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梨司
一
老牛被買來時,沈家的小女方才五歲,尚是個天真爛漫、不曾沾染俗世泥塵的幼童。
清風淺淺,芳草盈盈,沈繁縷眨巴著清澈的眼眸頗為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頭陌生的物種。這東西棕棕的,毛皮極為柔軟,生得面容卻并不好看,一副兇兇的樣子,丑極了。她輕皺眉頭,有些膽怯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牛也在細細端詳這小丫頭片子。女孩兩顆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轉,鼻子挺翹,嘴唇粉嫩,用紅頭繩扎著兩個馬尾辮,模樣甚是討喜,可愛得很。它很久沒有看到小孩子了,集市上四處走動地盡是大人的腿,大腳走過蹭起一片沙塵,連帶著那股虛情假意的圓滑勁濺到它身上。
“娘,這怪娃娃叫什么呀?”沈繁縷拽著母親上衣的邊角,好奇地問道。
“這可不是怪娃子,這是牛,耕田用的咧。”
“妞?”風聲使母親的聲音稍顯扭曲,“我也叫妞妞!”到底是小孩,得知老牛有著和自己“相同”的乳名后,沈繁縷仿佛也沒那么害怕了。她一步步挪上前,細嫩的小手輕輕摸向老牛的面部,軟軟的。
“咦,好玩!”沈繁縷還想再摸摸,卻被母親制止了。
“妞妞,別碰,小心臟。”
沈繁縷有些不滿地嘟起嘴巴,留戀般地再觸了一下老牛,這才收回手賭氣道:“我又不嫌臟。”
望著沈繁縷一蹦一跳離開的身影,老牛淺淺笑了。
先前的主人因兒子得了重病拿不出錢治病,只得將家中這頭正當壯年、意氣風發的牛拿到屯子的集市去賣。老牛面容本就生得丑陋,且不巧近來屯里人家中皆不缺牛,主人花了近一周才找到它的買主。在這期間,主人常常辱罵老牛,拿著柳條抽它、氣它不爭氣,倒是將老牛曾經賣力耕田的辛苦忘了個干凈。
如此看來,離開未免不是件好事。
伴著和風,它如此想道。
二
從那之后,沈繁縷便常來牛棚探望老牛。
見過老牛的人幾乎都嫌它丑,老牛早已習慣。可沈繁縷卻從未如此說過。她總是露出藏不住的笑意,探著小身子用手努力夠著老牛,然后輕輕撫摸著它,嘴里念念有詞:“妞妞呀,你要多吃點快快長大啊。”
被稱為“妞妞”的老牛也不惱,低下頭盡力讓沈繁縷摸到自己。那雙小手嫩嫩的、軟軟的,一下下順過老牛的毛,也輕柔地撫過它的心。
等沈繁縷再大點時,老牛就低下身讓她跳上來,然后馱著沈繁縷四處走動。
“妞妞,你快看那邊的小紫花!啊,那邊的馬馬又拉臭臭了!”她捏著小鼻子興奮地在牛背上喊道,眉眼彎彎,兩條小辮子一甩一甩的,有種說不出的俏皮。
老牛靜靜聽著小女孩的話語,不作聲地帶著她走向方才提及的地方,任她憨笑著玩個痛快。
這樣的時光對老牛而言極其美好,尤其在耕作時節,一身勞累過后的疲憊總能被沈繁縷的嬉鬧沖得一干二凈。而他也漸漸習慣了每天有小不點的陪伴,甚至在傍晚還沒有見到沈繁縷時竟莫名能生出點煩躁。
老牛就這樣陪著沈繁縷過了兩年。
七歲時,沈繁縷去了隔壁村的大明學堂。每每放學回家時,她總是第一時間跑到牛棚,興奮地給老牛講著今天的所見所聞。
“妞妞,我今天交了兩個好朋友,一個叫李大瓜,另一個叫黃妮妮。”
“妞妞,你知道什么是乘法嗎?我也不知道,王老師說明年才能教我們。”
“妞妞,班里的牛璠昨天回家路上不小心翻下山,摔死了。你說生命怎么這么脆弱,會不會有一天你也離開我啊。”
不會的。老牛心想。
它輕哼兩下,低下頭輕輕撫著小女孩的背,默默安慰著她。又低下身子示意她爬上來,帶著沈繁縷去她平日里最喜歡的小溪蘆葦地,盼望她能忘掉這些人生路上必經的不快。
老牛喜歡聽她腔著奶氣的音調說著自己身邊的事情,喜歡看她晃著兩條辮子一臉認真的神情,更喜歡感受她對它明顯的依賴。
只是彼時的它,仍把這種綿綿的情感歸為一種長輩對小輩的仁慈與關愛。
三
沈繁縷時年十歲時,生了場大病。
連夜高燒不退,意識渙散,沈家人慌亂地給她套上幾層棉衣外套,裹得嚴嚴實實,準備去村口劉跛子開的小診所。
臨出門時,沈父突然想到什么般說道:“離村口不算近,把棚里的牛牽來吧。”
睡得迷糊的老牛在一團亮光中驚醒,看到素日里活蹦亂跳的小不點如今面如血色、唇色發紫,頓時清醒過來,邁著快而穩的步子向村口奔去。
劉跛子給沈繁縷開了幾味藥,吩咐沈父按時給小不點熬制服用,五天后方可痊愈。
“不是什么大病,但好在送來得早。娃子體溫已經要四十度咧,耽誤了怕是要燒傻了唷。”
里頭的人皆是放下了心,而候在門外不知情的老牛卻陣陣擔憂。記憶如同放映機般不斷播放著沈繁縷與它近五年的點點滴滴。有小女孩咧開嘴笑著的、扁起嘴哭著的、笑容頑劣做惡作劇的、嚴肅認真講故事的……
一抹柔情化在心頭,老牛此時才意識到,它喜歡上了這個純真的小女孩。
隨著功課的繁重,痊愈后的沈繁縷來牛棚的時間逐漸變少。
老牛每天無精打采地趴在棚內,透著寬大的縫隙看著屋內安靜做作業的沈繁縷。她輕輕撩起一縷頭發,別到耳后,秀麗的小臉皺成一團。不用猜想,小姑娘一定是在做數學作業。
時間過得真是快,當年那么大點的小姑娘如今也長大了,變高了許多,也變漂亮了。
沈繁縷正好抬起頭,與牛棚中的老牛四目相對,而后笑了起來。
老牛心一頓,清晰地感覺到什么情緒在體內淺淺散開。
使它沉迷、使它淪陷。
四
沈家從不算闊綽,僅靠售賣莊稼維持家中的一切開銷,沈繁縷的學費不覺中成為了家中的一大難事。
“妞妞,別讀高中了。回家幫家里種種莊稼看看地吧,爸媽付不起了。”沈母建議道。
沈父聽后不滿,“不行,妞妞你別聽你媽瞎胡鬧。女孩子家家就要靠自己,怎么能不學呢?學!家里砸鍋賣鐵也得供你讀書!”
沈父和沈母就就學問題吵了起來,沈繁縷一人扒著飯,低垂著眼眸默不作聲。
這份爭吵傳到了老牛的耳朵里。它在牛棚里踱著步子,下定決心要加倍努力地耕地,給它的小女孩賺更多的學費。
從此,老牛耕地更為盡力,但凡還有一絲力氣就絕不休息。而由于它在耕地上花費了太多精力,沈繁微來時它已無氣力再馱她四處游玩。看到沈繁縷有些失望的神請,老牛心中略帶愧疚,可想為她賺更多錢的心使它咬咬牙堅持了下去。
沒事的,小女孩一定會理解我的。老牛如此想道。
加倍后的工作讓老牛幾度崩潰,而它每每想到要放棄時,那晚沈繁縷寫著作業對它笑的場景便浮現出來。
它要給小女孩最好的,它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在炙熱的艷陽下繼續耕作著。
田地上過度的勞累分散了老牛太多的注意力,甚至于它都沒有注意到沈繁縷已經很久沒來看它了。
五
老牛終于在日復一日的耕作中病倒了。
沈家今年的收成格外好,沈父沈母笑開了花,嘆道不用擔心沈繁縷讀書問題了。
“真是天助我也,看來老天還是希望我們家妞妞成才的。”沈父數著票子開心念著。
沈繁縷也盈盈淺笑。
沒有人想到牛棚中那頭年事已高,仍拖著病體耕作的老牛。
老牛望著歡笑的一家人,靜靜等著小女孩出門和它分享這份喜悅,要知道曾經的小女孩不管大事小事都會向它傾訴的。
可它等了一整天,沈繁縷半個身影都沒有出現。
老牛微嘆口氣,不顧上下打架的眼皮,死死盯著牛棚的大門。最終,還是架不住年邁不經熬的身子睡了過去。
夢中,那個扎著紅頭繩、笑著叫它妞妞的小女孩來看它了。它還是那般強壯,馱著她走遍整個村子,而她咯咯笑著給她講今天課上老師講的趣事。
“大牛。”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在喊它,老牛緩緩睜開雙眼。它終于看到了它盼望已久的小女孩。
“明天我就要去鎮高中讀高三了,”沈繁縷開了口,“以后大概就不會經常回來了。”
老牛聽罷垂下了頭。
“等我高考完,回來咱們再見啊。”小女孩最后笑了笑,那笑容落在老牛眼里既熟悉又陌生,帶著點它不太能讀懂的感情。
小女孩背著大包離去的背影深深刻在老牛心里,成了它在與病魔抗爭時堅定它意志力的唯一信念。
她說了要回來再見,它就一定要活到他們再次相見。
六
又是一個耕作日,沈家大約是看出了老牛顫顫巍巍的吃力,在一旁商議著過兩天去市場買一頭新牛。
老牛正在烈日下暴曬,它能感受到自己身子細細抽疼,腦子昏沉,仿佛隨時都要倒下。
“爸!媽!”沈繁縷興奮的叫喊傳到了老牛耳中。它慢慢轉過身,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也看到了小女孩旁微笑站著的年輕男人。
“這是明輝,我小學和高中同桌,大明學堂校長的兒子。“沈繁縷臉頰微微泛紅,“現在是我男朋友。”
“叔叔阿姨您好。”明輝禮貌地和沈父沈母握手,“這是我和繁縷在路上給您買的補品,算是點心意。”
一家人其樂融融,老牛一聲不響全都看在眼里。
它從小就看到大的小女孩,它喜歡的沈繁縷,它活下來的全部動力,頃刻間好像變得陌生起來。
全身的力氣被抽走,堅持了大半年的老牛終于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
……
“你說生命怎么這么脆弱,會不會有一天你也離開我啊。”
沈繁縷稚嫩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臨死前,老牛不甘地竭力睜眼,緊緊鎖在正拉著男孩手抿嘴笑的沈繁縷身上。
對不起啊,小女孩,還是先離開了你。
雖然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但是,我真的很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