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炕難離

黃堡文化研究 第245期
作者:雷煥
編輯:秦隴華


圖源網絡

2016年的第一場雪在小雪節氣這天如期而至,天氣預報在前幾天就發布了降雪寒流預警,正當大家似信非信之時,微信朋友圈里已被雪掩埋。這場雪下的時間并不長,大概三四個鐘頭,卻氣吐萬里如虎,天作帷幕,地作舞臺,風就像個啦啦隊長扯著嗓子喊“加油”,雪在風中狂舞,剎那間,天地萬物被銀裝素裹,引得人人大呼小叫。雪停了,氣溫跌到了冰點,雖然我早已穿上了毛衣毛褲,但還是感到寒氣逼人。下班后,騎車走在濕滑的路面上,寒氣更甚,離家越近,家里的熱炕如在眼前。

我這個人怕冷,被妻嘲笑說是“凍死鬼”托生的,一到冬天,離不開家里的熱炕。

家里有床,我從小卻愛睡在炕上,包括我在內的祖祖輩輩幾代人都是在炕上長大的。老家渭北高原的炕不同于東北的火炕,盤在大瓦房里,衣柜、被子、小桌都放在炕上,感覺有些繁瑣;而是盤在窯洞里,除了被褥床單、枕頭在炕上,并沒有其它東西,因此看起來整潔而溫暖。

小時候,家里住的是土窯洞,大姨父幫忙盤的土炕。土炕大約4平米,四周是紅磚砌成的炕墻,炕面是打成的1平米左右的土坯,4塊土坯拼在一起,上邊在用攪了麥秸皮的黃土泥抹平,撒上麥秸皮,把柴火填進炕洞里點燃,待到麥秸皮變濕,證明炕面上的潮氣被吸進了麥秸皮里,再填柴火到炕洞繼續燒,直到變潮的麥秸皮干透為止,炕面也就干透了。母親在集市上買來一張席子,鋪在土炕上,那個土炕就是一家人十幾年睡覺的地方。因為是土炕,加上那時候洗澡也不方便,炕上也是跳蚤與虱子的樂園,人睡在上面,常常被咬的渾身是包,奇癢難忍,母親時常在席子下邊撒些六六粉消滅害蟲。每年冬天之前,母親白天勞動,晚上點上煤油燈,在炕上給一家人縫制棉衣棉鞋。肥大的棉衣棉鞋,樣子丑陋,但穿在身上格外暖和。燒炕用的柴火是麥秸桿、包谷桿,好在地離家并不遠,柴火弄回家也方便。

1984年,由于地下煤礦采挖頻繁,我家的土窯洞處在采空區,有倒塌的危險,村上給另批了莊基地。父母親傾其一生積蓄,在親戚的幫助下,建起了三口新磚窯。兩口磚窯洞里盤了兩個炕,剩下的一個當倉庫,堆放柴火農具等東西。1985年冬天,我家搬進了新磚窯。所謂的新磚窯,沒有窯沿(類似于遮雨頂棚),沒有院墻,老式的木門窗,因為面向朝西,一到夏天,遇上暴雨天氣,風卷著雨水順著門窗縫隙涌了進來,母親帶領我們兄妹三人奮力往外掃水,直到現在我都痛恨暴雨天氣,因為雨水打濕了炕上的被褥,打濕了我兒時的課本,也累壞了我的媽媽。冬天來了,北風肆無忌憚地鉆進了門窗縫隙,多虧還有個熱炕,能抵抗刺骨的寒冷。磚窯里的炕,已不再是土窯洞里的泥坯炕,炕面上用的是父親托有拖拉機的舅舅到陳爐古鎮買來的耐火炕磚,保溫性能優于土坯炕。但當時的炕,由于煙道工藝落后,要大量儲備柴火,才能保證一冬的溫暖。那時候,夏收還沒有收割機,全靠人工收割麥子,收來的麥子晾曬后,雇人家的拖拉機碾場,碾過場后的麥秸稈、麥秸皮是燒炕的燃料。父親拉著架子車,我和哥哥幫忙,從曬場,一車一車把麥秸稈、麥秸皮拉回家,攏成一個類似圓錐形的大麥秸垛,堆放在大門口。還有秋收的豆桿、玉米桿也要大量儲備。那時候的炕,一到冬天,一天到晚要燒三四回,母親常常半夜起來還要去燒炕。燒炕也需要經驗,柴火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少了炕不熱,多了炕太熱。長期燒炕,要隔三差五掏炕洞里的柴灰,柴灰撒到地里能當肥料。記得有一年數九寒天,母親擔心炕耐不到天亮,半夜出去攬柴燒炕,過了個把鐘頭,我覺得身下發燙,鼻子里聞到一股棉花燒焦的味道,急忙喊母親開燈,一看腳下的被子突然冒起了煙,母親趕忙讓我們下炕,揭起了被子,下面鋪的褥子濃煙滾滾,被燒了幾個大窟窿,哥哥下去急忙用暖水瓶里的水澆滅了被褥上的著火點,母親說她燒的柴不多,大概是炕洞里的炕霉(長期燒炕形成的黑膠狀物質)著了。被褥被澆濕了,炕上席子也著了,離天亮還早,沒地方睡覺,全家人只好穿上棉衣棉鞋挨到了天亮。禍不單行,第二天下午,不知誰家孩子又點燃了我家門口的麥秸垛,火借風勢,頃刻之間家里儲備了一冬的燒炕柴火,化為灰燼。那年冬天,父親每天下工后扛上老?頭到溝里挖蒿草當柴火。其實,我的家鄉號稱“煤城”,買煤也方便,但家里買的煤主要是做飯燒灶火,母親舍不得用它燒炕。

我在外漂泊那些年,白天穿梭在光鮮亮麗的都市街道,冬天的晚上,蜷縮在租住的民房里,躺在硬板床上,雖然身下有電褥子,但腦袋發冷,夜夜夢想著睡到自家的熱炕上。

2013年春天,我結束了“晃蕩”江湖的日子,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鄉,歲月淹沒了曾經的豪情萬丈,看到年邁的父母、可愛的兒女、操持這個家青春漸退的妻子,還有那墻壁脫落的屋頂……這就是我給親人的幸福嗎?男兒有淚不輕彈,那一刻我任憑眼淚悄無聲息地流淌。沉寂了幾日,我和妻找匠人、買材料把住了快30年的老宅簡單粉飾一新,蓋了洗澡間,換上了雙層玻璃的鋁合金門窗,盤了四個新式的爐子炕。我找來電鋸,將拆下的舊木門窗與長期不用的木料木板鋸成小柴火,整齊地碼放在房檐下,這些柴火足夠兩三年燒炕用。這種新式爐子炕,炕墻貼了瓷磚,拆下的舊機瓦拼在一起當炕面,瓦上抹麥秸皮和成的泥,炕燒干后,炕面再用膩子粉抹平,沒有土沫,不用席子,找舊掛歷糊到炕面上,色彩斑斕,外觀漂亮。更值得稱道的是,一天只需燒一次,一次幾根小柴可以保溫一整天,母親再也不用半夜起來攬柴燒炕了,父親只需撿拾少量的柴火,這也算是我欠這個家的幸福吧。四十不惑之時,我不由感到:父母是天,兒女是地,我和妻是天地之間那根柱子。沒有車房具備、大富大貴的命,咱就抬頭望天、俯首看地,得之淡然、失之坦然、爭其必然、順其自然,父母安康、妻賢子孝、知足常樂不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么?

夏天的時候,為了防止雨水進煙囪,我找塑料布蓋住了窯背上的煙囪。立冬前幾日,母親說有點冷,要燒炕,我爬上窯背,揭開裹著煙囪的塑料布,母親找來幾顆父親劈好的小木材,塞進炕洞點燃,幾縷青煙順著煙囪裊裊升起,窯里一下子暖和起來。5歲的兒子也學著奶奶的樣子,到院子里找來柴火,塞進炕洞,母親急切地攔擋他,“好娃哩,不敢再燒了,再燒就太熱了”,兒子這才住手,隨后搬來積木玩具,擺的滿炕都是,母親也上炕和他一塊擺弄起了玩具。

小雪節氣前的一天,父親坐在沙發上,一邊吃著紅苕,一邊看著天氣預報,自言自語道:“明天有雪,大風降溫了,天要冷了”。在炕上擺弄玩具的兒子喃喃地說:“爺,天冷了不怕,咱家有熱炕哩”!窯里傳來了母親爽朗的笑聲……


作者簡介:雷煥 陜西銅川人,銅川市王益區作協會員。熱愛寫作,作品散見《聲威報》、《銅川日報》、《華商報》、《王益文苑》、《印臺文苑》、《華原風》雜志、E銅網、《溪流》文化月刊、《黃堡文化研究》、陜西散文論壇、陜西作家網等報刊網絡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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