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是張愛玲的緣分說。
不早不晚,剛剛好。
而我與他的緣分更加奇妙!
因為——
因為我原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哪怕我改了形容,變了容顏;哪怕是變成了飛鳥,我身體里那成千上萬的細胞,也會叫囂著裹挾著我,奔向他離開的方向。
我獨行的這一段路,就是在慢慢靠近他等著我的那個終點;我是他留在這世上的一雙眼,替他看夠離去后的世界,替他看護他想看護的情感。
我獨行的這一段路,帶著過往的記憶,所以他的離去,我痛但不慌。任憑記憶的藤蔓爬滿心墻,牢牢生根,每一次碰觸,都如小刀扎進身體,刀刀帶血,聲聲見淚;疼痛,冰冷而刺骨;想硬生生剝離,也如削皮挫骨,痛不欲生。
1、白背心上的藍墨水
深夜,五樓,唯一亮燈的窗口。
靠窗的書桌上,臺燈的光暈里,攤開的試卷,快速移動的鋼筆,一只按著試卷的手和另一只用力握筆而指節泛白的手。
屋里很靜,筆尖與紙接觸的沙沙聲,蒲扇輕輕扇出的風聲——
“啪”
那只正在書寫的手猛地把鋼筆拍在桌上,墨水噴濺而出。
“唉!”
光影中,一個小女孩把頭趴在了左胳膊上。
“我要吃蛋糕!”
“啊?!”
右邊執蒲扇的男人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你要什么?”
“我要吃蛋糕!”
“這個點,蛋糕店已經關門了。乖,累了,我們就不要做了。”
“我要吃蛋糕!”聲音有些焦躁。
“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先睡覺。爸爸明天去給你買?”
“我要吃蛋糕!”女孩的聲音尖利起來,刺破了屋內悶熱的空氣。
這就是小升初考試前的我和我的父親。
剛剛從那個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講鬼故事,男同學往我課桌里塞進青蛙、天牛、毛毛蟲的鄉村小學,轉到這所城里的學校。
新學校新老師,新同學新課程,內向羞澀的我不知如何靠近,焦慮不安;小升初考試又近在眼前,每天不到夜深完不成的練習卷,我把怒火撒向了父親。
“好好好,別急,我現在就去買,乖啊,別急,我很快回來。”
父親放下蒲扇站起身,我看到了雪白背心兒上的藍墨水印,看到了父親在穿外套時濡濕的后背,我垂下眼眸,囁嚅雙唇,直到父親輕輕關上房門,也沒有說出一句挽留的話。
第二天早上醒來,擺在床頭有三塊蛋糕。
不知昨天深夜,噢不,應該是今天凌晨,父親是如何敲開老板家的門,說了多少好話,才買到這三塊蛋糕。
我只看到掛在陽臺上那半干的雪白背心兒,早已沒了墨水的顏色,可那藍色墨水的印記,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心里卻越來越大,大到我無法呼吸。
父親對女兒的寵愛就是這樣,沒有原則,也失了立場。
2、火車上的狠眼神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父親就決定送我去上學。
我人生的第一次出遠門,父親要陪我一起走。
綠皮火車。面對面的兩排三人座,一共擠了七個人。
我坐在靠窗位置,新婚夫妻的妻子挨著我,一個濃妝艷抹、香氣撲鼻的年輕女子一路擠擠靠靠,硬是把自己掛上了走道邊的位置。
父親坐在我斜對面,靠著走道,與他并排坐的是一胖一瘦兩個男人。
火車在行進。父親與那兩個男人相談甚歡,那是兩個走南闖北的推銷員。
而我身邊的這對新婚夫妻在自己的世界里說著悄悄話,只有那個艷麗女子一直試圖插入三個男人的談話中,時時發出矯揉的笑聲。
我注意到父親的話越來越少,臉色漸漸沉郁,只有看向我時,眼神才柔和了一些,說:“快趴下睡一會兒,還有20多小時,養養精神。”
乖乖地趴在小桌上,耳邊全是瘦個男人和艷麗女子的聒躁聲,說著奇奇怪怪的話。等他們約好去衛生間之后好久,我才抬起了頭,卻見父親愁眉不展地看著我。
父親嘴角還沒完全展開的笑容,被那兩人的歸來打斷了,他板著臉僵硬地對我說:“繼續睡。”
父親不言不笑的時候是很威嚴的,平時撒嬌耍賴的我也會溜著墻邊走,很怕他。
等再次醒來,父親也睡著了,身體隨著火車的節奏搖晃。車廂宛如桑拿室,熱氣蒸騰,潮濕又油膩。汗水順著父親的臉頰往下流。
“小妹妹,拿毛巾給你爸爸擦擦汗。”
瘦個男人話還沒說完,父親猛地坐直身子,一雙狠眼神,威嚴帶光,硬梆梆地吐出兩字:
“不用。”
瘦個男人訕訕地扭回頭。
余下的行程,父親除了與我輕言細語之外,沒再與其他人多說一句話。直到鄰座陸續下車,笑容才慢慢回到父親的臉上。
那時年幼,不明白父親為何。后來才恍然大悟,父親在保護著我,不過早接觸社會的丑陋。可是父親,您能保護我多久,以后的風雨還得自己承擔自己扛。
父親對女兒的疼愛就是這樣,遇事便亂了方寸,狠不下心腸。
3、藍色布藝舊沙發
單人藍色布藝沙發從買來之初,就放在父親書房的靠門處。
父親工作上的決策、生活中的打算,有很多都是在這張藍色布藝舊沙發上思考得來的。
沙發中蘊藏著父親的情感,養蓄著父親的氣息。
父親去世后,我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發呆。
聞著時時飄過來的淡淡的煙草味道,神色恍惚。
我仿佛看到在那個夕陽西照的下午,父親手里拿著我的來信,在藍色沙發里,不加掩飾地流露出落寞和傷感,潮濕的雙眼在夕陽映照下,有一種奇異的光亮。
信中我告訴父親:我不是第一個收到家信的人,但我也很開心。
簡單的一句話,擊痛了父親的心,粉碎了臨別前他對我的承諾:要讓我成為第一個收到家信的幸福孩子。
也許是收信方的問題,也許是投遞過程的問題,也許是……但是父親覺得都是自己的問題,如果在回程搖晃的火車上就寫好書信,他那個第一次離家的女兒,一定會幸福得滿臉發光。
此時,他坐在沙發上體會著每一次發信時我的失望心情。
別看父親在工作中是個殺伐果斷的決策者,其實他心思細膩、柔軟,尤其對我這個從小體弱多病的小女兒。我見過父親所有的耐心和柔情。
從那以后,藍色布藝沙發見到了父親給我寫的每一封家信,父親用信的數量去彌補時間上的缺憾。每次同學喊:“禾甜,拿信”,我都能看到父親的笑臉。
父親對女兒的疼愛就是這樣,是那只捧在手里的鳥,是那顆含在嘴里的糖。
4、直到時間的盡頭,請記住我們的約定
我想父親,真的,非常非常想!
可奇怪的是,從他去世到現在,快十三年了,近4745個夜晚,他一次都沒有走進過我的夢里,哪怕是一次回眸,哪怕是山崗上一個遠去的背影。
沒有,一次都沒有。
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我這么使勁地想他,他一定是知道的。可他為什么沒有走進我的夢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有長輩說,他是不想用他那個世界的瑣事來打擾你。
也許吧,不然,他生前萬般疼愛,他去后我無盡思念,怎么舍得不見我,那個他生前最疼愛的女兒?
只有這一種解釋了:即使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愛我。
您的那個世界是世間每個人的歸宿,我知道,當我看盡繁華,嘗盡苦樂,我也會去向那里,到那時,我再做您的女兒,可好?!
爸爸,我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