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

廚房里已經(jīng)忙成一團(tuán)。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煎炒烹炸,熱火朝天。婆婆掌勺,公公主刀,丈夫打下手,就連閨女都忙著竄上竄下,剝蒜,洗菜,幫忙遞東西。

劉蕓坐在沙發(fā)上,把電視音量一再調(diào)高,茶幾上的瓜子皮已經(jīng)成了堆。丈夫已經(jīng)對她明示暗示了好幾次,她只是翻了翻眼皮,屁股一點(diǎn)都沒挪動。婆婆的臉色有點(diǎn)發(fā)沉,只有公公還是笑瞇瞇的,插著空還朝電視瞟上幾眼。

以往這個時候,劉蕓早就開始忙活了。雖然她平時嘴巴厲害點(diǎn),但是在公婆跟前,大面上還是過得去??墒墙裉?,她一指頭活也不想干,即使如此,她心里也不痛快。一口氣憋在她心里一個多月了。

今年秋天,婆婆他們搬到城里來住,把家里的地連同樹苗一起賣了,總共賣了十萬塊錢。劉蕓的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姐姐。他兩個姐姐日子過得都不錯。大姐兩口子都在市里重點(diǎn)高中當(dāng)教師,明里暗里收入都不錯;二姐兩口子都在稅務(wù)部門,工資高,油水多。只有她這口子不爭氣 ,沒考上學(xué),靠二姐夫的關(guān)系在建筑公司干點(diǎn)活,她本人則在超市站柜臺。所以,劉蕓認(rèn)為,公婆肯定會把這十萬塊錢給他們貼補(bǔ)一下家用??墒菚r間過了一天又一天,公婆對這個錢絕口不提。

劉蕓性子急,心里盛不住事。她開始在丈夫跟前叨叨,希望丈夫在公婆面前提一下這個錢的事。丈夫平時性子綿軟,可是在這件事情上,卻只有一句話:“爸媽的錢,爸媽說了算。”劉蕓說輕了,他就悶著頭不吱聲,說重了,他扭頭就走。劉蕓心里的火沒地方出,家里鍋碗瓢盆遭了殃。最可恨的是,閨女也不站在她這邊。

她知道,指望誰也不行,只能指望自己了。一個月前,婆婆過生日,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劉蕓認(rèn)為,這是最好的機(jī)會,今天必須把這個話挑明了,不能讓公婆繼續(xù)裝糊涂。

那天,她買了生日蛋糕,又親自下廚,七個碟八個碗的,忙活了一大桌。兩個大姑姐要幫忙,她都把她們推出廚房,讓她們陪婆婆嘮嗑。讓丈夫和姐夫們陪公公下棋。

宴席上,一開始,氣氛其樂融融,一家子人輪番給婆婆敬酒,婆婆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婆婆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難得這么開心。輪到劉蕓說話了。她站起來,雙手舉杯,甜甜地叫了一聲媽,似乎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出甜蜜:“媽,祝您老生日快樂,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弊郎系娜硕寂e杯一飲而盡,酒喝下去了,劉蕓并沒有坐下。“媽,借著今天這個大喜日子,兩個姐姐也都在,我想跟您商量個事。慶云這個工作也不掙錢,我想讓他辭職 做點(diǎn)買賣,您看您那十萬塊錢,能不能先給我們用一下?!?/p>

桌上的氣氛稍微有點(diǎn)凝滯。大家都放下了杯子。丈夫慶云瞪了她一眼,臉有些漲紅。大姑姐兩口家一個在輕輕抿水,一個在把玩著手里的酒杯。二姑姐瞟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筷子,二姐夫臉上似笑非笑,瞅瞅這個,看看那個。劉蕓眼睛直盯著婆婆,不肯坐下。

婆婆咳嗽了兩聲,開口說話了:“蕓,你今天不提這個錢,我本來也是要說的。我跟你爸歲數(shù)大了,手里留著這塊錢,也沒有什么用,本來也打算給你們?!逼牌藕攘艘豢诓杷⑹|心里咚咚直跳,臉上有抑制不住的笑。她趕緊拿起茶壺給婆婆續(xù)水。

“不過,這個錢,你們?nèi)乙珠_。一家三萬,我跟你爸留一萬?!?/p>

婆婆聲音溫和,但聽到劉蕓耳朵里,卻不啻于一個炸雷。“憑什么要平分?這不公平!你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從來沒聽說閨女還有回來分家產(chǎn)的。”劉蕓是個急性子,一股怒氣沖上腦門,她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尖銳刺耳。

“你說話小點(diǎn)聲,今天是咱媽生日,你別嚷嚷。”丈夫在旁邊拽她的胳膊,讓她坐下。

她一把甩開,兩手撐在桌子上,身子前傾,兩頰漲得通紅:“憑什么不讓我說話?這個理到哪兒也說不過去。這個錢就是不能分!”

“媽,這個錢我們不要。咱別為了幾個錢再弄些不愉快?!贝蠊媒惴畔滤f話了,又推了一把旁邊的丈夫。做丈夫的趕緊點(diǎn)頭附和。

“這個錢我們是可以不要??墒莿⑹|,媽歲數(shù)大了,有什么事情咱們要慢慢商量。”二姑姐臉上依然掛著笑,但是話里卻透出些許不滿。

”就是,這個事情咱們后面再商量。一家人,沒什么說不開的事。今天是你媽生日,咱們先好好吃飯?!惫回灪闷猓F(xiàn)在又出來和稀泥了。

“不行,既然劉蕓今天提出這個事,咱們索性就把它說清楚?!逼牌庞挚人云饋恚蠼阙s緊過去給她輕輕錘幾下背:“媽,先吃飯吧。今天是個高興日子?!?/p>

“話不說不明,放在心里誰也不痛快?!逼牌啪徚丝跉猓皠⑹|、慶林,你們家里日子過得相對艱難,我也知道。但是我和你爸,還有你兩個姐姐平時也沒少幫你。外財不發(fā)家,要想把日子過好,也不能光指望別人。這個錢,我說了算,必須平分。手心手背都是肉,閨女兒子都一樣。這個事就這么說定了?!逼牌牌綍r說話不緊不慢,但是家里的事都是她拿主意,她一旦說出口,那就是板上釘釘了。

劉蕓徹底失望了:“好,既然你非要平分,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一腳把椅子踢到一邊,轉(zhuǎn)身就走。身后亂哄哄地鬧成一片。

晚上,慶林回家,臉陰得像要擰出水來。兩個人爭吵起來她才知道,原來她中午一摔筷子,把婆婆氣得血壓升上來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打點(diǎn)滴。一向?qū)λ月犛嫃牡恼煞颥F(xiàn)在對她也放了狠話,這個事,就聽媽的,你想過,就好好過,再這么胡攪蠻纏,就離婚。

她趴在床上哭了一個晚上,沒人理她,就連自己的親閨女也躲在自己房間里一聲不吭。

一個月,她和丈夫一直冷戰(zhàn)。她就是想不明白,當(dāng)閨女的憑什么要來分家產(chǎn)?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了?以往,兩個大姑姐都會過來調(diào)解說和,這次,一個露面的都沒有。她感覺家里冷得像冰窖,是心冷。平時一個個都挺好,遇到錢的事了,都做縮頭烏龜。看來丈夫這次也是鐵定了心,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她既不想因為這十萬塊錢,鬧到離婚的地步,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今天是除夕,閨女捎信讓她到爺爺奶奶家里吃年夜飯。自從上次把婆婆氣病,她再也沒登那個門?,F(xiàn)在就這么過去,她感覺下不來臺。可是如果不過去,她感覺這個家也就要散了。中午,公公又過來叫她,她也順勢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來是來了,但是心結(jié)打不開,看到婆婆,她就想到那十萬塊錢,她心里還是委屈得慌,她就索性坐在一邊,啥也不干。你們愛怎么忙活怎么忙活去吧!

飯做好了,葷的素的,涼的熱的,煎的炒的,蒸的炸的,滿滿一桌,香氣撲鼻。說實在話,婆婆做飯手藝實在是不錯,以前劉蕓三口家三天兩頭過來蹭飯。她這一個月沒過來吃飯了,整天在家瞎湊合,人都瘦了一圈。

公公招呼她過去坐下。婆婆氣色比以前明顯差了許多,時不時地咳嗽幾聲,慶林只是忙著給每個人倒酒添茶,并不做聲。只有閨女沒心沒肺的,已經(jīng)開始大快朵頤了。氣氛有些尷尬。

“我先說幾句。今天是除夕,也是團(tuán)圓夜,咱們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飯,是件高興的事。所以,我提議,咱們先共同舉杯,慶祝團(tuán)圓。”公公一向都是和事佬,他首先舉杯說話。

“爺爺,給我也來一點(diǎn)酒?!遍|女舉著杯子,跟爺爺耍賴。

“你小孩子,喝酒要傻掉的?!碑?dāng)爺爺?shù)囊贿呎f著,還是往孫女杯里倒了一點(diǎn)點(diǎn)紅酒。這個閨女,在她爺爺奶奶面前,總是無法無天的。

一杯酒下去,大家都伸出筷子,享受美食。席間空氣流動起來,大家臉上的神色也自然了許多。

“來,第二杯酒,家和萬事興。希望我們這個家能一直和和睦睦?!惫峙e起酒杯,劉蕓臉色有些發(fā)紅。家和萬事興,是她要不和嗎?明明就是婆婆偏心,為啥要她來背這個黑鍋?她不想喝這杯酒,但是看著公公笑盈盈的眼神,看著閨女一臉的期待,她實在不想破壞這個氣氛,只好壓下心中的委屈,仰脖把這口酒喝了。身邊的丈夫似乎也舒了一口氣。婆婆眉間明朗了許多。

“劉蕓,借著這個酒呢,我再多說幾句。我知道,你心里還是有個疙瘩沒有解開。這個事,也不能全怪你。第一,你媽脾氣有點(diǎn)急,有些事情,沒有跟你解釋清楚?!逼牌艅傁霃堊?,公公用手輕輕撫住婆婆的手背,婆婆又垂下了眼皮。

“第二,慶林做得也不對。他是男人,應(yīng)該講理,不能一味跟你鬧哄,讓你寒心?!边@話戳中了劉蕓的痛,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到眼前的杯子里。丈夫在旁邊遞過一張面巾紙,她賭氣推了一把。丈夫干脆親自給她擦起來。她把身子扭了扭,也就任他去了。

“你媽為什么執(zhí)意要分這個錢呢?她不是不心疼你們,我知道,她是心里感覺過意不去。大前年,你媽腸癌做手術(shù)。你們都上班,正好你大姐放暑假。前后一個多月,都是你大姐在醫(yī)院伺候,手術(shù)的費(fèi)用,也是你大姐和你二姐兩家平攤的。你媽手術(shù)以后,你二姐怕你媽在鄉(xiāng)下,照顧起來不方便,又買了這個樓房,讓我們倆過來住,他們一家三口還住在那個舊樓里?!?/p>

劉蕓低下了頭,一張面巾紙在她手里疊起來又展平,展評了又疊起來。公公說得這些,她何嘗不知,只是平??傉J(rèn)為他們兩家條件好,時間長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

“你大姐二姐家條件是比你們好,但是她們也有自己的難處。你大姐夫,這個你們都知道,自從前年做了手術(shù),每天都需要吃保肝藥,抗排異反應(yīng)。你二姐,孩子不爭氣,也是操了不少心?!?/p>

“我跟你媽平時吃穿用度,都是你兩個姐姐照顧。她倆對你們身上,也是沒得說。你們買倆買房買車,你倆姐姐都是二話不說就掏錢。你們小靈為了讀書方便,初中四年,一直都住在她二姑家里。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媽就是感覺你這兩個姐姐對家里付出太多了,所以,這次這十萬塊錢,你媽也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惫珡膩頉]有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平時,他總是喜歡說幾句笑話,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今天,第一次這么長篇大論。他自己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緩了緩氣。婆婆則在一邊抹眼淚。

劉蕓心里很不是滋味。兩個大姑姐的好,她都知道。只是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家里過的日子艱難,理應(yīng)得到照顧,而且以前也確實都得到了照顧。這次婆婆突然說要平分錢,她就兜不住了。

“爺爺,你說得太對了,為你點(diǎn)贊。”閨女站起來,夾起一塊晶瑩透亮的紅燒肉放到她爺爺跟前:“我也感覺兩個姑姑已經(jīng)做得夠好的了。男女平等,不能光出力的時候想到姑姑,分錢的時候就把人家撇到一邊,不公平。”

“你就知道什么叫公平了,吃你的飯吧!”閨女說這些話,讓劉蕓又感覺有點(diǎn)惱羞成怒。

“媽,你別以為我小,我知道得比你多。法律規(guī)定,所有孩子都有照顧父母的義務(wù)和責(zé)任,那么在財產(chǎn)繼承上,也都享有平等的權(quán)利。我同學(xué)家里,因為房產(chǎn)繼承,她爸媽跟她的姑姑都打官司了,最后還是她姑姑勝訴了呢。女兒也有繼承權(quán)?!?/p>

“咱們小靈長大了,都懂法律了?!惫Q起大拇指,閨女有些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劉蕓。

“蕓,我覺著咱閨女說得對。你看,今年春天,咱爸媽村里征地,分了五萬塊錢,媽還給了你兩萬 ,你也接著了。人家哥嫂都沒吱聲?!闭煞蛞贿叞褎⑹|杯子里的涼茶倒掉,續(xù)上熱水,一邊溫言相勸。

這個事倒是真的。春天,劉蕓娘家村里征地,一家分了五萬塊錢。爸媽給了她和哥哥一家兩萬,自己留了一萬。當(dāng)時她是歡天喜地地接下了,并沒感覺有什么不妥。為什么輪到婆婆分錢,她就會感覺不公平?她心里有些羞愧,又張不開嘴道歉。

“蕓,我那天說話是急了點(diǎn)?!逼牌沤K于開口了:“你和慶林工資都低,其實我也心疼。你兩個姐姐過后也都批評我了,她們不要這個錢,她們說只要一家子人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強(qiáng)。”

“媽,是我錯了。”劉蕓終于憋不住了,哭出聲來:“我不該太自私了,遇到事光想自己。爸媽,我想通了,這個錢應(yīng)該平分。對不起?!?/p>

“蕓,別哭了,這個事我們處理得都有問題。你姐姐她們既然表了態(tài),這個錢就給你們了。行了,這個事說開了,大過年的,都把眼淚擦干,高高興興地喝酒吃飯?!惫侄似鹆司票?。

“不行,爸,這個錢必須跟姐姐平分,不然我沒臉吃飯?!?/p>

“哎呀,我媽覺悟真高,應(yīng)該獎勵一杯酒?!遍|女過來摟著劉蕓的肩膀,把臉往她臉上蹭,還不忘了朝她爸爸眨眼:“爸,你說是吧?”

“對對,我媳婦就是通情達(dá)理的人,來,我敬你?!闭煞螂p手舉著酒杯,滿臉堆笑。

“誰用你敬!”劉蕓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她接過酒杯,雙手舉起:“這一杯,我敬爸媽,前邊是我不懂事,惹爸媽生氣了。對不起?!?/p>

“一家人,沒什么對不起的。”婆婆眼中含笑,臉上泛起了紅暈,“今天是大年夜,來,咱們共同舉杯,祝我們一家人,2022年,和諧美滿,相親相愛。”陰霾一掃而光,五個酒杯碰在一起,五顆心連在了一起。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本小姐獻(xiàn)歌一首,給大家助興。你們有錢的賞幾個錢,沒錢的來點(diǎn)掌聲?!眲偛乓豢谄咸丫?,讓閨女興奮起來。她拿出吉他,自彈自唱起來:

“有緣才能相聚,有心才會珍惜

何必讓滿天烏云遮住眼睛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有福就該同享,有難必然同當(dāng)

用相知相守?fù)Q地久天長……”

室外悄悄飄起了雪花,給大地鋪上一層瑩白,室內(nèi)卻是春光融融,笑語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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