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土地是沉默的,那片土地上終年勞作的父輩也是沉默的。他們什么都沒說,他們又道出了世間的一切……
文 | 水清心寧
那天我從小區后面的荒山上開墾的菜園子里回來,在小區進門的轉角處,不怎么熟悉的一位鄰居瞪大了眼睛問我,你也種菜園子?可能他從我肩上的鐵鍬,手里的青菜,鞋上的泥土已經準確地有了答案而只是感覺詫異。我報以微笑,給予肯定的回答。
把鐵鍬放在樓梯洞里之后,一邊上樓一邊想,我為什么就不能種菜園子呢?他大概是說,我既不像小區里的退休老人那么有時間,也不像非要自己種才能吃得上青菜那般窮苦。認真講,我是忙,寫東西我不敢熬夜,卻又自欺欺人地早起;超市里的青菜雖然不便宜,但買菜時真的沒太在意過價格。可是,我還是依然喜歡種菜。
我喜歡看新翻泥土的松松軟軟,喜歡種子從手指間飛離時刻的希冀,喜歡兩瓣子葉鉆出土地時張開雙手般的欣喜,喜歡土地上的幼苗一天天長大,伸展了腰肢,開花,結果;我自然也喜歡勞作后的收獲。我從小到大都在土地里生活,我習慣了土地,也從土地里認識了這個世界。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付出,就會有回報,這是我最早從土地里認識的道理。土地總是認真地對待每一位辛勤付出的人。兒時的記憶里,父母早出晚歸,再苦再累,也不會糊弄任何一寸田地。早起上學的路上,傍晚放學的途中,田地上是父輩們迎著朝陽披著霞衣勞作的身影。躬膝俯身地耕種或揮動鐮刀的收割,不管是哪一幅剪影,早已印刻在我的心里,成為我日后生活中努力前行的動力源泉。
和父母一起下田勞作,時常對父母的一些做法不屑一顧。田邊地角,巴掌大的一塊土地,耕牛犁不到的地方,父母一鍬一銑地挖,不放過田間地頭的每一寸可能栽種的地方。我出于心疼父母的勞苦,問,那巴掌大的地方,能種幾棵苗?能收一把糧食?父母并不領情:“種田,就是種心。田邊地角荒了,種田地的心也就荒了,離整塊田地長荒草就沒幾天了。”
我也曾在鋤草時,對不小心鋤掉一棵禾苗視若無睹。父母見了,也一定責怪不小心。并把那鋤掉的禾苗撿起來,如果根須尚存,定會重新栽種。那時的我,對此仍是不以為然。栽種上去,就一定能活嗎?再說,那么大一塊田地,多少棵禾苗,就差這一棵嗎?
這次,父母沒有理我。我卻在以后讀的書本里明白了防微杜漸、積少成多、聚沙成塔的意思,讀到“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句子。這個時候的我,讀書已經超過十年,此時才略略明白些父母當年勞作時對鋤掉的一棵禾苗都要認真重新栽種的道理來。
當時勞作,只感覺到辛苦和勞累,后來回味起來,慢慢嚼出點道理來。我深信這并不是土地給予的全部。在以后的人生中,如果我還有造化,應該能從當初的勞作中,從那片土地中,收獲更多。
父母對土地是熱愛的,同時也是敬重的。過年過節敬奉土地神。在供桌中間的小櫥里供上雞魚肉食,以求土地公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雖然父母希望甚至祈求風調雨順,但是并不是年年就能如愿。然而,即便春種未必一定保證秋季有豐收,父母對田間的勞作卻仍然熱情得毫不猶豫,付出的不減分毫。他們在土地上長年累月地勞作,早就明白了付出與收獲之間最樸素的關系——付出未必就有收獲,但懶惰只能顆粒無收。當我在書本上,在宣傳欄里讀到這樣的話語時,我突然回憶起來,我的父輩祖先,在土地上早已經無聲地踐行了不知道多少年。
父輩們的勞作是沉默的,那片土地也是沉默無聲的,然而父輩們通過在那片土地上的勞作,卻把世間的一切都說了。
有一年暑假我曾隨鄉親去廣州打工,一路奔波,到了卻病倒了。上吐下瀉,苦不堪言。求助于診所的醫生,吃藥打針仍不見好。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鄉下班回來看了我,說是水土不服。他從自己行李包的最底層翻出一個塑料袋,層層包裹著的,是幾塊烏黑黃白的土塊。老鄉說這是老家的灶膛土,拿出一塊來,放鍋里加碗水熬了,冷涼了讓我喝下,我怎么會相信這個呢?出于無奈只好喝下,病卻出奇地好了。
家鄉灶膛的土,能治遠離故鄉后的水土不服。這聽起來頗有些寓言的味道。雖然我和那老鄉一樣,無法解釋一塊普通的泥土塊經過家鄉灶膛里柴草的燒烤,究竟會增添了什么神秘的力量,居然能治愈醫藥都無能為力的水土不服。我還是從此在心里一下子記住了這個神奇的妙方,并不只一次地告訴身邊的朋友們。
如今,我仍然喜歡在城市的邊緣尋找可以開墾的土地,種上青菜,哪怕還沒有出芽就被征用,我依然要在這異鄉的土地里,尋覓一些故鄉土地上的點滴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