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

“沒有人能逃離這里,這是一座死島”

“為什么不試試?總會有辦法的?!?/p>

“不會有人想試的?!?/p>

【水中的女孩】

寬敞的石室,正中央的滿月形水池,新月形的凹槽不斷向外涌出水流,那水冰冷刺骨,碰上一下,就要打好幾個寒戰。池中有一抹青綠,那是一件飄逸的紗裙,讓人聯想到北極的一種奇異景象。這種現象被當地的愛斯基摩人成為“神之裙擺”。這件青綠色的,就是歐若拉的長裙。準確的說,是水中這個女孩的。

冰冷的池水中浸泡著女孩曼妙的軀體,長長的頭發如海藻般向外蔓延,纏繞在她纖細的頸項上,讓人喘不過氣來,近乎窒息。白皙細膩的女孩的肌膚被刺骨的池水包裹住,像母親子宮里的羊水包裹著胎兒。但子宮里溫暖,而這里只有凄神寒骨。

女孩面容蒼白,毫無表情。水中散亂的長發在她的臉旁蜿蜒,像盛開的花,向外綻放;又像美杜莎那被詛咒的蛇發,向外扭曲交纏。據說,美杜莎會將自己看到的人變成石頭。但女孩肯定是不能。她緊閉著雙眼,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也許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能讓她注意。但或許她只是失去了意識,根本不知道外界有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水中,也不知道池中的水來自正下方的一條暗河。正因為來自地底深處,這水才那么冰冷刺骨。

這女孩也不知在這里呆了多久,正如同這座石室,永遠與世隔絕。但世上哪有什么永遠。情人之間那些“永遠愛你”都只是一廂情愿。他們太過天真了。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變的生物。上一秒想這個,下一秒又是另外的想法。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個石室呢?也許能打開石室的鑰匙就在誰的手里呢?

水面平靜,只有水槽里有水流動的聲響,在空蕩蕩的石室內形成了輕微的回聲。就在這時,女孩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動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在水中劃過一絲弧度,帶起附近一陣輕漾,復而平靜。難道剛才只是錯覺嗎?算了吧,反正根本沒人會在這里,即使在這里,也絕對不會注意到這么細小的動作。

【休】

這算是被拋棄了嗎?休這樣想著,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笑。精練有力的小臂從頭上放下,一片陽光射進瞳孔,這讓他條件反射地又閉上了眼。他躺在一片樹林中。休·博爾吉亞,意大利人,被家族丟上這座孤島,美其名曰“特訓”。其實不過是丟棄他們的借口罷了。畢竟他們對家族來說,并沒有多少價值。沒有利用價值的棋子,最終的命運就是被下棋者遺棄。

只是,休想著,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身影留存。他們不該碰她——蘇·博爾吉亞,他的姐姐。蘇有著金色的長發和蔚藍的眼睛,像極了神話里的雅典娜。但他不是,也許休更像他們的母親,一個極其普通的東方女子。因為有著一半的東方血統,休的眼睛是黑色的。

蘇,那些家伙會把她丟在哪兒?他有些心慌,心中充斥著不祥的預感。他站起身,周圍盡是些高聳入云的樹,虬枝亙古交錯,像蛇一樣彎曲纏繞。然而他卻不覺得奇怪。

不知道走了多遠,周圍靜悄悄的,也沒有什么生物,就連蛇蟲這樣的小型動物也沒有。只有互相纏繞的枝。那些枝向前延伸,竟繞成一個橢圓狀的框架,中間有光滑的平面。那是一面鏡子,四周都是些鳥獸魚蟲樣的紋路。

這里竟然有面鏡子?休皺了皺眉,想要離開。然而那鏡子像是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叫人看一眼就再移不開視線。只一眼,就讓休失了三魂。等走近了,他也看清了鏡中的映像時,不止三魂,連七魄也沒了。

陰暗潮濕的暗室,狼的嚎叫此起彼伏,又在一瞬間停止。每只狼都被關在單獨的籠子里。最中央的一個卻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并不是說那籠中的狼更聽話,而是因為那里面不是狼。身上帶著傷痕,對四周更是視若無睹,是一個十歲的男孩。也許這很難想象,但他早就習慣了。那些狼不過是工具,就像他也只是被人當做棋子罷了。

那些狼是被那些人專門弄來的。剛開始他確實有過害怕,但時間一久,害怕的就不再是他,而是那些狼了。他們有意或無意的訓練他,讓他離死亡只有咫尺之遙。每次訓練結束總是一身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久而久之,他身上也多了一份血腥氣。

這個世界上的生物都是些欺軟怕硬的。那些狼也不傻。這個男孩已經從作為它們食物的溫順羔羊,變成一只初生利齒的幼獅了。不,也許一開始,他就不是溫順的羔羊。

博爾吉亞家族從來都是獅子一樣的家族。

不知過了多久了,有人帶他離開,洗漱,更衣。他被打扮的像個要去參加盛會的皇室貴族。衣服上有許多小裝飾,零零碎碎的,很累贅。如果是訓練的話,他倒寧可不穿。但現在不一樣。

一旦被盛裝打扮,他就知道自己要去見一個人。對他來說,見到這個人也許比參加盛會更為重要。不,不是也許,而是肯定。

這偌大的地球上正生存著數以億計的人類。但只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在乎——他的姐姐,只比他早三分鐘來到這個世上的姐姐。

他和她是異卵雙生,血脈相融。他們曾經一起在一個女人子宮里呆了九個月。子宮里很溫暖,他們聽耳邊羊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兩根臍帶隨著流動而搖擺,無聲的碰撞。那時的他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

她悄悄告訴他:“我先去看看?!庇谑撬闪私憬?。

他們是彼此最親近之人,擁有著相同和互補的血脈,他們的基因有超過四分之三的相同。他們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他們漫長而又短暫的生命自始至終都被命運三女神的絲線綁在一起。從一枚受精卵開始,到身體腐朽靈魂消散為止。

“休。”有人在叫他,是他的姐姐。“蘇。”他回應。他們叫著彼此的名字,如同那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姐姐有著金色的長發和蔚藍的眼睛。此時,那雙海般澄澈的瞳正看向自己,蔚藍的海面倒映出他的身影。

休看呆了。無論是那鏡里的,還是鏡外的。蘇,你在哪兒?休抬頭,視線里都是漸漸長上蒼穹的樹枝,以及一片無云的蔚藍的天空。等低下頭時,畫面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長串奇異的符號。

那不是世上已知的任何一種語言,休卻明明白白地讀懂了那些文字。是的,文字。他竟然知道那是一種文字,而不是什么抽象的符號,并且還能知曉它們的意思。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腦中如重錘敲擊??伤髅鲝奈匆娺^,甚至聽說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里面說的,是指他和蘇?蘇,蘇在哪兒?休回過神,拋下那面鏡子,朝不知東西南北的方向奔跑。他要去找蘇,去找他的蘇。鏡中的符號開始閃爍,光芒越來越強,“砰”,光芒炸開,碎片化作點點光輝,還沒落地就不見蹤影。

而那些文字,深深的印刻在休的腦中。

今天我最后啜飲玫瑰的芳香,

醉人的芬芳和家釀啤酒一樣,

今天我最后一次聆聽,

親愛的莎嘉,你的聲音,

在這依依惜別的時光。

然而我怎能把你遺忘?

在我漂泊不定的生涯里,

我將向親近的疏遠的人

訴說種種關于你的情況,

我永遠都不會把你遺忘。

我并不擔心不幸會對你降臨,

但為了讓你能對付不測的風云,

留一首俄國的歌給你吟唱,

當你唱它時,想一想我吧,

在歌聲里會發出我的回響......

那晦澀難懂的符號在休的腦中織成了一只網,像蜘蛛張開了自己的網,將獵物緊緊困住,又像命運三女神的絲線,引著他沿著命運的方向前進。在他眼中,那符號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在他腦海中不斷游走,似乎想要逃離,卻又被命運所束縛,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徒勞無功。

跑著跑著,休突然又失了方向。

他看到不遠處的懸崖上好像有什么,冥冥之中,在向他招手。

一扇石門。

那么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休覺得好像明白了潘多拉的想法。對里面的東西好奇但恐懼,恐懼但好奇。他想起蘇以前說過的“好奇害死貓?!辈挥傻眯Τ隽寺暋K闹芏际鞘冢男β暠粋鞯煤苓h,隱隱還有回聲。就算是好奇,他也不是只貓。要知道,博爾吉亞家族是不可能有貓的,那樣的人,無法活下來。

休突然想打自己一巴掌,這種時候他也能笑出來,還想這些有的沒的,蘇,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他用力推了推,沒用。沒辦法,只得空手而去。

心里還有著十足的好奇??删拖衲弥凶拥呐硕嗬K于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想要打開盒子時,卻萬分沮喪的發現了盒子上的鎖,而自己卻沒有鑰匙。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鎖;但有了鑰匙,也不一定打得開。

也許,這里面什么也沒有呢。休這樣想。可能好奇真的是人的天性,越是無法知道的事物,就越是想讓人知道。哪怕理智告訴他,那已經過去了??煽傆辛硪粋€聲音蠱惑他:為什么不想辦法打開看看?那聲音猶如伊甸園里誘惑夏娃的蛇,讓他想要忽視卻不得解脫。

蘇,你到底在什么地方?這島不知道有多大,要找一個人何其困難。但他會找到她。他不會讓她有事的,就像以前那樣。

“不要哭,姐姐?!毙菡f。只有六歲的男孩看起來是那樣的高大,稚嫩的臉上帶著堅毅,讓人忍不住仰望。蘇反駁,“我才沒哭?!币贿呑煊玻贿吥I。他環視四周,盡是斷裂的石柱和巖石,原本光潔的地面皸裂開,伸出一道又一道向外延伸的裂縫。沒有人,除了他和她。

“不要死,姐姐?!毙莸驼Z。一如六歲的男孩,像個大人一樣下達命令,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叫一聲“姐姐”。這里面包含著身為弟弟的請求,但絕不允許違抗,甚至反駁也不行。

“休·博爾吉亞,你真的以為還能見到你的姐姐嗎?”又有痛苦的回憶涌上來?!澳惆涯切┦露纪藛幔磕莻€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一堆又一堆的電石與雨水反應著,放出大量的乙炔,讓氣體沖進那能灼燒一切的火焰。那把鐫刻著猙獰天使的手槍,以及手握槍柄的男孩,和他身前血泊中的女孩。這些你真的都忘了嗎?”

“那不是你,休·博爾吉亞。但是,那不是你嗎?那不就是你嗎?還有倒在血泊中的蘇·博爾吉亞,難道不是在那個雨夜就凋謝了嗎?被你親手殺死了?!?/p>

“每個人身邊的人都是有特定的位置的,”蘇說,“位置固定,人卻不固定。一個人走了,也許是被人推走,也許是自己離開,那個人的位置就空了出來。但總會有另一個人補上空位的?!?/p>

所以,是他自己把蘇推開了嗎?那又有誰會來填補這個空位?他現在是一個人,再也不會有那個金色長發蔚藍眼睛的女孩笑著叫他“休”了。對,就像這座孤島,與世隔絕。

他想起來蘇講給他的故事。關于命運。故事是這樣的。

“你問我在做什么?你沒看到嗎?我在用絲線做這件衣服??吹搅藛??那邊的紡織機。這衣服要用到那紡織機,還有上面的紡錘。不過你可要小心些,當初有位公主就是因為這紡錘才一睡不醒的。

“我也沒做什么,只是用這絲線縫制新衣。你若是想要這新衣,哦,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這衣服每人都已經有了一件。我將做好的新衣送給每個新生兒,送給他們既定的命運和結局。若是有誰想要反抗,那是沒用的。

“這衣服每個人也就一件,再沒多的了,要反抗就得把這衣服從身上連皮一起撕下。且不說要經受多大的痛苦,單說這件衣服,哪是那么好撕的。在你準備去撕之前,那做衣服的絲線就會伸出,繞上你的脖子。無論是粗或是細,只要一用力,一道細細的血痕就像項鏈一樣戴在了脖子上。

“這又有什么意義呢?人的命運的結局就是死亡,那結局是早已注定,無法更改的,到來也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又何必再抗爭呢?所以不要再反抗了。

“當一個生命誕生時,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他的故事與結局也已經寫完了。活在這個世上,無論怎樣努力想要改變既定的命運與結局,都是徒勞無功的,這命運被寫在紙上,與其他的命運一起,被神拿在手中。

“沒有人能從神手中奪走什么,更不要說改變它了。”

于是,他送走了她,從他的生命里。他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那扇石門前。休撫著冰冷的石壁,淚如雨下。

他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

就像里面的女孩不知道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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