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里炒菜，聽見窗上噼噼啪啪，執鍋鏟立住：“下雨了？！”探頭往外，有人打傘經過，果然下雨了。廈門已經過了雨季，進入酷暑天氣，每日頂著烈日觀察風云，稍有變幻便心中竊喜：要下雨了？六月天孩子臉，一片云一場雨，稍縱即逝，出門也不打傘，好像旅行的艷遇，不預備它長長久久。
夏雨帶來清涼，有薄荷般的喜悅。春天梅雨時節不是這樣的，春雨淅淅瀝瀝，是輕的，然而沒日沒夜地下，下多了，便濕棉被一樣，重重地壓在心口。倒春寒的雨季，一絲一絲的雨裹著霜冷，是閩南最冷的時候。閩南的冬天并不天寒地凍，只有倒春寒的雨令人想圍爐吃火鍋，或裹著棉被臥床看一本冷清的小說。少時過完寒假開春，新學期雀躍著“一年之計在于春”的心，都叫倒春寒的雨澆滅了，壯志雄心全給了半個月都干不了的衣物，夜里睡在又冷又潮的床上，聽雨絲隨風呼呼響，愁腸百結。
過了倒春寒，天氣乍暖，北方喜迎春天，南方喜迎梅雨。這是一段艱難的時光。室友早起開門出去，又進來，說有暖風，微雨，“你最恨的南風天來了”，然后哈哈大笑，有一種“你奈它何”的同情。淫雨久久泡過的城市，像久病不愈，一時回暖，風里全是曖昧的潮濕，長久地糾纏著。外面雨絲輕飄飄，幾乎聽不清，屋里水滴滲出墻壁，簡直是言情劇兜兜轉轉的控訴。
最恨也最怕春夏之際的梅雨。春天萬物復蘇，暖冬來不及告別的落葉在嫩芽旁鋪滿一地，萬物復蘇和萬物死去同時發生，雨打濕了一切，令人不忍。這時候干燥是必要的，使人冷靜，然而這時候干燥是沒有的，有的是連綿不絕的雨。日也下，夜也下，走在濕重的大地上，畏畏縮縮，戰戰兢兢，迷迷糊糊，心里一片灰茫茫。本地有一家叫“晴天見”的店，晴天開張，雨天不開張，這個季節常常緊閉著店門。
熬過雨季，長達幾個月的暑熱讓人又惦記起雨來。夏天的雨到底不一樣，熱情、任性、澎湃，午后隨便走一片烏云，轟隆就下起來了。雨過天晴照例烈日灼人，將地面曬干，嬉皮笑臉的，沒事一樣。這是小動作，大動作是臺風雨。沿海長大的人喜歡臺風天，有一種見識過驚濤駭浪的理所當然。盛夏久旱逢臺風雨，簡直欣喜，從預報要刮臺風開始翹首等待，若是仍熱得蟬鳴嘶啞，人見了面打招呼互相問，“這天氣像要刮臺風的樣子嗎？天氣預報到底準不準啊？”
臺風登陸，壯觀的云和激蕩的風打前哨鬧海一樣先鬧上一陣，短的一兩天，長則三五天，暴雨壓軸傾盆而下，水漫全城，百廢待興，很有浮生偷閑的感覺。這也是我這百無一是的小老百姓才有的閑趣，朋友家里做蔬菜生意，最怕臺風天，蔬菜全被風雨打壞不說，配送也是極不便的，臺風天她惴惴地擔心著家里的蔬菜，我浸在風雨的樂章里，快樂得不合時宜。對沿海漁家來說，臺風天也是要惴惴不安的；對市政部門來說，臺風天更要惴惴不安。這幾年廈門的臺風暴雨，印象里都是全城癱瘓的處境，“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批評了一輪又一輪，也不見改善。上班族唯一的“樂趣”是遲到大半天也不扣工資，人性化嘛。好容易在公司里聚齊了，少不得對“風雨交加，全城淹沒”七嘴八舌，哪條路完全癱瘓，哪條街簡直鬧海，驚心動魄又帶著出離的暗喜：早會也不用開了，加急的工作暫時也沒人來催了，因為這微妙的掩護，臺風雨的破壞力只要無關人命就輕易地被原諒了。
熱得人與人互不理睬的暑夏總算過去，一場秋雨消解了暴烈。因為酷暑而放任自流的精神和肉體冷靜下來，驚覺一年又要過去了，一事無成地又長了一歲，整個人都敏感起來，真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雨聽起來是沙沙響的，小動物咬著什么的聲音，聽著左右不安。閩南的秋天極短，蓋因為酷暑太長，一場雨就冷起來了，很快進入冬天。閩南的冬天固然不天寒地凍，到底也是冬天，人人都裹起來，響晴被畏冷的人歡迎，陰雨則被沉郁的人歡迎：“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冬天人懶，愿天天下雨，好因為下雨不去——不去社交、不去辦事，藏起來像冬眠的動物。
周末午后在沒開燈的屋里見外面晦暗一片，站起來自語，要下雨了嗎，我去看看陽臺的花花草草。室友聽見了答，好幾天前要下雨啦，都黃色警報了沒個雨的影，一點都不靠譜，外面太陽大著呢。的確是太陽大著，閃過一團烏云而已。因為天熱人乏，反過來惦記著雨，好比大汗淋漓惦記著痛快地洗個澡，自己想到也要發笑，此前雨季，連綿不絕的雨炒黃連一樣，整個人因為苦澀皺成一團。那陣子南方多地梅雨，微博上見各地都有人望雨興嘆：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很快就到頭的，你知道的，等它過去了就知道，永無止境是暈眩的錯覺而已，但是每年的雨季都不可避免地要暈眩，覺得生活好像亂麻一樣的雨。
當然也有人喜歡雨季，私以為他們應該較有閑趣，百無掛礙，“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大雨小雨皆雨趣。也可能是懷有清淡的心事：無關緊要的思念或者若無其事的盤算，要適量，值得把玩，又不至于揮之不去。但凡心事重了，對著雨幕想抽刀斷水，都禁不住太長的雨季，多下一天雨，多一分抑郁的危險。
雨季之外的雨，最有趣的屬夜雨。夏天常有夜雨，小時候夏乃花生收獲季節，屋頂上曬著花生，隨時留意夜雨，自然沒什么趣可言。這幾年才識得夜雨閑趣：來無蹤去無影的夜雨有一種逗你玩的俏皮，頭一天晴空萬里，第二天也晴空萬里，只在夜里偷偷地、悄悄地下一場雨，很快干掉，不留痕跡，沉睡的人一無所知。
我也是睡不著才知，說與室友聽，最近每晚半夜都下一場雨，室友給我一臉“我睡得沉，你別騙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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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于《惱人生活記趣-微冷-專欄-豆瓣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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