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茫茫雪域上,萬里無人煙。
只有一間凄冷客棧,名曰忘憂。
每月初三,三娘便在忘憂客棧二樓的“蓼汀”雅閣內等一個人,有時候可能是幾個人。那人便是她這月的金客。
沒錯,三娘是刺客,曾經因在百里之內追殺燕國王子而揚名天下。因她手執一把雪花白刀,身著衛國嫁娘的妃色廣繡長襟裙,故而江湖為她取了個漂亮的名號,紅刀客。
01
這日是二月初三,往年今日她常常沒有生意,畢竟,剛出正月便要殺人的,討不到吉利。
“閣下……當真是百里索命的天下第一刺客,紅三娘?”,對面坐的是個模樣清俊的白衣公子,來的時候,線人把她形容得神乎其神。故而,他當真難以把對面斗篷下隱現的那般俏麗身姿——不過花信年華的樣子,與之對上號。
三娘不語,揚唇輕笑。只聽“啪”地一身,腰間的寶刀出鞘,雪色瑩光晃瞇了對面公子的眼,他才信服。
“殺誰?”她道,聲音清冷如清秋山里的寒泉。
“嗯?”,對面那公子沒料想她問得如此直白,愣了一下,執起桌上的一盞茶,輕啜幾口,壓壓驚,方道:“這次我尋你,卻不是為的殺人。”
三娘聞言,不耐地起身,欲走。
“哎……閣下等等,我這里有一單生意,只要你護送我到秦國,我便付你一百金,如何?”公子見三娘轉身,面上似有動容,忙又道:“兩百金?”
三娘想想,如今戰亂,兩百金夠她半年的賞金,何樂而不為?故點點頭,轉身坐回剛才的位子上。
“我們明日出發,姑娘只需把我送到秦國邊城。”說著,公子從懷里取出一枚古玉,遞至三娘面前,“這個是定金,事成后,我再付你兩百金。”
三娘隔著斗篷上的輕紗,斜瞟了一眼那玉那人,不接,“不必了,到了邊城,再付我兩百金便可,我從不收定金的。”
那公子聞言點點頭,又跟三娘交代了幾句,便回去準備出發事宜了。
02
如今天下大亂,各國諸侯紛爭。可這一路行來,卻看似太平得很。
饒是三娘這般有自信的,都覺得這一路有鬼。
“過了這座青山城,再行一日,便是邊城了。”三娘望著遠處,道:“今夜我們便宿于青山城,明早再出發罷。”
那白衣公子聞言,輕輕點頭,卻忽然問道:“姑娘,可曾去過衛國?”
三娘愣了愣,轉身朝前面的客棧行去,行出一段,方才答:“不曾。”
白衣公子搖搖頭,忽然竄入腦海的想法讓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入夜,有笛聲悠悠揚揚。
白衣公子從夢中驚醒,乍覺不對——此地已近北秦,可這笛曲卻是南腔。推開客房的門,本應守在門外的紅三娘,此刻卻沒了蹤影。
白衣公子尋至后院,隱隱聞著細碎的交談聲,本欲再走近些聽,可沒料想那交談中的二人聽力極好,當白衣公子走近時,瑩瑩月光下便只有一道妃色薄影。
“這一路舟車勞頓,公子怎的不睡?”三娘轉身詢問,即便月色下,仍舊以金色斗篷遮面。
“我見此夜月色極好,便想出來走走。想必,姑娘也是如此吧。”他低頭打量她薄紗后隱現的臉,總覺得熟悉,卻不知從何想起。不經意問道:“姑娘……的容貌可有異?”
“無異。”她答。
“那為什么要以紗遮面?”
“我不過是一把殺人的刀罷了,無須教人記著樣貌。”
他聞言點點頭,一時竟接不上話。
月色寂然,兩道清影,不再有言語。
03
“前面便是邊城,到了。”北地的黃風吹得她長發和斗篷上的面紗如海藻般漫舞。
他抬頭看看遠處城樓上大大的“邊城”二字,從懷中取出一只墨色的錢袋,上面以銀線繡著一只精致的仙鶴,他把錢袋遞到她面前。
她接過那錢袋,也不看看里面的數目夠不夠,轉身便要走。
走了不過二十步,狂風又起,破空而來十多響利劍出鞘聲。顧不及多想,她便轉身移至他身前。雪花白刀橫空一掃,一眾刺客便被鋒芒逼至一丈開外。
“你……”,他愣了愣,環顧四周,十多個灰衣刺客正咄咄逼人。
她卻淡淡道:“你先入城,我攔著他們。”
說罷,雪花白刀應風而起,快刀如疾,神步凌風,來人根本看不清她招式,只在空氣中嗅得了血腥味。
他轉身朝邊城跑,終究戀戀不舍地回頭,一陣纏斗中,她戴在頭頂的那只斗篷隨風而落,那樣難以忘卻的一張臉,白衣公子愣住了,一段久遠的記憶,仿佛踏風而來……
是了,她是三娘,那時候的秦三娘。
04
八年前的衛國京都,沒有哪個貴族不曉得她秦三娘——二八年華,一曲“金釵妝淡繾華年,水柳依依薄云雀”,唱醉了多少顯官達貴,唱走了多少青樓紅娘,從此往后,她便是京都“紅袖招”的頭牌,花名曰:秦三娘。
他是她的座上賓,雅閣之內,未曾主動叫她彈過曲,只喜歡看她笑。
她天生一對含情明媚的杏眼,珠光寶氣下驀然一笑,仿若世間盡美皆被看盡。
“世間浮華皆庸俗,唯你一笑傾國亦傾城,如何才能教你開懷一笑?”他問。
“古有褒姒笑裂帛,千古不過罵名。今我三娘一笑,只要你許我一樣……”她靠近他,妃色水袖撩上他的鎖骨,杏眼含情微顫,甚是動人。
“什么?”
“你的命!”,溫和柔媚的杏眼里驀地勾出一絲狠戾來,在他不及防備的一剎,從一床古琴里抽出一把青色長刀,砍向他的脖子。
一雙鳳目里的慌意飛快閃過,他輕笑,低頭看見比在脖子上的長刀,“姑娘為何要殺我?”
“屠家仇!破國恨!”她冷言。
他一愣,“孤雖為衛國王子,但自出生以來,未曾傷過人命,何以殺我報仇,不殺別人?”
“你出生那年,氣象祥瑞,你父親大喜,故發兵攻我魯國,五年后,國破。”她邊說邊瞇了瞇眼,架在他脖子上的刀逼得近了些,“若不是你出生,衛國不攻魯,幾年后,魯國便可恢復元氣,何以至滿城皇族皆被屠戮的慘象?”
“人之生死,國之興亡,自有命數,怎是一夕一年竟可左右?今你殺我,實則我命,你殺吧。”他閉上了眼,一臉決絕。
“你……”,她亦閉目,心一狠,正欲殺他,可心底卻忽地涌上一股執念,她把刀按進他的肌膚,血色滲出,他睜開眼詫異地看,她便瞪回去,“你不怕死?”
“不怕……”,他道,本清俊的眉皺了皺,那倔強的樣子卻在她的心里劃下一絲漣漪。
“咣當——”,刀落地,晃出一瞬雪白的光,剛好看進他的眼里,望著她最終遠去的那抹孤影,他怔怔地笑笑。
05
沒想到當日一別,到如今已歷八載。
當年揚花落盡,她身在鶯歌燕舞;此日邊城戰火,她親執雪花長刀。
“三娘!我知是你……”,他忽然在遠處喊道。
她一人抵擋十人,饒是長刀快極,卻也氣喘吁吁,余光瞥見他向她招手,那樣純朗的笑,依舊宛如當年“紅袖招”初見,他在她耳邊輕喚她那聲“三娘”。
她是魯國最后的帝姬啊,十年來,先潛京都、再入雪域,不過是為了靠近他,殺他。可一次次地錯失,她殺得了面前的他,卻殺不了心上的他。
“你快走!向秦國君王許十座城池,他定會出兵幫你救衛國!”她道。
“可是你……”他還在原地猶豫著。
她一咬牙,長刀猛地橫空一掄,周圍刺客都看傻了眼,只聽“嗚——啊”一聲,八個刺客的雙眼齊齊被刮瞎。
另外兩個僥幸的刺客見大事不妙,趕緊轉頭逃跑。她瞬勢追上去。
他在原地看她漸漸地走遠了,才轉身入了邊城。
她追到一處寂靜無人地,累得靠在墻上,兩行清淚沾濕了妃色衣襟。
06
人這一生,遇見一個心動的人不易,可即便遇上了,又有幾個兜兜轉轉能廝守呢?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她十六歲遇見他,明知道面前那個心思如雪面如玉的佳公子是仇人,卻不知不覺間愛上了;第一次刺殺失敗,她跑到荒無人煙的雪域逃命,卻聽說他在京都娶了貴族小姐為夫人;她終于下定決心,挑唆鄰國出兵攻打他的衛國,卻在目的將要達成時忽然為他收手。
或許有些事情,就像他說的那樣,人之生死,國之興亡,不過命數。可她恨得太早,悟得太晚。
她要是能變成一把匕首,插入他的心,從此往后,他便再不能忘記她。奈何她只有一把快刀,砍砍殺殺,蹉跎了半生。
于是,那一年,他單槍匹馬入秦,得秦王信任,以十座城池為約,救了衛國。
她走了,茫茫雪域上,萬里無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