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徹

文/陸宇昊

【寫在前面】

《長夜徹》將是一篇很長很長且文學性較強的文章。因而為使其免于在期末的勞碌中流產,將參照去年旅行日志的寫法,一天一節,盡量不造成刷屏性質的打擾。

文章固然不是為訪客量所作的,但也不宜僅為自賞、成為玄奧的案頭清供。我所熱衷的文學藝術,不應是自珍自好,也不背負自立名望的職能,更不應是抽身自衛的劍戟。

如果不幸或有幸看到,不妨翻翻。

中國文化有一個分支,歸結到整體特征上,姑且可以稱之為夜文化。這個“夜”和千百年后“夜生活”的“夜”字,字形無異,字旨不仿。前者是清闊,是寂寥,是天月如水;后者是疲碌,是擁塞,是燈野迷?!鳡枴へ悐湎壬鴮⒁股械某鞘袩艋鸨茸鳌耙咕爸邢銠壍陌l光泡沫”,可謂形神具現。

夜幕沉沉如海。它易于平復碎石激起的漣漪,卻很難凝心渥力,去渦卷歷史大嬗變的洪流,所以“夜”在意義上的轉變是與夜自身無關的;但是真的回歸歷史的時空坐標,又很難有一個恰切的點將夜推進語義上的現代,所以夜又只好和自身的轉變難脫干系——歷史再短,也長過一夜。

長夜長則長矣,偏又加上了到現代的語義轉換,我要想探尋長夜的亙古不變之處,實屬不易。值得慶幸的是這種延續性畢竟存在,至少僅搬出先人的話為我立證,卻也不難。那“碧云天只楚宮遙”的狂想,若無春之設陷、夜之勾引,又怎能撬開“又踏楊花過謝橋”的書生醉口?而“湘天風雨”下“深沉庭院”中的秦學士,倚清夜、聽麗譙,何其自然地引發鄉思旅苦,“衡陽猶有雁傳書,彬陽和雁無”的哀極之語,他又怎忍心切下?而晁沖之的境遇更為凄慘,長夜懷故之時偏在息交絕游的政治風口浪尖。只不知那故夢穿山度嶺,千水茫茫,縱使“月明好渡江湖”,又該如何抵達“安穩錦屏”之內,親切而暖意的真情核心?那就豁達些吧,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一個閑人——可惜是清夜的懷想,天性豁達如東坡者,也難免太似夢中。

酸甜百味,人體唯一離不開的,是咸。這或許是因為我們體內循環的血,還遙牽著千萬年前那塊生命初生的海域。若是如此,夜月拖拽著的潮汐也必然引發我們體內的暗涌,所謂退潮,也就是體液從沸燙歸于岑寂。于是狂歡消解了,呼吸勻停了,心律平緩了——調節休眠,未嘗不是長夜之效。然而一切又互為因果,既然安眠于斯,失眠也定然于斯。于是所謂長夜也就只是失眠之人聊以自慰的夸大,其實長夜不長,只是失眠之后,長夜才成為長夜。

做個不太大膽的臆測,或許誰的小時候都畏懼過黑夜。明匪暗盜多出沒在黑夜,蟲虻蛇蟻多蟄伏在黑夜;詭譎陰險的狡計暗算了太多正義,這種暗算多在黑夜;辛辣歹毒的權謀鴆殺了太多和平,這種鴆殺也多在黑夜。退一步說,即便斬除旁支不論,單這城市夜里特有的明明昧昧的天光,便容易勾得聯想;而若獨鎖一室,人寂燈熄,這種聯想往往就不太容易愉快。個人在一個人睡覺之初是不太安穩的,半夢半醒之間四肢松弛、感官入定,你似乎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聽到。那一下窗簾的響動,必定是樓上住家拉上的吧?那四聲分明落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必定也出自同樣的遲眠住家吧?況且不是又能如何,親自下床確認斷然是沒有勇氣的,而理智對方才聽到的切實存在的異動又絕不松口。入眠之后感官歸于平靜,因而在入眠之前似乎是有必要讓感官敏感一瞬、機警一瞬,制造一點小小的緊張。只是對于孩童而言,這類取得平衡的方式未免過于不近人情;而對于黑夜而言,平和之外畢竟還有多得是的狡黠。

同在夜里,時間有著不一樣的魔力。小學的我常在凌晨三點被呼喚一般茫然地醒來,彼時枕邊沒有手機手表,趿到玄關方可查看時間。若是枯坐,凌晨唯一清醒的自己必然成為長夜用全部精力和耐心困于垓心圍獵的孤獸,而圍獵者最大的殘忍也恰恰不在撲擊瞬間,而是撲擊前永無盡頭的對峙消耗。但若僅僅出于無意埋進英國人吉林卜的《勇敢的船長》,圖文閱過早已夜盡天明。

嚴格來說,這種對時間流轉速度的錯覺和黑夜本身并沒有什么關聯,畢竟只需一個注意力的分散點便很容易從子夜漫長的囚籠體驗中解脫。麻煩的是黑夜之外還有黑夜,解脫之外還有囚籠,而剛健的生命力和后一種暗夜囚籠的關系又不是相互廝磨而是相互排斥阻絕。于是歷代文人多在這樣的夜里失眠、輾轉、熬盡心力遣詞造句,端己的少女從不說自己的失眠和懷人有關,竹巖的書生從不說自己的失眠和傷別有關,大晏的少婦從不說自己的失眠和春愁有關?!皦粲X半床斜月”、“銀屏昨夜微寒”、“寫恨銀燈五色箋”,他們在精麗到奢侈的語句中熬干了眼淚長嘆自己的遭際只與黑夜有關,是何異于梅竹芬先生套上紙枷鎖熬干了眼淚長嘆自己的遭際只與梨園有關。

這種看似極不情愿實則落落大方的坦誠之中往往帶有某種更深的逃避傾向,而黑夜恰好是一襲布幕,抓來蔽體,即可混跡無形。但布幕也只是布幕而不是屏障或鎧骨,一夜自欺之后的白晝足以讓黑幕暴露成為最顯眼的偽裝。這也是同樣的悲情故事千百年來夜夜上演的主因——黑夜與白晝的交替正如逃避與現實的循環,既然前者永無出路,那么后者就永無盡頭。

形容這樣的境況,居然還有“夢碎”一詞。從一個“夢”字抉圖索引,似乎一切緣起都與黑夜有關。宇宙安慰落魄者的方式,真是戲謔得近乎殘忍。

卡爾維諾有一部相對不那么出名的小說叫《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曾有譯者將其大膽譯作“風雪夜歸人”,殊不知“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乃是援引書中提及的小說第一句話,那么不考慮詞義美音律美觀感美的一切因素,單說作為小說的啟句,“風雪夜歸人”五個意向完滿、結構融通的大字就顯然已經是不合適的。但這卻可以引發思考:“風雪夜歸人”的翻譯,是不是因為“冬夜”、“旅人”的字眼在關鍵字指向上構成了某種誘導?盡管這種誘導實在是一種誤導,誤導之中也很難說清:主持著艱深中文的翻譯者,面對相對不那么艱深的意文,是如何毅然選用了一種文學性而非學術性的方式去觸摸字旨,摸到了百年前沉埋于古老文脈之中的沉沉夜色、昏昏雪意。

更深一層說,三兩絕句千古傳誦并不能證明中國文化的承傳性,因而亦非罕事。真正令人納罕的反而是這樣的情境:無數不同的詩人,在大同小異的夜里,望著同樣或郁烈或蕭森的夜色,聽著千百年來不會有絲毫變化的風聲竹聲波聲鳥聲,懷揣著同樣或基本同樣的幽思。至于絕句如何,那是幽思的非必然產物。既與黑夜無涉而純屬情感端點后藝術上的小工序,何必多提。

這種文化里千百年的共識和認同固然是令人感動的,但是對于黑夜的意義變遷卻很難旁供參考——千百年的文人,億萬年的黑夜,在時間上就不存在比較的可能。但是回到人類的祖源上看待問題,其實我們在最開始對世間的永恒之物或者宇宙的本源之物就有崇拜的傾向,于是便有了山圖騰、獸圖騰、火圖騰。黑夜是一個疲憊到只憑慣性遷移度日的巨神,倘使一種承傳至今的原始生態無非是要令人俯就膜拜,那既然畏懼者遠遠多于膜拜者、抗爭者遠遠多于俯就者,黑夜就干脆將“神性”的標匾敲下一塊,去強支“神秘性”的庭額。強支不了多久,“神秘性”的庭額也會斑駁脫落,但文人所默對感懷的畢竟是黑夜,不是一塊標匾或庭額。對于一切圖騰的原始崇拜多半是出于敬畏,對于黑夜,尤其如此。只是在時間的發展中慢慢消解了自嘆不如、自嘆不足、自嘆不能的缺憾,詩人對于黑夜,于是反而容易產生更深的認同。既然這樣,那種詩人與詩人跨越時間的心電感應也就明朗起來,而黑夜里的詩歌和幽思之所以能夠以少得可憐的光陰定義黑夜的原因也清晰起來:在一種代代銘誦口口相傳的文體成熟過程中,不太看得見時間的存在。

既然如此,對于夜文化的未來似乎也沒有必要悲觀。就讓黑夜繼續成為那疲憊到只憑慣性遷移度日的巨神好了——一種只憑慣性遷移度日的古老生態既然沒有生長,也就永不死亡。

文章寫到這里似乎容易引發誤解:那令文人憂傷遁形而才情畢現,令人間運轉遁形而變遷畢現的黑夜,與當代的黑夜實在太不相稱了。

對比其實確出有心,然而類似的比較傾向在文學中卻不鮮見。較為明朗的也就是紅樓夢的那個多事中秋:一個是凸碧山莊,一個是凹晶溪館;一個講笑話,一個聯詩句;一個皓月當空僅供玩賞,一個水月溶溶宜啟幽吟;最后,一個熱鬧之后蕭森到了尷尬,一個清絕之余寒寂到了孤高。

既然動用了這樣的字眼,就很難避得開聯句情節。在靜寒中展現生命的躍遷早已不是中國藝術中鮮見的意外,若“寒塘渡鶴影”改為“暖塘渡鶴影”,喪失的就不僅是音律和諧,更有這種靜中含動、似靜實動的文外躍遷——若非實景,這樣的珍句只能是天才的創想,于是“這鶴倒是助他的了”也助在此處,而上句真正難對也難對在此處。朱良志在評點陸治“松下寒泉落翠陰,坐來長日澹玄心”時表示“畫家以靜寒表示他和世界的距離”,那是因為當景物因靜寒而似乎孤絕于人間之外時,一切景物實際還在人間,這就產生了雙重的疏離。黛玉的“葬花魂”似乎是動作,但統合全句卻分明是煙林寒樹之外、深山蕭寺之中、冰華冷月之下,那春花解落塵歸塵的清絕幽靜,這就也產生了類似的雙重幽靜。所不同之處或許在于,一對絕句可以是動蘊靜、靜制動、文法對文法,我們卻不宜用文法上的合情去寬恕對仗上的欠缺——上句動靜雙生,下局一靜貫之,黛玉宛如在用一根冰魄玉體的長鞭去拼擊一柄無可挑剔的寶劍。但若非如此,怎可見個性之鮮明?若非如此,又何來文意之精巧?若也用一柄無可挑剔的寶劍策動一場轟轟烈烈勢均力敵的迎擊,兵刃相交必成絕響,但黛玉還是選擇了深寒,選擇了枯絕,選擇了用月貌花妍的無情和美的短暫去推倒寒塘鶴影的完美。不如此對,黛玉便不成為黛玉——畢竟黛玉也不是無可挑剔的黛玉。

這樣的定律適用于黑夜同樣有效。事實當然容易不遂人愿,事實是古典的夜與現代的夜在文化韻味上的確有高下之分。這種高下之分甚至格外明顯,以至于現代夜和古典夜在公共認知的詩意、境界、特質、內涵方面幾無可比性。然而不可比就是不可比,文人容易悵惘但更容易適應、寬容和原諒。生而為人如黛玉總有這樣的特質,即在捍衛一個世界的同時接受另一個世界。余秋雨先生將這一特質解釋為心理年齡成熟,但成熟常意味著妥協,而這種特質卻恰恰埋伏著拒絕妥協的暗涌。簡單來說,戴上手套和面具的行為與成熟其實無關,但摘下手套和面具去觸摸自己臉上的疤痕,人類只會更加從容。

就好比廖一梅的《柔軟》:“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接受一個有缺憾的世界。”

夜夜如此,也就走徹了一生。

1985年美國歐·亨利文學獎頒給了司徒華·達比克的《暖冰》。青年人觀察封住溺亡少女的冰塊,“他清晰地看見她的秀發,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閃閃的燭光,散發著黃澄澄的金色?!彼N近那塊冰,冰封的少女讓他抵住了冰庫的嚴寒。最后年輕人抬著冰庫中的少女于破曉之時出走了。我們并不知道他們會去哪里,但總覺得他們是在用一種自己都不易察覺的方式追求一種美好的愛情。

其實在比照古今長夜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和時代無關,和人有關。人的關系太淺了。人的隔膜太多了。人的猜忌太濃了。人的體溫太低了。

應該來說,現代化并不一定是精神陷落的前提和誘因,但菲氏刻畫的時代卻分明告誡:社會發展節奏的滯緩和社會眾生的極度繁華必然拖累人的精神高度,人心極其容易陷落,而陷落的人心引致對人際關系、物我關系、宇宙關系的執念,于是比明匪暗盜更難測的靈魂開始居無定所;而真正的黑夜只能客觀包庇明匪暗盜卻不能主觀收容游走的精神,于是既然無法令靈魂歸位,不如抹消黑夜,萬古如晝。

其實人在最初的長夜里還不是這樣的復雜動物。夙興夜寐,符合現代的一切科學哲學。那么既然從古至今的白晝都有白晝的工作,長夜也就陷入了長久的被動:勞作后要休息,體力由黑夜墊付;變故后要悲吟,庇護由黑夜支撐;等到勞作之后不再需要休息,變故之后不再需要悲吟,一整個現代灼人的光亮和無法填補的時間空缺,又是黑夜包覆和承擔。

古往今來的一切長夜里,人要填補時間空缺都有特定的方式,長夜里的專屬,當然是睡眠。在現代,填補空缺的手段在數量和效果上都遠甚古人,但其中不變的原理在于當人發現一種方式無法填補時間之外的另一些重要空缺時他就放棄,而放棄得多了就容易產生空虛。既然古人沒有那么多的方式,他們的選擇就只是選擇而不構成一種放棄,所以他們的空虛也就只是空虛而不產生那么多的缺憾。因而即便個人對遲子建“對黑夜柔情”的判斷依舊是在特定人生條件下對黑夜的一見鐘情,也至少欽佩她所描寫的非古典的黑夜美。也勸當代人不要再仿寫黑夜了,當古人無可描述的時候,他們才描述了漫漫長夜本身。

缺憾其實可以撇下不論。張曉風所記述的老一輩人在黃昏時仍會穿針引線地做活,那對長夜之前時間的把控能力,現代得近乎古典。真正的麻煩在于當生活的一段時間和自然同樣的一段時間完全脫節無從對照之時,我們如何理直氣壯地確認和肯定自己的存在?當夜七點的鳥兒飛趕回巢時,多少人抬起頭對了眼鐘表覺得今天的一切根本沒有開始?夜夜如此也就輕輕松松走完了一生,一生一生的積累也就輕輕松松從現代走到了未來,但這樣的未來和人類的成長又有什么關系?在歲月上再怎么積累也積累不過黑夜的長度,那面對長夜之時,現代人,我們不應該羞愧嗎?

這甚至也倒逼普通人之上文人未滿的文化人,向不懂劍者比劍,向不懂詩者論詩。向無興趣的未來傾盡心力,向不值得的人推銷自己。

除了年紀什么都無法增長,除了夢想什么都無權出賣。

我從包廂出來的時候瞥了眼旁邊的配餐間,一男一女兩個服務員。包廂里的筵席已經結束而酒席才剛要開始,大抵是無菜可上亦無盤可撤,且客人興盡之前并不會離開的境況。不用受食客和廚房的兩頭敦促,不必回憶換骨碟的藝術和拼剩菜的機巧。兩個服務員,兩雙手中的任何一雙都曾安頓無數的喜宴壽宴婚宴遷宴。而此刻,一雙手抱在胸前,一雙手撐在身后的臺沿。對望,閑話,消磨時間。

若是按照雷諾阿《包廂》或是德加《舞臺上的舞女》的構圖風格去描摹這樣的閑話圖景,這一對服務員要不在暗角受人監視要不在絮聒對工作和未來的絕望心態,以此來維持一件基本合格的藝術品清麗與暗啞、明媚與陰沉的理論平衡。但這樣的苦心經營和臆想創作對于服務員本人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人類有了偉大的靈魂去從事偉大的事業,為什么不能用情誼的單純、閑暇的可貴去寬待大部分平凡者平庸的罪狀呢?

在心底有一個遠方、一首詩、一支描繪未來的筆,這與其說是理想不如說是人的天性。在呂效平教授《<人民公敵>事件》的劇本中,《人民公敵》的所有參演青年幾乎都有這樣的天性,也正因如此,劉小樂的背叛和那番“我缺少的只是一個機會”的發言才如此令人不齒——試圖用出賣理想和出賣伙伴的罪狀去沖抵淪為平庸的罪狀,這恰恰暴露了其在自我認知上的無知,而無知不應該被申訴求告得如此理直氣壯。世界上明修棧道之外本就有暗度陳倉,深壑淺灘之外本就有陰差陽錯,面對平庸的悲劇性命運,你沒有力量憤然而起,沒有資本孤注一擲,沒有理由據理力爭,沒有決心背水一戰。于是追不上那一駕遠方的腳在舞池失控,看不清那一篇詩歌的眼在燈下燒紅,僵硬成敲擊鍵盤的形狀以至于再夾不起一支筆的手掐在電線桿上,對著一臺街燈傾瀉喉頭辛辣的苦衷和蒼涼。但這就可以否認生而為人的價值嗎?天界令白娘子飛升為仙,法海令白娘子伏地為妖,但妖仙兩界之間本還有一寬闊的帶域。盡管她愛上的人木訥、愚鈍、遲緩、一文不名,但這木訥、愚鈍、遲緩、一文不名的凡人卻值得她在水漫金山之時以命相搏。坦言之,歷史的漫漫長夜與人類演化的漫漫長途本不可混為一談。忠、良、誠、惠與奸、惡、偽、氓是演化的兩個極點,但忠貞中夾一點奸猾,良善里沾一點小惡、坦誠中留一步偽怍的后路,惠敏中騰一轉愚氓的空間,這種真實而驚人、復雜而融通的存在,才是人類。人類的特質決定了人類不是只有偉大一條出路。人類因偉大而偉大,也可以因平庸而偉大。

酒席散去,便是初夏也已入夜。前幾夜在陽臺等待城市燈光黯淡、月輪隱現、夜幕降臨的境況,每每憶起都近乎朝圣。也會想到這個平凡的人間遙望長夜的所有人類,也許夜月只是窗外常景或歸家旅伴,也許夜月只能在屋外抽煙或下樓漫步時才有幸得見,也許夜月宜相思或宜下酒,也許在長夜里生活了許久的人類反而不太在意長夜的存在。那也無妨,作為本不完美的物種,我們本可以多一點耐心、閑心和處變不驚的姿態。

漫漫長夜,千古照徹。

后記:

我會寫《長夜徹》這篇長文純粹是個偶然。在院會部長團競選時我沒有預先備稿,全世界尋找開篇由頭的時候當然就會看向窗外?,F實是對窗一看,玻璃上只有張望的自己和一張慘白的室內大靜物。街燈下或夜月下的蟲、草、樓、泉、門都被更為嚴厲的光封在了不變的夜色里。

但是我沒有想到那些。我所想到的是余秀華《夜色落下八秒鐘》——“黃昏還未褪盡憂傷也沒有全部打開/或者反過來”。一個橫店村的農民可以把夜色中的憂傷咀嚼得如此細膩,可說是現代而近乎古典。等等,“作品立足現代而風格近乎古典”,這不正是林少華對片山恭一的評價嗎?文人之事,大抵湊巧。更巧合的是對于什么是“現代”,林少華先生雖沒有正面論斷,卻也含蓄表示“當被污染的愛情已經充斥我們周圍的時候,我們難道還會興致勃勃地觀看文學這面鏡子里折射的被污染的愛情么?”這又可以用師承俄羅斯戲劇傳統的新銳導演張慧的思想來注解,戲劇的作用并不是單薄地揭示黑暗,而是關注美好——即便是美好被玷污的過程。還是回到我的部門“語言部”,既然印度人亞西斯?南地也曾表示“現代化的語言是一種詩意的語言”,那當然語言部也應該用一種詩意的方式而非理性的方式去接進問題對象的核心。部門愿景,就這么胡攪蠻纏搞出來了。

但這卻不能不讓人思考長夜本身以及其負載的古今兩極,而在對長夜的古今演替辨析中,又是文學性的解讀比理論性的分析熨帖得多,也達觀得多。這就不得不牽涉古文人和現代人陪我玩這個宏大而沒什么意思的游戲,以至于他們在我的筆下顛來倒去到最后怨恚地盯著我:那你呢?說說你自己吧。

我不敢公然以文人自居,所以在被歷史和文學追打得落花流水之前匆匆忙忙指了一條出路。這種對平凡的認知并不是我刻意為自己套上的戰鎧,明眼人一看便知。但是彼時我確乎為自己的未來憂心彷徨,盡管理智告訴我我本應該放棄,但是長夜徹的世界依然風風光光地在我眼前鋪陳。

也許會有人說二十歲堅持三十歲也會放棄,三十歲堅持四十歲也會放棄。但是我才二十歲。我還什么都沒有來得及做。

所以那天下午收到我發的“謝謝你”的朋友,或許到這里會明白我的處境吧。至少陳情總是在長夜,那么請允許我借用長夜原始的遮蓋功能。幕布也好掩護也罷,借我避一晚。

(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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