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的《論科學與藝術》,題目全名為《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純樸》。該題是1749年第戎科學院有獎征文競賽題目。當年,盧梭就憑著這一篇文章而聲名大噪。文章公開發表之后,引起了一場持續一年多的大論戰,就連波蘭國王也加入了其中的行列。不必驚奇為何本文會引起如此大的爭議,事實上,初讀此文,每個人很容易為里面的觀點所震驚。
看吶這人!他竟敢大膽地抨擊科學與藝術!他說蘇格拉底贊美無知!他將諸多學科的起源歸結于人們的壞思想?!叭绻總€人都只專注于盡人的天職和滿足于自然的需要,時時為祖國、窮苦的人們和朋友效力,他為什么要成天去苦苦思索呢?難道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死也要死在那口深藏著真理的水井的井邊嗎?”他將敗壞道德的奢侈之風歸咎于文學、藝術。“同文學與藝術一樣,奢侈也是產生于人的閑逸和虛榮。沒有科學和藝術,奢侈之風就很難盛行,而沒有奢侈之風,科學與藝術也無從發展?!薄爱斏钪械南硎苡鷣碛?,藝術一天比一天完美,奢侈之風到處蔓延的時候,人的勇敢精神便消磨了,軍中的士氣便瓦解了。”
他歷數因為奢侈和藝術而敗亡的古代城邦和國家,他心疼“天下第一個人文薈萃之地”的埃及,“自從它成了哲學和美術的發源地之后不久,就被岡比斯所征服,接著又被希臘人征服,被羅馬人征服,被阿拉伯人征服,最后又被土耳其人征服。”他為古希臘嘆息,“希臘的學術雖然愈來愈昌明,人民雖那么的歡樂,但他們始終是奴隸。......德謨斯梯尼的辯才從來就沒有使任何一個被奢侈和藝術弄得精神萎靡的希臘人重新振作起來?!弊鳛闅W洲文藝復興源頭的東羅馬帝國,更是眾所周知的充滿了罪惡和殘暴的所在。
在他看來,不受這些“無用的知識的浸染”的國家才值得贊賞,因為“他們的美德鑄造了他們的幸福?!彼麑⑺拱瓦_稱為“以它幸福的無知和賢明的法律而名聞天下的共和國,是由半神人而不是由人組成的”,“他們生來就是講求美德的,這個國家的空氣散發出道德的馨香,斯巴達人給我們留下的,全是英勇行為的記錄?!?/p>
難道,著名的思想家盧梭,竟是在鼓吹科學即罪惡,無知即美德嗎?難道,他竟要號召我們毀掉人類所有的科學與藝術成果,重回無知的野蠻人狀態嗎?
如果我們認真閱讀文本,便會發現,這種揣測是完全違背盧梭的本意的。在本書的附錄《納爾西斯》序言里,盧梭的意見表達更加旗幟鮮明(《納爾西斯》序言是盧梭為了結束持續一年多的大論戰而寫的總結性批駁文章)。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盧梭所反對的,并非所有的科學與藝術;盧梭所推崇的,并非絕對的無知。
在論文的第一部分,盧梭就指出了人類在認識自身方面常常力有所不逮。他批判了處于“比渾噩無知更糟糕的境地”的歐洲中世紀?!氨葻o知還更加可鄙的科學的奇談怪論竟冒充‘知識’,而且反過來對知識的進步設置一道難以克服的障礙”。這是盧梭所推崇的并非真正的無知的明證。所幸拜占庭帝國的覆滅為歐洲人帶來了文藝復興。但是,使得文藝在歐洲復蘇的,卻恰恰是肆意摧殘文藝的暴徒——若無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那一批古希臘經典也不會重現歐洲;歐洲人引以為豪的這些知識的源泉,竟是眾所周知充滿了殘暴與罪惡,“無恥到了極點”的君士坦丁堡。
即便如此,盧梭并不支持取締一切的科學與藝術。在附錄《納爾西斯》序言中,他的態度更為明顯?!耙驗?,既然人民已經墮落,無法恢復從前的美德,那么,我們努力的方向就不是使已經墮落的人變好,而是放置那些還保有道德的人變壞、第二,使人民腐化墮落的那些原因,有時候還可使人免遭更易敗壞人的事情?!薄八鼈償牧说赖拢鼈兪沟赖碌耐庖逻€留在人民中間?!敝辽偃藗冞€會想著要用面具去掩飾自己面目可憎的樣子,而不至于過分明目張膽地干壞事。
早在文章一開頭的小引里,盧梭就表示,“我自信我譴責的不是科學本身,而是要在有道德的人面前捍衛美德?!薄鞍凑瘴业奶煨缘闹敢?,決心努力發揚真理”。如果盧梭真的信奉無知,又怎么會冒著與整個時代的人為敵的風險來寫這篇文章?他在文中關心的,“是事關人類幸福的真理之一”,他決心超越自己所生活的時代來寫作。
可以看出,盧梭所指的科學與藝術的發展敗壞風俗,乃是在特定的語境下意有所指。
就科學而言,像笛卡爾、牛頓等大家,他是不吝于給予萬分的尊重的。他將他們尊稱為“人類的導師”在《納爾西斯》序言中,盧梭更直接表示,“從抽象的意義上說,科學是值得我們十分重視的,但對于有些人的荒唐無稽的學說,我們則應嗤之以鼻,付之一笑?!北R梭提醒我們警惕的,是將科學擺在至高無上的的地位。他提請我們注意科學探索中的危險:首先,人們難以找到一種合適的標準判別誰才是真心去探尋真理的;第二,在探索過程中,只有一種真理,卻有千百種謬誤;最后即便找到了真理,能否正確利用也還是一個問題。
他抨擊的,是不能給人民和國家帶來福祉的科學研究?!罢埬銈兏嬖V我,如果你們不教給我們這么多東西。我們是不是因此就會人口減少?是不是就不會治理得這么好?是不是就不這么令人畏懼了?是不是就不這么繁榮或者更加邪惡了?”他所批判的,是“為了學者們的利益而設立那么多機構,反而模糊了科學研究的目的”,“為搞科學研究而搞科學研究”。
他所大力鞭撻的文學與藝術,是引起奢侈之風的、嘩眾取寵、消解掉人們心中一切崇高的那一類。為了迎合大眾的口味,許多藝術家(包括文學家和美術家)都不得不降低自己的天才,“寧肯作一些在他活著的時候受人喜歡的平庸的作品,而不愿意作只有在他死后很久才享盛名的好作品?!北灰种屏颂觳藕蛣撛炝Φ乃囆g家們,反過來也可能通過淫靡的藝術來助長敗壞的風氣。
至于他指出的科學與藝術在教育中帶來的問題,更是振聾發聵。他認為當時的教育并沒有教給年輕人真正重要的東西,他痛斥“學校里什么都教,就唯獨不教他們做人的天職?!彼部吹搅水敃r人們只偏重精神生活而忽略鍛煉對人體的重要性,“書齋生活將使人變得很嬌氣,體質很虛弱。身體一旦失去體力,腦筋也很難保持腦力了。”這些話,即使放在現代的教育上,也是頗有可取之處的。
他反對的所謂哲學,是在觀察與思考人類的命運之后,變得輕視他人,從此將國家和家庭視為無物。
蘇格拉底無知嗎?事實并非如此。自稱自己無知的蘇格拉底知道自己的無知,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的所謂智者卻不知自己無知,那么,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有知,誰又是真正的無知,不是很明顯了嗎?
盧梭贊揚斯巴達人,難道真的是在贊揚他們的無知嗎?事實上,他贊揚的斯巴達,是注重美德的斯巴達,不愛夸夸其談理論家的斯巴達,是人人力行英勇的斯巴達。他所批判的雅典,則是沉浸在愈來愈奢靡的藝術中失去了英武之風的雅典,他所批判的古羅馬,是人們開始無視軍紀、輕視農業、忘記祖國的古羅馬。盧梭在文中批判的,一直都是道德的缺失和風俗的敗壞。
盧梭想到的解決之道,需要君主和學者的通力合作。君主設置科學院與藝術院,“督促它們倡導美好的封賞和維護風俗的純潔,并嚴格要求它們接納的成員務必身體力行”,這些學院應該熱愛道德,“不僅致力于對人類傳播友誼的只是,而且還努力于對人們施行有益的教育?!本鬟€應把那些第一流的學者請進朝堂,讓他們“以智慧啟迪人民”。
在啟蒙思想家們為文藝復興、為科學與藝術大唱贊歌的時候,盧梭已經敏感地發現了其中值得反思的問題。這些問題,至今仍值得我們去思考。
參考文獻:
盧梭:《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是風俗日趨純樸》,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