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杏花開的如癡如醉,清幽的笛聲夾著蒙蒙細雨哀而不傷。我下了馬,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一方凈庭。
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精巧的竹笛,一雙玉手,一汪清冷的眼眸。她正坐在一顆杏樹下吹笛, 看打扮,是一個道姑。她放下笛,站起身,雙手合十,“貧僧青空”,聲音如竹露滴響。
我尚沉浸在剛才清幽的笛聲里,忙回過神來行禮,“晚輩上官云,一落魄游子,杏花春雨里,吹笛到天明。今得以聽聞如此青妙的笛聲,實乃幸事。”
眼前的容顏雖染上了歲月的痕跡,但眉目間風韻猶存。她似笑非笑,引我走去了里面坐下。一個小道姑為我端來一盞茶。
我吃了一小口,唇齒留香,是杏花的清香。我從服侍她的小道姑那里聽聞,她終年在寺里修行,每年來這里一次,我是這里的第一個客人。
她靜靜凝視著窗外隨風飄落的花瓣,飛舞,零落。她聽起我講外面的事,清澈的眼神里透著一點淡淡的憂傷。她說與我有緣,我問她為何會出家,她淡然一笑,講了一個故事:
那年,慕容安十八歲,容貌出眾,前來說親的媒人絡繹不絕。慕容家世代行醫,家道清貧,只有這一個女兒,那些達官貴人的紈绔子弟都被紛紛婉拒了。
慕容安嫌這一切心煩,便總偷偷逃出去,到南屏橋上看魚。她曾女扮男裝,讀過幾年私塾,夢想著仗劍遠游。但她終究是一個女子,她更期待有一人能容她,愛她,護她。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在這一切來臨前,她的內心如一汪平靜的春水,毫無波瀾。可一個人的馬蹄聲擾亂了她的寧靜。
那日,她百無聊賴地倚在橋邊欄桿上,思著莊子筆下的魚之樂。“在下司馬嵐,杭州人氏,請問姑娘是否認識醫者慕容莊?”一位白衣飄飄的公子上前問路,眉目清秀,風度翩翩。
“自然認識,不知公子所來何事?”慕容安竟很難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聽聞慕容前輩醫術高明,特來求醫。”他說話擲地有聲。
原來他是來尋醫的,她帶他回了慕容府。
他又來了好幾次,他們算是相識了。他是司馬嵐,第一次來長安。
兩雙眸子,清秀如畫,驚鴻一瞥。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他見多識廣,才思敏捷,她愛聽他講外面的趣事。才子佳人,相見恨晚。他邀她同游長安,她欣然應允。
長街春意正濃,桃杏爭春,煙雨如夢。他們策馬同游,談天說地,心情舒暢。慕容安從來沒有這么開心地游玩過,這是她向往的自由自在。
人面桃花相映紅,她著一聲嫩黃色衣裙,楚楚動人。他一身瀟灑白衣,佩一柄長劍,溫潤如玉。
他吹簫,她月下起舞。他忘情地吹奏著,眼波流轉,驚艷了時光。她忘情地舞著,翩若驚鴻,溫柔了歲月。
煙雨朦朧的南屏橋上,他撐傘擁她入懷,在她耳畔細說著地老天荒、此生不負的誓言。她信了,她相信眼前人正是那個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她就這樣讓他走進了自己的心里,毫無防備。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他稱家里來人催歸,她也不便挽留。兩人分別時,她含情脈脈,依依不舍。“你還會回來嗎?”她晶瑩的眸子閃耀著。
“當然會,等我,等我來提親。”他輕撫她的長發,寵溺一笑。他眼中有柔情千萬種,如脈脈春風將冬日的冰雪消融,如片片荷塘將夏夜的清香暗暗傳送。
她低下頭不再看他,玫瑰色的紅暈染上了這個天真少女白皙的臉龐,桃花在細雨中笑的開懷。
桃之妖妖,灼灼其華。
幾個月過去了,她時常會想起他。大多時候,她一個人靜靜出神。幾欲提筆寫信,又不知如何言明心意,只能作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愿君知。她心里有了掛念,是好事,又不似好事。他說他會來,他會來嗎?她心事重重。她不知道,父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憂在心里。
后來,父親執意攜她共赴長安著名鹽商沈家的喜宴。沈家老爺是慕容莊的故交,出嫁的是沈家三小姐,沈府的掌上明珠。慕容安好奇地打量著府里的一派喜氣,天下女子,誰不盼嫁與如意郎君?但她的笑容下一秒就凋謝了,她看得很清楚,新郎是司馬嵐。那雙深邃的眼瞳足夠讓她記一輩子。
可此時,佳人在側,他含情凝睇,好不情深意重。燈火在紅燭里舞動著,映照出一副美麗如畫的顏容。
“真是郎才女貌啊!聽說他們從小便訂立了婚約,這位入贅的公子真乃一表人才啊!”親鄰們紛紛議論著。
這些話像刀劍一樣亂入她的雙耳,疼的卻是心。她默默飲酒,無動于衷。她想醉,卻無比清醒。她終究還是信錯了人,任世人嘲諷。豆蔻枝頭溫柔的舊夢破滅了,她跌的粉身碎骨。
她多么愿他白衣如舊,莫負情衷。她多么想執劍問他那些海誓山盟幾句為真,何苦惹自己錯負了情衷?
慕容安雖天真,外柔內剛的她卻不甘心被人如此戲弄。她把劍指向司馬嵐,“為何騙我?為何負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在發抖。父親拼命拉著她,旁人一陣驚動。
“對不起,姑娘。你想必醉了,在下并不認識你。”他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絲毫不慌,好像早就料到她會來興師問罪一樣。劍掉落在地,她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她倒希望自己真的不認識他,從來沒有見過他。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她笑了,笑自己竟會錯愛上如此一個薄情郎。最后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驟雨無情地打落了枝頭鮮嫩的杏花,淋濕了她。
慕容安回府便病了半月,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很少說話。她終于明白為何父親偏要令自己同去,可她卻一錯再錯。她只感到心痛,就好像自己的一顆真心被人撕碎然后放在腳底狠狠蹂躪了一番。
她慢慢冷靜下來,坦然面對現實。她出府散心,打馬從那舊橋上經過。往昔的種種像利劍刺傷著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她只覺得自己躺在這橋索之上做了一個夢。一個溫柔卻虛假的夢。夢醒心碎,無影無蹤。
她內心那潭水是恢復了波瀾后的平靜。她一生未嫁,懸壺濟世,粗茶淡飯。他金榜題名,前程似錦,富貴安逸。情根初種,終不能開花結果,怎奈今生錯誤相逢。一廂情愿,有始無終。
后來,戰亂爆發,城池淪陷。她家破人亡,舉目無親。
她打理好父母后事之后,來到城外的尼姑庵,剪斷青絲,皈依空門。
從此前塵往事,一概相忘。她每年出寺一次,植下一棵杏樹,既可賞景,又可度日。
這雨不知何時停了,只聽得屋檐上的露珠滴濺,但我心里此時卻一川煙雨。
她不喜不悲,淡泊寧靜。茶早已涼了,我該上路了。我起身向她告別,她優雅送行,蒼老終是一段風華。
我回望那一片煙霧繚繞的杏林,宛如人間仙境。杏花開得如癡如醉,如同天真少女眉間那一點朱砂。
馬蹄悄悄,我不忍打擾她的安寧。
勿以為安,何以為安,長不過執念,短不過善變。
夢醒時分,哪有什么杏花春雨、如畫顏容?原來,是我一直在單曲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