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山路中段,是全國聞名的上海戲劇學院。每年都有無數滿懷夢想的年輕人前來此地。因此,學校對面一長條街上租房興旺,尤其是廉價的群租房最受歡迎。
房東多是精明的本地人,能將小小的兩室一廳打通墻壁,改造成容納六七戶人的房間。當然,這樣的房間很窄小,除了一張單人床和衣柜外別無他物。租客都是外地青年,他們穿著奇裝異服,用美聲高唱《我的太陽》,全部家當用旅行包一背就走。
在這一帶有成百上千這種住客,可以述說的故事也成百上千。當然,它們大多數干癟乏味,不過,要說在這么多過客中找不出一兩個鬼魂,那才是怪事呢。
春天里的某一天,有一個年輕人沿著窄巷走進廉租房片區。他面色愁苦,一手握著手機,仰頭查找貼在玻璃窗上的招租電話,此時正值藝考初試,家家爆滿,直問到第十二家才說有房間,馬上拿鑰匙來看房。
房東是個五十開外,瘦小精干的上海阿婆,也說得好普通話。她用余光迅速地將年輕人一掃,問道:“三樓還有個房間,朝北,空了一個星期,要看伐?”
年輕人跟著她上樓,樓道中原本刷了一層白石灰,因為年歲太久,逐漸被各色涂鴉掩蓋。拐角處寫了幾個粗體字‘FREEDOM’,血一般的顏料直淌下來,旁邊繪著個一絲不掛的裸女,胸部打了一把大‘×’。
阿婆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我家房子向來好租。房客都是些正經人,從不找麻煩,提前付房租,廁所和洗衣機在這邊。舊年還住過一些名角兒。喏,儂看那間,馬麗娜租過的,老漂亮的小姑娘,個么國家大劇院唱戲去了。這里可以燒飯,煤氣開關在門后,還有這個冰箱,趙子安用過的,趙子安曉得伐?什么,儂連伊拉都勿曉得,還來考啥上戲!那,就這間,到了。”
阿婆像似有些泄氣似的,推開一間房門,刺鼻的油漆味傳來,房間居然是新裝修過的,整個兒粉白一片。阿婆立在門口,得意地伸指亂點:“看這、這里還有這里,從頭到腳我新裝了一遍,粉墻就花了兩千塊鈔票。世道變塌了,小工這樣貴,簡直是搶鈔票——一個月才七百五,這個價儂在華山區尋勿到的!”
年輕人在房間里環視一周,突然有震動聲傳來,他才注意到頭頂上貫穿整個墻壁的煤氣管道。原來這房間是廚房改造的,有人在外間開煤氣炒菜,管子就會嗡嗡作響。阿婆也注意到他的視線,迅速說道:“勿要緊,介管子安全的呀。個么租客們素質老高的,也就白天燒燒飯,夜里勿動煤氣,一點聲音也勿有。這樣,再給你降五十塊,700,700一個月,好不好?這樣的裝修,整個上海么有的!”
年輕人答應住下來。說好的是短租,先交一個月的錢。阿婆臨走時,他才開口,低聲的,如同重復了幾百次一般問道:“阿姨,您的房子有沒有租過一個女孩,方薇,或者叫小芳。一米六左右,皮膚很白,右眼角有顆痣?”
阿婆搖搖頭:“勿曉得,那些想作明星的,換名字跟換房間一樣快,來來去去,誰也說不準,不,我不記得這個名字。押金條子收好,丟了勿退鈔票的——我就住一樓,有事好敲門。”
在房東離開后,年輕人關好門,疲累地倒在床上。
五個月不間斷的打聽詢問,千篇一律的否定回答。他花了大量的時間,找遍上海數十所藝校。門衛、老師、路過的學生,街邊發名片的經紀人;晚上則到名角匯演的幾間劇院去尋找,露天廣場的賣藝人和演唱會也找過,包括那些下流的小歌廳,甚至害怕在那種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錢快花光了,他也幾乎快放棄:一個月,再找這最后的一個月,包里的錢只夠買回去的車票,他躺在硬梆梆的床上下了決定。
滿屋子甲醛刺鼻的味道,床板一晃就吱呀個不停。有人在樓頂咚咚敲擊著什么,房外傳來切菜和洗簌聲,薄薄的門板隔不住嗆人的油煙味。這樣差的房子,不過簡裝一番就多收三四百塊月租,實在精明得很。
突然,一縷洗發水的香味飄過,是馬薇最喜歡用的伊卡璐——是她!年輕人一躍而起,抽動鼻子,濃郁的花果味撲鼻而來,如情人的手臂將他包裹。
“她在這里住過!”他大聲說道,四下張望,尋找可能存在的線索,穿衣鏡前的地板磨得發亮,不止一個舞蹈生在此刻苦練習,床底空蕩蕩的,角落里有幾個發黃的煙頭,柜子是空的,一個抽屜里丟著破絲襪和蝴蝶結,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另一個抽屜里是半張明星海報,角落里藏著兩只用過的避孕套,他低咒一聲,用力合上抽屜。那股洗發水的香味已經全然無蹤了。年輕人頹然坐下,突然又想起什么,推開門噔噔噔往一樓跑。
一樓的門開著,老遠就聽到從收音機里飄出的越劇:“雖則俺改名換字,俏魂兒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宮桂……”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到門前,租房阿婆和她女兒一起轉過身來。
“我還是問那個女孩兒,”他緊張地舔舔嘴唇,“拜托您再仔細想想——她是學聲樂的,瘦瘦的,很愛笑,最喜歡唱《茉莉花》。幾個月以前,或者半年前,有沒有這樣的姑娘?”
阿婆啪的一聲關了收音機:“都講了勿有,個么拎不清的……好了,我幫儂講,上一任是個東北男孩,老清爽的來,公共馬桶都是他刷。再往前是個河南人,天天吃饅頭,嘖。舊年是趙子安,那俊得來……儂講的介個小姑娘,勿見過。”
年輕人垂下肩膀,慢慢走回房間。睡一覺吧,他想,他實在太累,明天,也許明天就能找到她了。
在一樓,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又響起,女兒看著母親說道:“總算租出去了,娘沒跟他講那件事吧?”
“墻一刷,家具一安,哪個曉得?”阿婆瞇著眼睛,轉而又抱怨道,“個么小姑娘腦子壞掉了,非要死在我的房子里——好好的煤氣管子被她砸開,又是千把塊鈔票,我做生意好掙伐?”
“就是,”女兒附和道,“小姑娘花俏花俏的,撒曉得那么瘋。”
“是長得俏,”阿婆這句話既表示同意也表示挑剔,“個么老早起來吊嗓子,人家不要睡了哦?照我說來,都怪伊眼角那顆痣,招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