為灰燼。
可誰知正為糧草之事發愁之時,大黎卻向阜陽城攻來。
他們每次進攻之時,也是故意引我軍出城,再急急撤退。
這樣的把戲不過十來次,卻讓我軍疲憊不堪。
當真是玩弄心術的高手,只最后一次都勻一戰,我軍便被殲滅十萬余人,死傷不計。
可我沒想到的是,大黎趁著我們整頓殘兵敗將之時,卻借吳軍之手重新繞路北上,一連攻下十幾座城池,眼看就要逼上上京。
原來大黎早已和吳國達成協議,想要瓜分我們北朝。
余暉照在阜陽城門之上,顯得那么莊嚴肅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淡淡地血腥之味,有些微微刺鼻。我望著不遠處等著殘殺我穆家軍的大黎軍營上的旌旗,一瞬之間心頭似是涌上腥甜。子越瞧見我的頹廢模樣,走過來輕聲說道:“阿容,我們回京吧…”
我冷笑著撇了他一眼,低聲反問:“我們還能回得去嗎?”
他攬我入懷,見我沒有掙脫,于是擁得我更緊些,他的下顎抵在我的頭頂,長嘆道:“同我回上京吧…上京也很危險…沒了你駐守京城,那么北朝就要滅國了…”
我瞬時怒及推開他,雙眼如箭,目光凌厲望著他。
“可我不甘心,我回去了,穆家軍怎么辦,你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見十萬人留在這里送死!”
可他卻苦笑對我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大概是我平生最恨的一句話。也是我聽過最絕望的一句話。
“你回去吧,我不回去…”我抬眸瞧著天色漸漸暗,頭上云翳不散,緩緩說道:“子越太子,上京有你,便應當足以無虞了吧…可是穆家軍不能沒有我…我等著你,等你前來援兵救我…太子,你可是未來的王…”
子越抬眸朝遠山望去,突然之間一股沉默彌漫在我們兩中間。
靜得好似能聽見腳底細微的摩擦聲一樣,我聽見子越輕聲說道:“阿容,阜陽城已無糧草,要么明日你率領他們沖回上京,也好過在這活活等著黎軍前來來個甕中捉鱉。你是知道上京的形勢的,除了突圍,你還有何辦法救這十萬人…回去吧,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們,可是北朝你能舍得嗎?”
我當然舍不得。
北朝是我最滿腔赤誠,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國家。
我怎能輕易放棄。可我如今正如那熱鍋上的螞蟻,早已方寸大亂。
我和子越率領大軍連夜趕赴上京,那黎軍果真如那狗皮膏藥。三天三夜,又是一場空前死傷無數。
趕至上京之時,卻已剩下三萬多人。
上京無人不再數落我的過錯。他們好似不知我從前為北朝的賣命多年。只當我是沒用的棋子,罵我出師不利,因此招致滅頂之災。
沿街路人謾罵聲不息,他們大聲控訴道:
“懦夫!”
“賤人!”
“不要臉…”
“吼,這人沒皮子呦!”
“你怎么不去死…”
我怎么能去死呢?都勻一戰,我連連潰敗,著實該死。
子越飛身上了我的馬,跨坐于我身后,緊緊捂住我的耳朵。
我淚眼婆娑,仰天深深吐出一口濁氣。恐怕我再也不能看見如此湛藍澄澈的藍天了。
朝堂之上,眾臣眉眼緊蹙,帝王讓我快想退敵之策,以待罪立功。
我舊傷未愈,又逢勞疾,一下子暈倒在大殿之中。
一連睡了三日,卻在第三日醒時,門外有穿碧衣的丫鬟上前扶住我,我一時心急問起了城外戰事。
只見她似有難言之隱,支吾著不肯說話。我急紅了眼,厲聲道:“到底如何?”
那婢女一下子跪在地上,苦兮哀愁地說道:“越太子正在城外五里帶兵迎敵,戰事已持續了三個時辰…將軍,是太子不讓我告訴你的…”
“該死!”
我心中焦急萬分,生怕他出個意外。
匆匆套上外衫云靴,披上鎧甲,提劍上馬,往城外趕去。
我想起那年他年歲尚小,卻偏偏要來軍中隨我學藝。
后來他當了太子,整日在宮中勤學治國之術,也沒有荒廢我教他的武功。
再后來他說要娶我這個老女人做他的太子妃。我只當這個傻小子說笑,卻沒想到那時正逢大黎來戰,他竟要隨我一同前去迎敵。
我多怕他,怕他有個閃失,所以派精兵護他,從不讓他上戰場。
可他那日竟然救了我,如今又代替我上了戰場。
我怕他學藝不精,我怕我,從此以后失去我苦心護佑未來的王…
一路滿懷心思,直至見到他時,卻遠遠瞧見他被敵軍連射三箭,挑落下馬,我拼了命上前,可奈何離得太遠,不能夠到他。
彷佛能看見他朝我微微一笑,眼底溢滿數不清地光華流轉。
我心中大慟,心神不寧,竟也左心中了紅羽之箭。
血色暈染了鐵甲,我依舊殺敵向前,簡直像是快刀鍘草一般,恨不得立刻能奔赴他身前。
黎軍和吳軍見了我,竟幾十余人一齊上前攻打我。
我四面受敵,被他們圍得密不透風。
可我一想到子越無畏的眼神,卻心中涌上難言的凄楚和怒火。
大約也是殺了太多敵軍,手中持劍之力漸漸喪失。
可我終于只剩幾人阻隔,跨越之后就能再次看到他。
只是好似雙眼打盹,再也難以睜開。可我手中的劍卻絲毫沒有停下,依舊殺人如麻。
終于最后,能夠觸到他的衣袂一角。
只是那時,敵軍一齊執槍刺穿我的身體,我覺得疼極了,可望著他蒼白又了無聲息的面容,卻如那舊時月色,如我初相識模樣。
真好,我一生戎馬,死在沙場算是對我最好的褒獎。只是我卻恨自己無能為力救下他。
我不知他死時該是多么絕望,可他若是看到我執劍而來的模樣,會不會因為心中泛起一絲期望而歡愉不已…
我很久沒有見過那樣的笑容了。
那時的少年阿,身著明黃色的戎裝,卻站在講武堂上,身姿挺拔,朝我嘴角上揚,歡喜說道:“師父,徒兒今日表現可是讓師傅滿意?”
那時他剛剛練完那日我所授之業,卻像及了貓兒的一副討好模樣,說要再舞劍給我看。
少年的身影輪番變換,我竟分不清教給他的一招一式。
待他舞畢朝我說話之時,我一時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走下高臺,向我走來,他那一雙眼阿,里面盛滿了星光,我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眼。
他促狹道:“阿容,你看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