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篇文,賞一首詩,不只局限于一字一詞,還應聯系所處的時代背景,品味文字背后的理趣,故文學、歷史、哲學是語文學習的三只眼。
今天是第9節課《語文學習的“三只眼”》,王崧舟老師講得非常動情,尤其是講到岳飛的《滿江紅》,聲情并茂,慷慨激昂。
王老師的課從《論語》開始。初中高中語文都學習過《論語》,對《論語》的學習,我們一般先要字義詞義出發,從文言的角度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理解翻譯不僅要結合語境,還要了解春秋戰國的歷史;要深度理解某句話的內涵,離不開對儒家思想的了解。因此,一部《論語》,文史哲兼具。文學性體現在修辭手段豐富,語言表達講究對仗排比,人物刻畫自然真實,;歷史性體現在保存了春秋時期不少重要的史實,記載了20多位重要的歷史人物;哲學性體現在貫穿“仁”這個核心思想,涉及政治哲學、倫理哲學、教育哲學、生命哲學等。
《論語》第六篇“雍也”,第十一章: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我們從文學的角度看,它講孔子對弟子顏回的夸贊,說顏回這個人,一簞飯,一瓢水,居陋室,別人都受不了這窮苦的憂愁,但顏回卻一點都沒有改變自得的快樂。
孔子的話,短短二十八個字。如果純粹從敘事的角度看,這一章完全可以刪去十一個字,變成這樣: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夸贊寫得明明白白,文字用得簡簡單單。
但是這樣一來,文學性就沒有了。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文學性集中體現在這樣兩個方面:
一方面,“賢哉”重復了兩次,“回也”重復了三次,這其實是一種賦的寫法,讀起來有一唱三嘆、回環復沓的韻律,語義也因為復沓的修辭方式得到了渲染和強調。這就是一種文學性。
另一方面,“人不堪其憂”,其實是一種反襯、對比,這個不堪其憂的“人”到底是哪些人,孔子沒有說,也不必說,目的只有一個,借以襯托和強調顏回的“不改其樂”。這也是一種文學性。
所以,我們可以說,孔子其實是用詩一樣的語言在夸贊弟子顏回。
我們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一章。首先,顏回這個人物不是虛構的,歷史上確有其人。我們常說,孔子有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這七十二位賢人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顏回。
顏回,姓顏,名回,字子淵,跟孔子是同鄉,都是魯國人。他十四歲拜孔子為師,直到四十一歲去世,終生師從孔子。在七十二位賢人中,顏回以德行著稱,是孔子認為最好學的人,真正的仁者。作為中國儒家歷史上一位重要人物,這一章記載的就是他的德行表現。
其實,整部《論語》,有關顏回的記敘多達二十一章。說他“不違”,說他“好學”,說他“不遷怒”,說他“不貳過”,說他“聞一知十”等等。這就是一種歷史性。
從哲學的角度看,這一章提出了儒家哲學的一個重大命題——孔顏之樂。
顏回日子過得簡陋,生活過得貧苦,換作他人可能會叫苦不迭、怨天尤人了。但是,顏回活得怎樣呢?“不改其樂”。什么叫“不改”?如果顏回本來是“憂”的,現在變得“樂”了,我們能說“不改”嗎?“不改”說明,顏回本來就是快樂的。沒有因為簡陋、貧苦而改變自己本來的快樂。請問,顏回本來就樂,樂的是什么?
有一個成語,叫“安貧樂道”,說的就是顏回。他樂的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他樂的也不是琴棋書畫詩酒茶,他樂的是“道”。“不改其樂”,說明顏回得道了。得道了,才能活出“不改其樂”的境界。這個道,就是孔子講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就是孔子講的“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的“道”,就是孔子講的“道不遠人”的“道”,就是孔子講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
這個“道”,既是一種哲學層次上的規律,也是一種終極意義上的本體。我們由“不改其樂”看到的是它的哲學性。
正因為中國語文的傳統是文史哲不分家的,所以,我們說,要學好語文就需要“三只眼睛”。第一只,文學的眼睛;第二只,歷史的眼睛;第三只,哲學的眼睛。用三只眼睛看語文,才能真正看清語文的本來面目。
追憶往昔,宋朝的岳飛、陸游、林升,他們嘆自己“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憫百姓“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悲國家“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們終其一生的理想,是渴望國家強盛,百姓幸福。我們現在睜開文學、歷史和哲學的“眼睛”,來品味這三位文人在詩中所蘊含的思想與精神。
我們來看岳飛的一首《滿江紅》: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林升《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陸游《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三萬里河東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
南望王師又一年。
這三首古典是放在一起,是因為這三首有一個共同的歷史背景:靖康恥。靖康恥是這三首詩的歷史底色和情感底色。
靖康恥發生在北宋靖康年間,北方的金國率兵長驅直入,南下包圍了北宋的首都,最終導致北宋王朝的滅亡。北宋滅亡的根本原因就是當時北宋王朝在內政外交的總方針即國策上出了大問題,北宋當時主張防內勝于防外,防內勝于防敵。北宋朝廷對外一味地屈膝求和,而對百姓則百般摧殘,不遺余力,對敵和對己狠,正是這樣昏庸的國策,最終導致了靖康恥的發生。前面這三首詩的寫作,也是建立在靖康恥的背景之上。
我們要更好地解讀這三首詞的內涵,不僅要睜開歷史眼睛,還要看到三首是各自所處的歷史背景。
真正要讀懂《滿江紅》這首詞,就要睜開歷史之眼,來了解一下岳飛的一生重要的歷史節點。
第一節點發生在紹興六年,公元1136年,當時岳飛率領岳家軍一路過關斬將,直逼原北宋城,但岳家軍,糧草不濟,功虧一簣。后來宋高宗重用了秦檜,開始與金國達成和議,這是岳飛身上第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節點。
第二個歷史節點發生在公元1140年。當時岳飛率軍打敗金兀術的拐子馬,但是就在這一天,岳飛一下子接到了從朝廷發來的十二道金牌,叫他班師回朝,岳飛回朝的結果是本經被宋軍收復的中原故土重新落入了金兵之手。當時作為主帥的岳飛怒不可遏,聲淚俱下,他說“十年之力,毀于一旦”。而那個時候經過也因為無力攻滅南宋,于是答應重新議和,但是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必須先把岳飛殺掉。
第三個歷史節點就是公元1141年,這一年岳飛先是被剝奪了所有的軍權,接著又被人誣陷說謀反,最后被賜死在風波亭。臨死前岳飛寫下了8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理解這三個歷史節點,我們就能比較好的理解岳飛的詞,《滿江紅》這首詞就寫在第二個歷史節點,它抒寫了“十年之力,毀于一旦”的憤慨,抒寫了“精忠報國,還我河山”的壯志。
第一句“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詞的情感基調是“怒發沖冠”四個字,整個人物形象也是有怒發沖冠這四個字奠定的,聯系剛才靖康之恥的史實,我們就會非常清楚,這樣的怒發沖冠,這樣的仰天長嘯,絕非嬌柔造作,也非無病呻吟,而是歷史的真實情況怒不可遏。這一句的寫法是一種倒裝,先寫情緒怒發沖冠、形象怒發沖冠,接著來解釋原因。“抬望眼”,望得而復失的北宋故土,望流離失所的北宋遺民,望繁華不再的故都汴京,望遠在金國的徽欽二宗。這一望有多少惆悵,這一望有多少無奈,這一望有多少憂傷,所以這一句的倒裝是一種文學的手法,而這種文學的手法,跟當時所處的歷史背景結合在一起,我們就會強烈地感受到,他抒發的感情是如此的真切,他塑造的形象是如此的感人。
對“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兩句,有人提出了異議,岳飛寫這首詞時已經37歲,按四舍五入法來說的話,應該是“四十功名塵與土”,但如果真正寫成“四十”,便只有歷史之眼而沒有文學之眼了。“三十”是我們一個文化理念,孔子說“三十而立”,《禮記》記載“三十(日)壯”,司空徒說“三十功名志為生”,所以這里的“三十”其實是一個文化理念,意思是建功立業之年。因此有的人把“三十功名塵與土”理解為八過去的功名都像塵土一樣,岳飛視功名如糞土”,這種理解是錯誤的。因為“三十功名塵與土”表明,第一,他在這里明明寫的是建功立業之年,而這個建功立業之年是被古人所肯定的一種價值觀。
岳飛另外還寫過一首詞《小重山》,在這首詞當中他就寫自己“白首為功名”。
第二,岳飛求取的是什么功名呢?是一己之功,為己之名嗎?顯然不是。岳飛要的功名是恢復中原的赫赫之功,是拯救百姓的青史垂名,這是大功、大名,求之,何罪之有?所以結合歷史的這個非常要的節點,“三十功名塵與土”我到了建功立業之年了,所以我取得了功名,但是今天這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朝廷,我不得不回去,所有的這些功名,所有的這些功業,都化作了塵和土,什么都沒有了。
我們來看“八千里路云和月”,這里的“云和月”也是一個意象,常常用來表達非常的遙遠,可望而不可及,總之三十功名只剩塵土,八千里路渺如云月,用歷史的語言來說,十年之內,毀于一旦;十年之力,廢于一旦。
為什么要有這樣一種并列反復的表達,顯然這樣的反復是在強調,是在凸顯。強調的是怒發沖冠的情緒,何以怒發沖冠?“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詞在凸顯仰天長嘯的形象,何以仰天長嘯?因為三十功名而已經化作塵與土,八千里路已渺如云和月。當然岳飛畢竟是岳飛,他知道,一味的地溺在悲切之中,無濟于事,所以他才會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你長期沉浸在這種悲切當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岳飛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而改變“精忠報國”的追求,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打擊而放棄“還我河山”的壯志。用他詞中的話來說,“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他渴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渴望兒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其實從文學的角度來說,賀蘭山、胡虜、匈奴,都不是專指和特指,而是一種代指和泛指,代指和泛指敵方、敵人。賀蘭山,代的就是敵方,匈奴代的就是敵兵。
當然,岳飛最初的理想并不是只要消滅敵寇,而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才是岳飛最后的理想,所以你會發現讀岳飛的這首詞,如果只睜開歷史之眼,理解就可能變得狹隘,變得僵化,當然如果只睜開文學之眼,那么理解也可有可能變得膚淺,點的表面,我們只有同時睜開了歷史之眼和文史文學之眼,才能更好地理解岳飛這首詞生動的內涵。理解滿江紅就要看清時代背景,看清作者的人生結點,這就是文學之眼。
岳飛的崇高志向,在他39歲那一年全部化為了泡影,而其中的緣由,林升在他的《題臨安邸》當中,用一種文學的語言,做了回答。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北宋滅亡所造成的后果,陸游在《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中也做了文學的描寫。
三萬里河東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
南望王師又一年。
這兩首詩最深層的意蘊就在一望一問之中,彰顯了作者憂國憂民,心系天下的情懷。理解這三首詩, 我們不僅要睜開文學之眼和歷史之眼,還要睜開哲學之眼。才能領悟最深的哲理,比如岳飛的《滿江紅》,這首詞書寫岳飛個人的志向和情懷,他告誡和激勵自己,為了精忠報國,為了還我河山,我必須做到“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因為時不我待,機不可失。
林升的《題臨安邸》用諷刺的手法在提醒南宋王朝“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機會失去,永不回來。
而陸游的《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則是站在遺民的角度,向南宋王朝呼喊“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聯系中國歷史,聯系中國的近代史,我能反復能夠聽到岳飛喊出的“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林升借他的《題臨安邸》喊出“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陸游借《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替遺民喊出“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些呼喊,跨越時空,回蕩在歷史的天空,久久沒有消失。“莫等閑”乃千古真言!作為個人,為了人生志向的實現,應該做到“莫等閑”;作為組織,為了實現共同的愿景,也必須做到“莫等閑”,作為國家,為了戰略決策的落實,同樣必須做到“莫等閑”,而作為整個民族和人類,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一樣也應該做到“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正是我們睜開了文學的眼睛和歷史的眼睛,我們才看到這三首中國古典詩詞都以非常豐富的文學意象來抒寫一種強烈的民族氣節和愛國情懷,向我們描繪了那一段特殊歷史時期詩人憂國憂民心系天下的情懷,而最后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這三首詩詞,正是基于歷史又高于歷史的“莫等閑”這一哲學的思考,讓這三首詩詞,在更深的層面上。貫通在一起,并且穿越了時空,成為我們人類共同的價值理念,所以我們要學好語文,我們要真正的愛上語文,我們就應該同時睜開文學的眼睛,歷史的眼睛和哲學的眼睛。
讀一篇文,吟一首詩,不只有文學素養,還要有歷史素養和哲學素養。
睜開文史哲三只眼,愛上語文,愛上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