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來曳有珍饈遍地,佳釀成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可此地從無人敢侵,只因來曳山重水險,豺狼據守,犯者必亡。
而我就是來曳的豺狼,據守于此,日夜不休。
寧栩
我忘記了從前,我只知道我要在這里等一個人,一個心懷天下蒼生的男子,我等得太久,甚至忘卻了他姓甚名誰,我只知道他會是一個俠客,心懷天下蒼生。
來曳的花開了又落,我站在來曳的城墻上,聽說屠國就要亡了,聽說屠國鋪天蓋地的蝗蟲,吃遍了寧山,吃遍了清河,最后吃遍了屠國的山河。
那時候我也覺得屠國就要亡了。
當我聽說屠國的黎民舉斧抬尸地沖入飄搖的皇都時,已經是暮春了,我將指尖撫上盛放的花樹,枯色一點點侵蝕,我聽見,枝葉極速地萎落,它們脆弱而單薄,仿佛從未盛放過。
“這就對了,來曳從來不需要生靈。”我看著指尖說道,我猜想說這話的時候我一定沒有表情,縱然我無法看見。
我開始試圖向著遠方眺望,盡管遠方寧寂如常,可我知道他就要來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俠客前往來曳,一批又一批,死而不絕。他們來自屠國的五湖四海,他們站在城墻下,面如殘陽,目如鋒芒。
他們揚言要挾持來曳,扶救屠國。
我淡淡地笑,看著他們的刀劍交錯,殊死一搏。那段時間里,來曳的城墻被鮮血浸泡,被尸首遮擋,沒有人勝得過這里的關守,又或者誰是真的心懷天下蒼生而來。
我只是看著他們前仆后繼的赴死,看著殘陽落下升起,來曳又一次歸于寧寂。
我覺得有些可笑,卻又有些難過。
我想起世人皆傳,來曳有豺狼據守,然而他們不知來曳的豺狼不過是延綿了千里的嚴冰,隔絕了我與屠國,隔絕了珍饈佳釀與蒼生。
“九千九百九十九。”我望著城下的人喃喃的念,又有人站在了城墻下。
而且他孤身前來,甚至沒有劍,他破舊的白衣沾染污漬,枯發在冷風里糾纏,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意外的清澈。
他說他是個俠客,名叫鄭屑。
“你為何孤身前來。”我聽見我詢問的聲音回蕩在城下,似乎有些顫抖,我想起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跟別人說話。
“不,我不是孤身前來,我的身后站著天下蒼生。”他的聲音格外篤定。
“蒼生,蒼生會是誰呢?”
他看著我,眼底閃動著一些細碎的光芒。
他說“從前有個和你一樣的姑娘,她也曾這樣問我,她叫寧栩,姑娘可曾見過她。”
我有些恍惚,他眼底的光芒仿佛是刺向我的劍,我的心里忽然有千帆閃過,轉瞬即逝。
我不敢看他,背過身去說:“我不認得什么寧栩,而你也救不了蒼生,回去吧。”
他沒有走,而是在城下站了很久,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沙啞。
隔了很久,我聽見他說:“她同你,簡直一模一樣。”他的聲音澄凈,字句清晰。
我在那一瞬間,感到腦海涌上潮濕的氣息,模糊而迷蒙。
甚至連同我看向鄭屑的目光也蒙上霧氣,我在想,我曾在何處與他這樣相視。
鄭屑
我前往這個名曰來曳的城池前,夢魘如同沖向王宮的饑民,爭奪我的最后的理智。
我知道,屠國就要亡了,而我,更是一個茍延殘喘的帝王。
我在嘈雜而陰云密布的朝堂上,總是能看見來著遠方的一束光芒,那時候我就想起了寧栩,那個曾經無比天真的姑娘,想起她眼底的光芒在這深宮里一點點泯滅的時光,想起她臨走前,怨毒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她說:“屑,你最好不要后悔。”
我撫摸著手里的捻珠,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自己。我曾經那樣篤定的告訴她,到頭來,她卻還是對的。
我輕輕地咳了一聲,朝堂下眾多凄慌的眼神向我逼來,我知道我該給這些眼神一個交代。我知道我也該走了,前往那個名曰來曳的地方,那個能有珍饈佳釀的地方,那個能扶救我萬千蒼生的地方。
也許,我還會遇到那個也名曰寧栩的姑娘。
果然,我在城墻下看見她,眉目未改,語調依舊,只是又是在我最狼狽的時候。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那樣恍惚而單純的看著我,透過銹跡斑斑的鐵籠她向我伸手。她問我:“你相信我么。”
那時候我登位不足一年,揚言要在三月滅姜國,結果卻在與姜國交戰中被俘,我一心求死,卻受盡敵軍折辱,我的雙手受縛,被馬一路拖行,沿著沙粒余下我蜿蜒的血跡。
姜國軍隊停軍駐留的時候,我被關在籠中,任人觀賞奚落,我忽然才意識到,死有時候已經很是奢求。
寧栩就是這時候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我始終不知道她是如何進入萬軍之中,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只記得,她蹲在我面前,額上汗珠點點,發上扣著銀鈴,腕上系著紅線,眼底似有笑意,我看著她回答我相信,其實我沒得選,我必須相信。
我們一路摸爬滾打,一路逃,我太想獲得自由。
我想出去,也不怕死。
只是或許少年氣盛,或許讀過太多忠烈,所以當我跟著寧栩逃出駐地時,我突然地覺得不恥,被俘,羞辱,叛逃,自己怎會是貪生怕死之輩。
我意識到我已無顏回屠國,更無顏面對我的蒼生。
可當我拔劍滑向自己的那一刻,我迎上寧栩的眼神,驚愕混雜著惱怒,她的臉龐鋪陳上她最直接的情緒和言語。
我無法應對寧栩眼中復雜的質詢,我知道她救我,必定不是要看到這樣的結果。
我聽見我的劍落在了地上,那一刻,我意識到我不僅僅是在為我自己而活。
信妃
我自幼時陪伴屑到如今,我目睹這個我深愛的男子,從意氣風發走向無盡的緘默,但他唯一給予我的就是信妃的名號。
屑離開皇都的那天,天色黯淡抑郁,他像個荒唐的孩子,堅信著遠方一個名曰來曳的地方,會扶救起他的蒼生,他飄搖的皇都。
他走的時候只有一個人,事實上人心也已經渙散到無人在意帝王的去留。我甚至有些懷疑,他只是想逃,然而當我站在他滄桑的面前,卻意外地驚覺此刻的他像極了他當年揚言三月滅姜的模樣,那樣的意氣風發。
那一刻,我才明白寧栩終究還是贏了,從當年到如今,她贏的徹底。
屑的衣袍上下翻飛,漸漸消失在我的眼底。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很多年前他離都去姜國征戰時亦是如此,那是他還是一個翩翩少年,不顧勸阻的孤注一擲,也正是那年他帶回了寧栩。
很多年間,屑對于姜國一戰始終是避而不談,我只記得當年我在屠國不安的拆封軍報,屠王于戰中消失,屠王疑被俘殺,如此種種,我幾乎聽得見我惶恐的肺臟不住地顫抖。
“他不會死。”我看著滿朝文武,用盡全力嘶喊“敢有勾結叛亂者,誅殺九族。”
那段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我只有他,除了他,我失無所失。
大軍獲勝班師的那天,我重重的跌在珠簾后,心里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然而當我親眼看到屑下馬,他威嚴的模樣在走向隊伍里的一輛華轎時變得溫柔而小心,我忽然有了一種不安的預感。
果然,一只纖指從轎里探出,他們自然的牽住,向著眾人昭告。
不知是這份招搖的昭告,還是寧栩那恬淡而澄澈的模樣,她的到來引得諸多深宮女子怨羨。
寧栩也確實是個美人,她的眉目仿若玉琢,步履更是難以置信的輕盈,即便簡單的一顰一笑都帶著天然的韻味,我不禁暗嘆,好一個不染世俗的玉人。
只是,偏偏落在了這最世俗的地方,偏偏如此招搖地奪去我的僅有。
寧栩
來曳的天空陰蒙,寒冰寂靜的封鎖周遭,沒有風卻冷的驚人。
那個名叫鄭屑的俠客依然在那里,只是在困意下斜靠著城墻。
“總歸還是個凡人。”我冷冷的嘲笑,盯著他似乎已經青紫的面龐。
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一次襲來,我的眼前模糊出現著一座恢宏的宮宇,隨即又被一股潮水沖沒,然后是翩翩少年的鬢邊,劍眉挑起,怒容滿面,隨即也被淹沒。這些天來,這些記憶不斷的撕磨我的腦海,周而復始。
但我無法將這些瑣碎的片段拼湊,只是一種異常的熟悉讓我想去端詳這個城下熟睡的俠客。
“你是誰?”我俯下身看他,他驚醒,眼角明晰的皺紋同鬢邊銀絲相接。
“鄭屑,一個俠客。”
“你可認得我。”我問,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垂下了頭。
“她同你一模一樣,只是……”他沒有說完。
“只是什么?”
“那你,可愿意聽我講她。”他的眸子泛起一層薄霧,朦朦朧朧地望向我。
一瞬間,我的腦海積聚了多日的潮水,突然的涌動了起來,透過鄭屑的眼眸,我望見了那座深不可測的宮宇,一個素衣頷首的女子坐在滿塘荷葉后,她的發上扣著銀鈴,腕上系著紅線,雙足蕩在池邊,撥動一池的靜謐。她抬起頭來看我,空曠的眼里散播無盡的茫然。
我愕然,鄭屑沒說錯,她,果真同我一模一樣。
鄭屑
來曳的凄寒奪人性命,我站在這片被冰封的土地上瑟瑟發抖,而她竟只穿著薄衫,仿佛沒有絲毫的知覺。
我們相視的那一刻,我察覺到一種久違的熟悉,關于寧栩,關于那個帶走我無盡眷戀的姑娘。
我想要去訴說些什么,用我不多的生命。
我記得我帶著寧栩返回宮中的那天,我攥著她的手穿過重重叩拜,她有些慌亂,低頭追攆著我的步伐。
我在心里暗暗地得意,這是身為帝王的美好,但是也因為一切都是如此易得,反而顯得無趣。只是當時的我還不能完全地體會,其實世間有諸多不因權貴而屈服的人事。以至于很多年后那些成為我的劫難,逃不掉,躲不開,嘲諷般重重地向我襲來。
也在那天,在一眾跪拜聲中我還聽見一句并不顯著聲音,“妖女”,似怨似咒,說這話的是延嬪,這是她一貫的作風。我并不想去計較,但是那一刻我卻明顯感受到了寧栩的手突然地顫動。
她膽怯地拽住我的衣袖,低低喚我“屑,我……”
“我都知道。”我扭頭,溫和的說,試圖撫慰她的情緒。
然而那之后,盡管寧栩也遭到過后宮眾人的刁難,她也常常如此拽住我的衣角,可惜,我再也沒有那樣寬慰過她。
不是不在意,只是我除了庇佑她,也是后宮諸多女子的庇佑所在。
我能給她的,實在不多,她最想要的,卻是我最貧乏的。
比如寧栩第一次向我行禮,在攬月閣里,那個我賜予她的住處,她換了宮裝,點點朱唇,生疏地欠身問安,奉上杯盞,緊張的險些打落。
我上前扶住她,叫她落座,她咬著唇不言語,我笑著問她:“朕這樣可怕么?”
她忙忙搖頭,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我攏住她的肩頭,問她為何。
她踟躕良久抬頭問我:“屑,你會一輩子在這里么。”
其實我心里明白,她不喜歡,也不快活,這諾大的宮廷又有誰是真的快活。
但是我的手卻緩緩推開了她,我走至窗前,窗外是大片的荷葉翻涌,推動池水 。
“你不喜歡?”我轉動手里的捻珠,聲音恢復了朝堂的威嚴。
她怔了許久沒有回話,我回過頭,撞上她閃爍的眼睛,到底還是于心不忍了。
“罷了,罷了。”我嘆著氣坐下看著案上筆墨來了興致又問道“寧栩,你可會寫字。”
她搖頭。
“你過來。”我提起筆喚她。
她走來,像個稚氣的孩子,試探著將指尖沒入硯中,然后好奇的凝視不斷滴落的墨漬。
“寧栩,這樣不對。”我攥過她的手,才發覺她的手異常的冰涼。
我攬住她,握著她的手寫下她的名字。
她學的認真,有模有樣,從寫字到斟茶。我笑著夸她聰慧,她歪著頭盯著我問,那可有獎賞。
我當時并沒有回答她,直到夜里,她睡在我的懷中,我拂過她額前碎發,低聲在她耳旁告訴,寧栩,總有一日,我會帶你離開,你可喜歡。
短短幾字,幾乎用盡我畢生的勇氣。只是,我最終無法守信,我當時還不知道,其實那已經是我們所剩無幾的相處了。
我頻頻地去攬月閣,去看她,有時,看見她在紙上寫滿我的名字,也有時她就坐在池邊,雙腿輕輕蕩起,任由和風穿過她的發,她的素衫。
她的指尖拂過荷葉,像是幻覺般,滿塘荷花似乎就在她的指下舒展重生,同如銀的波光沉入她的眼眸。
她起身的時候看見我,慌張的行禮走來,我隔著一株楊柳,看著她的面龐如玉,步履輕盈而飄渺,發上銀鈴清脆悅耳。
那時候我就在想,來曳怎么會是這俗世間的人。
信妃
宮里謠言四起的時候,寧栩剛剛入宮三月,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我站在窗前,凝視著殿外霧氣迷蒙,這是屠國最常見的天氣,我在回想鄭屑有多久沒有再來,然而發覺早已不能記清。
宮里繁花如織錦,但所生之處都已經有了寧栩的影子,從鄭屑迷戀的眼神到宮人的竊竊私語。
有時候我甚至能在一株海棠下看見寧栩悲憫的表情。她實在是不夠聰慧,宮里恐怕難容這樣的人。
果然,延嬪來見我了,這個先時受寵得意的女人,如今最顯得慌亂。
“妖女”延嬪聲音尖利,她向來不饒人,尤其是對寧栩。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于是我耐心的等,等延嬪一訴忠心。
“娘娘,宮里如今都在傳,您可知道。”她小心的試探我的情緒,然后壓低了聲音說“寧栩必定是妖。”
“何以見得?”我問得淡然,似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娘娘,皇上何曾這樣神魂顛倒,更何況有人親眼所見,寧栩能讓死物復活,那滿塘荷花就是證。”
延嬪的話我不止一次聽聞,我有些不自覺的想起某一日,我無意看見寧栩赤著足站在池邊,她雙手合十,面容虔誠,她的面前,是已經蒼老的槭樹,然而就在一片霧氣里,那棵樹染上點點紅色,如同瀉下的夕陽變得生機勃勃。
“寧栩”我回味著她的名字,腦海里映滿她湖水般的面龐,浮云般的步履。
我轉頭看向延嬪,在她不解的表情里,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然后在她的耳旁低聲問:“你覺得是人是妖有那么重要么。”
其實我并不需要答案,我需要的只是鄭屑的一個態度,以及一個眾人信服的解釋,對我而言這就夠了。
而且我知道,不論寧栩是人是妖,她都不會是我的威脅,再也不會。
寧栩
從我望著他的臉龐,我就該知道,世間愛恨癡纏都會有個了解,只是早晚,只是你死還是我亡。
他是鄭屑,是個俠客,也是屠國的帝王。
他曾攥著我的手向天下昭告,他曾在月下攬著我的肩頭勸我切莫傷心,他曾允諾我有朝一日,他便隨我做一名俠客扶救蒼生。
我和他,太多太多,多到無從說起,說起卻又只是寥寥幾句。
晏池的水漲了一層又一層,攬月閣外的雨落得纏綿,我的荷花敗了,沒有絲毫聲音。
我跪在地上,寒氣不斷闖入我的身體,而他威嚴地坐在我的面前,他的劍眉挑起,怒容滿面。
就在不久前,他懷抱著延嬪,那個突然間變得蒼白而憔悴的女人,延嬪的聲音凄惶,訴說著她經受的驚恐,哭訴混雜著哀求,字句合宜,卻是逼人性命。
她說我是妖, 因為親眼目睹我原形畢露,使我起了殺心,她才險被溺斃,幸得宮女相救,才能回稟實情。
“是,奴婢親眼所見,不敢妄言。”宮女的回話略顯驚慌,佐證得恰到好處。
“皇上,救救我,救救我們的孩子。”延嬪聲音幾近顫抖,她的指撫上小腹。
我清晰看到鄭屑的表情在聽見“孩子”這兩個字時,突然的逆轉,他無盡的哀憐迅速轉投給這個懷上他骨肉的女人。
可惜沒過多久,我就聽見了一聲尖利的嘶喊,響徹宮中,我后來才知道,延嬪的孩子最終變為了一攤粘膩的血水遺落在那天蒼涼的雨水里。
而他像是一只困獸,在那聲尖利的嘶吼后,被解脫出來,他警惕地打量所有人,最后盯向我,目色如血,逼人心魄。
周圍的人無比識勢地統一跪下,我聽見了她們你言我語,可始終只有幾個詞不斷縈繞,禍害蒼生,危及社稷,當機誅滅。
我懷著最后一絲希翼,抬起頭,強忍著蝕骨的寒氣,我問他:“你還相信我么?”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一聲捏住了我的下顎 ,然后說了一句看似最無關緊要的話,他說:“寧栩,你看見外面那些荷花了嗎?”
這一次,我沒有再求他,我在心里回答“是,我看見了,它們死了,再也不會有了。”鄭屑就像最初賜予我滿塘荷花般,溫柔而決絕的告訴我,他,再也不會相信我了。
鄭屑
我不是從未懷疑過寧栩的身份,只是我不敢去細想,我怕失去她,我始終憂心她會化作西去的風塵,也怕她會化作紛爭的來源,然而那一天,終究是來了。
延嬪倚在我的膝上,周身冰涼,她的發上還有濕氣,那濕氣來自晏池里不斷上漲的池水,她口齒清晰地告訴我寧栩就是妖。
我不斷地揣摩這個字,內心空蕩像是透風的城。
也就在那天,延嬪所孕育的那個生命,在她的哭號聲中,慘淡的消失。
而寧栩,眾人所指的罪兇,她一如初見時問我是否還情愿相信她。
其實我想告訴她,寧栩,不是不愿,只是不能。我必須平衡所有的對錯,營造給蒼生看似安寧的一切。
我只能荒唐地吩咐,按照眾人的心思,給予他們一個交代,召來眾多所謂的降妖人,這些降妖者,他們的說法如出一轍,他們說當機立斷。
而朝堂上亦有滿朝文武跪得整齊,他們異口同聲,他們說江山社稷。
我后來總在想,如果我和寧栩一開始就注定受盡阻隔,注定受盡千難萬險,注定要寧栩來承擔這一切,我寧愿沒有一開始,可惜我從來參不透。
我只能看著,看著高高的祭壇上,散落著作法的銅錢和漫天飄飛的符紙,寧栩的臉龐一反往日的寧和,她不斷的掙扎,銀鈴聲不斷叩擊著我的理智。
她的手與鏈鎖撕磨,我看見血沿著她的指尖滴落了下來,所有人卻是無動于衷,無動于衷地看著道士將桃木劍沒入她的肩頭,看著血色暈染開來,染透她的素衫,染透她蒼白的面龐,直到她無助地跌落下祭臺。
我空蕩的心驟然地轟塌,我沖破了最后一絲理智,向著寧栩奔去。我想要抱住她,想要帶她走,想要告訴她她是人是妖我已經不在意了,這一切都過去了。
我奔向她,像曾經很多個月夜,攬過她的肩頭,將手撫上她的面龐。
最后我聽見她游絲般的聲音,她一字一句,她說:“鄭屑,你想過我是妖,是姜國的底細,想過萬種可能,就唯獨沒有想過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么。”
那一刻,我想起她生疏地向我行禮,她坐在池邊蕩起雙足,她天真的將手放進墨汁,她靠在我的身上不肯放我上朝,她拽著我的衣袖問我可還會再來。
太多太多,卻不過才短短三月。
我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問我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那只是個愛你的女子,她只是與眾不同,只是赤忱天真。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這茫茫的霧氣總是不散,如同屠國的天氣,籠罩我的全部,從我抱起她直到我變得滄桑,經久不散。
信妃
延嬪死于夢魘中,她甚至沒來及看見寧栩跌下祭臺,那個她口中的妖女。
我攪動著原本派人送于延嬪的藥,暗嘆真是可憐又愚蠢的女人,我早就說過,是人是妖并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不會威脅我的人。
不得不說,我太低估了寧栩,自她跌下祭臺,我才發覺即便到了這種地步,她依然惹人憐惜。我沒有猜錯,鄭屑最終抱起了她,他溫柔而小心,如同當初他帶她回宮,張揚的向所有人昭告。
可我也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去了,寧栩跌落祭臺時,最后那個慘淡的笑容,我記憶深刻,那其中包含了太多意味,痛苦,絕望和解脫。
在攬月閣里,鄭屑小心翼翼地端著藥匙,遞到寧栩的嘴邊。寧栩無力地露出一抹笑意,她抬手推開,眼底似有重重灰燼,早已沒有絲毫靈動之氣。
然而,不知為何,我反而覺得此刻的寧栩像極了這個皇宮,她無比自然地融進了這里的一切,完完全全的像一個深宮婦人。
只是,她終究與眾不同。
她走得決絕而干凈,除了一支荷葉沒有帶走任何宮中的物件,她走的那日,就穿著那件染血的素衫,在臨走前來見我。
她已經不同往日,眉間似有無盡過往。
出乎我的意料,她規矩地行禮奉茶,然后落座。眉角透著似有似無的笑,談的卻是無關緊要。
只是她在離身前,回眸看向我,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凌厲,她說“娘娘,延嬪她,會留在這宮里的,您說是么。”
寧栩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我離宮之前,我曾經問過他要這天下蒼生還是要我。
他當時無比篤定,他說“寧栩,我是個帝王,不是俠客,也永遠不會是。”
我明明知道答案卻還是問了,只因這是我最后的掙扎,最后的希望。又或者當初的我只是需要一個走的理由,一個徹底了結的信念。
我強忍著內心苦澀,故作惡毒“屑,你最好不要后悔。”不想,卻是我們此生的最后一句。
如今我站在來曳的城墻上,發現到頭來只是我的一場執念罷了。
只是我是真的以為他不會來。
我來到來曳時,這里曾是滿地荒涼,寒風凄凄。可我聽見有人問我,可愿意將我的記憶和我的姓名,一同送于來曳,讓它有遍地珍饈,佳釀成流 ,在某一日,扶救天下蒼生。
問我的人,是來曳從前的據守者,她說她已經蒼老,她的記憶也已經不再鮮明,來曳因此隨之荒涼。
她還說我雖是凡人,卻頗聚靈氣,她說的時候我手中拿著自攬月閣折下的一片荷葉,它已經染上了些許綠色,有了生機。
“我想,你會有段不尋常的記憶吧。”她的語調和藹,她說“姑娘,你可愿意?”
那一刻,我想起鄭屑,想起晏池萎敗一池的荷花。
是啊,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自此我忘記了從前,將我的一切送于這片土地,而來曳也從來沒有什么豺狼,有的只是延綿千里的寒冰,等待著一個心懷天下蒼生的俠客。
只是我沒想到他終究還是來了,也永遠的離我而去。
我已經記不得鄭屑是如何撞城赴死,我只記得那日殘陽妖冶如血浸染。
他死前沒有講完他的故事,他向著我大喊:“寧栩,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蒼生里有你也有我,蒼生是所有人,還有讓你離開,我很后悔。”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屑對我說話。
那一刻,我感覺有什么濕潤了我的面龐,是雨,來曳落了雨,落得纏綿不休。
然后我聽見了寒冰一寸寸消融而去,仿佛萬千蒼生聲呼萬歲。
鄭屑
很多年前,寧栩出現在我最狼狽的時刻,她問我為什么要攻打姜國,我說為著我的天下蒼生。
后來我們在宮中的最后一夜,她推開我遞向她的藥,忍著滿身疼痛,淡淡地笑著問我倘若她要走,我是要這蒼生還是要她 ,我說我是個君王。
她離開的那天,我站在城墻上看著她,她的面龐如玉,步履輕盈,沒有任何拘束。
我聽說她去了寧山,去了清河,去遍了屠國山河,那是我曾經給她的允諾,最后卻要她自己走完。
她最終留在了一個名曰來曳的地方,聽說那里后來有珍饈遍地,佳釀成流,只是山重水險,豺狼據守,入者必亡。
屠國蝗災蔓延整個江山時,人心惶惶不安,看著飄搖的皇都,我知道將有無數的俠客將要沖向來曳,只因為這種時候,誰能救天下蒼生,誰就必定成王。
可是,會有誰是真的心懷天下蒼生呢。即便是當年滅姜的我,不也只是打著蒼生的名號,來穩固自己的江山。
蒼生是誰,他們真的需要扶救么,我想起寧栩曾經天真的問題。
可她說得沒錯,蒼生會是每一個人,他們更需要自己去扶救。而我,僅僅是我自己,是一個深陷愛恨癡纏的人罷了。
我只知道,來曳會有我深深眷戀的女子。
寧栩
我是寧栩,也不是寧栩。
鄭屑走的時候,我坐在他的身旁,我能感到他手指最后的顫動,他試圖拽住我的衣袖,只是他的手無力地停在了半空,然后重重地垂了下去。
鄭屑死了,帶著他對寧栩纏綿的眷戀,一同浸泡在雨水里。我抬起袖子,替他擋住砸向他臉龐的雨珠。
在我的記憶里,他始終只是個翩翩少年郎,意氣風發。我始終沒有忍心告訴他,寧栩早已離去,就在寧栩將她的一切送于來曳的那天。換得來曳無盡珍饈佳釀的代價,除了那段記憶還有寧栩自己。
而我只是寧栩帶到來曳的那片荷葉,晏池滿塘的枯萎,晏池漲起的水,晏池墜落的延嬪以及晏池盛放一池的荷花,我都曾見過,我見過寧栩從最天真的模樣走向哀傷,見過她的愛恨化作蒼生的福祉,我只是不曾參與。
然而我也是寧栩,是寧栩最后的一絲靈魄,她留我守住這里,她只告訴我,讓我在這里等一個人,一個心懷天下蒼生的俠客,卻不曾告訴我他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