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讀木心先生《文學回憶錄》

? ? ? 先說一個小故事,有一位中世紀的波斯詩人伽亞謨,有一次在宴飲中對尼米達說:“我的墳,將來一定在一個地方,那里,樹上的花,將每年兩次落在我上面。”后來伽亞謨死了。約公元1136年,尼米達去伽亞謨的墓地,是一個星期五的黃昏,只見墳頭有一株梨樹,一株桃樹,無數的花瓣幾乎蓋沒墳墓。尼米達想起伽亞謨的話,掩面而泣。

? ? ? 多好的故事。這故事摘自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錄》。嚴格說,這不是一本著作,是木心先生講課的記錄,或者說講義,上下兩冊,50萬字。2015年初讀,燃起讀《圣經》的渴望。第一次完整讀完《圣經》,是在讀這套書之后。后來能想起這套書,大多數都是由于《圣經》的緣起,其余部分,當時曾經拍案叫絕過,但過后泰半已經忘卻。木心先生多警句或者腓句,雋永,但我卻更喜歡邏輯和整體感,所以盡管講述中精彩之處很多,于我卻很難有深刻印象。

? ? ? 清明后重讀,感受不同。因為兩年多時間,發現不知不覺中將《文學回憶錄》中提到的書掃過一些,這樣再讀的時候就比較有針對性和親切感,才明白原來的印象不深是自己根本沒有做過功課的緣故。學生不是老師教會的,是必須自己學才能會的第二次讀,選擇了跳讀。先跳過中國文學部分,因為有些書還沒來得及看(比如《世說新語》);再跳過英語文學的部分,想考慮一下是否直接讀原版(估計這樣時間會大打折扣,英文閱讀能力差很多,也許一個月只能看一本)。余下的部分,仍然是絢爛的萬花筒,令人目不暇接。

? ? ? 最驚喜的是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點上,真的是遇到了同道中人。很多人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加繆和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眾多人的仰望。在閱讀體驗方面,我最有共鳴的是木心先生。一直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心,就是耶穌。沒有那樣的內心,筆下就沒有那樣的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現的,也是我眼里的世界和眾生。從沒有一個作家,這樣靠近我對世界的認知。木心先生說的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累,但是必定跟到底。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能選兩本書,我會選《圣經》和《卡拉馬佐夫兄弟》。木心先生講的是文學史,其實是他個人的閱讀體驗史。讀過書再去看看他的講義,如同我們在異鄉,忽遇熟人,一同茶話,說起共同認識的故交,驚喜發現:“原來也是你的好朋友啊。”頓時親近起來。

? ? ? 既然是閱讀體驗,就有很多個性化的地方。比如我覺得卡夫卡和加繆極好,木心先生是更傾向藝術本身,大踏步走過哲學,對于加繆和卡夫卡,更多地將其歸向哲學性而不是文學性。開始我在法國文學中翻閱,居然沒找到加繆,后來才發現加繆、薩特都是單獨開講的,主要是與存在主義一起講,也包括卡夫卡的定位。我不讀哲學著作,就像木心先生嘲笑的那種人,不經過尼采,是個傻子所以還是只把加繆和卡夫卡當文學作品讀,也覺大好。加繆《局外人》的結尾好到不能再好。卡夫卡有時讓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世界面前的赤子,知其不好,知其好,最后只去摸每個人心底里最能直達世界核心的部分。你會不自覺地和他一起感動,一起悲痛,一起歌哭,也一起接受。卡夫卡是出離的。人們總是禁不住去定義卡夫卡與存在主義,與這個、那個主義聯系,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誰也不關聯,只與世界關聯。世界在,他就在。世界不能定義,他也不能。

? ? ? 木心先生提到中年讀書的重要性,說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讀的書并不能完全讀懂,倒是中年以后才看得懂了。這個觀點我是同意的。但木心先生由此說少年讀書沒那么重要我倒是不能茍同,也許這就是講課中的隨口一講。看這本書要很注意這一點。這套書是先生去世后出版的,生前不出版是因為先生認為不是自己的著作。我們在形成文字的時候會很慎重,但是說的話往往是脫口而出的。說話說到“子曰”那樣,是極難的。女兒背不下來論語,說“孔子怎么說了那么多話”能說話就在這個水平的,不是凡人。《論語》不是著述,是孔子的“說話集錦”。就這個意義上,就很了不起。我一直覺得,教育中看不見的部分最重要,看不見的部分更集中的,是在嬰兒和幼兒時期,越往前越重要。到了少年時代,遇到大師更重要。為什么呢?拔高。知識、學識、見識,都可以慢慢有。格局,大的思維方向,這些可能錯過了時段,以后很難有。有知識的人多,有胸襟的人少。少年時代,最怕的不是沒好好學習,怕的是人變得很狹窄和瑣碎。一旦這個格局定型,以后怎么填充也只能是這個格局的豐滿。也許就是高曉松炮轟的現象,在從名校的門走出后,唯一躊躇的,是自己到底找什么工作。我的少年時代,沒有太多可選擇的書,基本是遇到什么看什么,所以到現在不得不去補上這一課。好書的好,是什么年齡、什么年代都可以受益。如果沒有顛倒乾坤的力量和美感,它們怎么能流傳下來呢。做個有知識而狹隘的人,在衣食利祿里打滾兒,沒見過天地和自身,總不是教育的出發點和本意吧。看似說得遠了,實則不遠,是想說木心先生的這套講義里還有他看世界的角度,這是文學史以外的部分,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些思考點。真的如同故舊,能談談書,談談那些大家,也能談談對已過和未來人生的認識。

? ? ? 朋友曾提議我寫一些書評,水平差得太遠。以前零星寫的書評,其實是為了推介那些好書,比如《瓦爾登湖》,比如《苔絲》。木心先生也極推崇哈代,認為哈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不可模仿。他最喜歡的是《苔絲》,我最喜歡的是《無名的裘德》。關于愛情,《呼嘯山莊》寫得很好,《城堡》寫得很好,《無名的裘德》寫得更好。甚至可以說,在目前有限的閱讀中,我以為《無名的裘德》寫得最好。愛情如果不是哈代展現的樣子,誰肯為它奮不顧身,誰肯愿意生死相依?

? ? ? 這篇小文,是專為木心先生的講義而寫。木心先生的書買過不少,也讀過不少。但是說真的,讀懂的不多。曾經有個夏天總想讀完《詩經演》,結果那個夏天幾乎沒讀完什么書,因為《詩經演》總是讀不下去印象最深的倒是木心先生有一本書,寫到他在莫干山閉門讀書的經歷。先生的文字干凈,沒有習過古文的不能望其項背。有時看著現在出得越來越厚的書,真的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值得寫上幾十萬字。網絡小說更好玩,幾百萬字也不在話下。這周轉讀周作人和沈從文的散文。記得兩年前的春天,在習畫,老師說春天可畫牡丹。去年的春天,在波士頓周邊的鎮上看了無數房。現在看,那年畫牡丹時總是緊張,怕四尺的畫到最后功敗垂成(最后一幅牡丹死在裱畫環節);波士頓的房現在不是用買,是用搶的,就投資來說算是有些僥幸。可是這些焦慮的、僥幸的,估計都留不下什么蹤影。書的陪伴是踏實的,天長日久,就看出陪伴的質量來。在這個陪伴中,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錄》可做鏡子,這個鏡子夠廣角,照了快三年了,還是覺得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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