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秋
西燕死在后燕手中，其實一點都不冤枉。
慕容永只是大燕王室的旁系子孫，假如不是亂世中各種機緣巧合，皇位是絕對輪不到他的。
正因為不夠名正言順，慕容永上位之后總覺得有些心虛。怎樣才能保住這個位子呢？
他想到的辦法，就是殺光所有的王室直系成員，無論男女，不分老幼！
屠刀舉了起來，慕容子弟紛紛血濺長安，其中包括后燕皇帝慕容垂留在長安的家人。
慕容垂萬萬沒有想到，慕容永會做出這種又狠又蠢的事情。戰神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慕容垂點起人馬，兵分兩路直取長安。不殺慕容永，誓不回師。
后燕和西燕，這兩個同姓慕容的國家，在中原地區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激戰。
這一戰的結果：慕容永魂斷皇帝夢，慕容垂統一大燕國。
至此，慕容垂完成了復興大燕的使命。他所統治的疆域，比他父親和哥哥更加遼闊。
慕容垂剛把戰刀從西燕身上拔出來，隨即調轉刀口，刺向了北方的拓跋氏。
拓跋氏跟慕容氏是同族，也是鮮卑人的一支，兩個家族世代通婚，做了多年的好基友。拓跋氏建立的代國被前秦苻堅滅掉之后，族人們無路可走，只好跟著慕容家混飯吃。
慕容垂是拓跋氏首領拓跋跬的舅舅，他既出人又出力，幫助外甥復國成功，建立了北魏，還幫他打敗了孤獨氏、賀蘭氏幾個游牧部落，站穩了腳跟。
翅膀硬了的北魏，開始跟后燕叫板了。它要獨立，要自主，要跟老大平起平坐。后燕的王子們找拓跋跬索要幾匹良馬，拓跋跬不但不給，還以此為由宣布跟后燕斷絕關系。
北魏獨立了，時不時就跑到邊境搶個劫，刷刷存在感。慕容垂極為不爽，決定教訓教訓這條白眼狼。
這些年后燕打了太多的勝仗，國力強盛，士氣如虹。慕容垂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太子還缺乏大戰經驗，就讓他去歷練歷練吧。
這個決定，是慕容垂一生中最大的失誤。
公元395年夏，后燕太子慕容寶領兵八萬，討伐北魏。他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拓跋氏歷史上最牛逼的領袖之一，也是慕容氏命中注定的克星。
拓跋跬裝出害怕的樣子，帶著族人和財產從都城撤離，跑到了黃河西岸，悄悄布置兵馬，以逸待勞。
慕容寶進入北魏之后，一路長驅直入，順利抵達黃河東岸。他命人造好戰船，派出一支先遣部隊，渡河去試探對方虛實。不料一陣大風刮來，十幾艘戰船覆沒，士兵們都成了北魏的俘虜。
慕容寶不知所措，只得在東岸駐扎下來，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天氣越來越冷，后燕將士們越來越疲憊焦躁。拓跋跬一看時機已到，派兵切斷了燕軍與國內的聯絡線，然后散播謠言：后燕皇帝慕容垂病逝了！
消息傳來，燕軍高層馬上啟動了內斗模式。有人想廢掉慕容寶，立他弟弟慕容麟為皇帝，慕容寶發覺后，立即處死了一批人。
高管們玩起了紙牌屋，士兵們則唱著思鄉曲，這仗沒法打了。慕容寶于是下令燒掉戰船，準備撤軍回國。
這天晚上狂風肆虐，氣溫驟降，黃河上結起了厚厚一層冰。拓跋跬帶領兩萬輕騎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到黃河對岸，打了燕軍一個措手不及。
燕軍大敗而逃，一直退到了參合陂（今內蒙古涼城縣內），在山下安營扎寨。
拓跋跬率領士兵連夜追趕，趁燕軍睡覺時占領了山上的高地。第二天清晨，還沒等燕軍反應過來，北魏軍隊從天而降。一場血戰之后，燕軍死傷慘重，五萬士兵被俘，只有慕容寶、慕容德帶領少數人馬突圍逃回了國。
這是大燕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隨著拓跋跬一聲令下，五萬燕軍戰俘全部被活埋，參合陂頓成人間地獄。
慕容垂無法接受這樣的慘敗。他明白，如果不能報仇雪恨，燕國從此將抬不起頭來。
為了國家前途，七十歲的戰神再次披上戰袍，親自出征。
這一次，燕軍秘密鑿開了太行山道，出其不意地攻下了北魏重鎮平城（今山西大同）。
平城守將是拓跋跬的弟弟拓跋虔。三萬魏軍成了俘虜，他自己也戰死在城墻之下。
拓跋虔的死訊傳來，驚呆了拓跋跬。他自知不是慕容垂的對手，趕緊收拾細軟，準備跑路。
就在這時，后燕軍隊行進到了參合陂。山間松柏常青，山下綠水長流，一年前生龍活虎的那些年輕人，卻已化為冤魂野鬼。
燕軍士兵中有不少父子兄弟，見到親人們埋骨之處，頓時哭聲震天，響徹山谷。
慕容垂也忍不住老淚縱橫，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就此一病不起。
主帥病重，這仗又沒法打了，后燕軍隊只好匆匆折返。
慕容垂病逝于回國途中。隨著他一起落幕的，還有他苦心經營的后燕盛世。
繼任的慕容寶是個內斗內行、外斗外行的皇二代，位子還沒坐穩就開始清洗反對派，連親兒子也不放過。結果內亂未除、外患已到，登基不到兩個月，北魏四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殺來，第二年便占領了后燕都城中山。
慕容寶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了老家龍城，兩年后死于外戚蘭汗的叛亂。
雖然被北魏打回了原形，蜷縮于東北一角茍延殘喘，慕容家族的內斗卻一點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慕容寶死后，兒子慕容盛繼位，宗室外戚之間殺得你死我活，慕容盛也在叛亂中被殺。
隨后繼位的不是慕容盛的兒子，而是其叔叔慕容熙（慕容垂的小兒子）。
慕容熙是這個家族的一朵奇葩。他幾乎具備亡國之君的一切特點：殘忍，奢靡，好色。
他靠著私通嫂子爬上皇位，上位后又將哥哥慕容寶一門斬盡殺絕。在位期間，他寵愛苻氏姐妹，成天帶著她們游玩打獵，出去打仗也要帶在身邊，還不惜舉全國之力興修宮殿和陵墓，累死民工無數。
如果慕容熙是個普通的貴族公子，這不過是一段男歡女愛的荒唐韻事。然而他是皇帝，這就是作死的節奏了。
公元407年，部將馮跋等人發動政變，廢掉慕容熙，把慕容寶的養子慕容云推上皇位。慕容熙來不及逃跑，被慕容云滅了全家，死時年僅二十三歲。
慕容云原名高云，他不是慕容家的人，剛一登基位就改回了原來的名字。雖然國號還是“燕”（史稱“北燕”），但這個國家已經跟慕容氏沒什么關系了。
慕容家的事業并沒有就此中斷，還有一縷香火傳到了南方。
拓跋跬的軍隊攻下河北時，把后燕攔腰斬成了兩截。負責鎮守南境的慕容德部隊成了一支孤軍，無奈之下，他帶領這支兵馬繼續南下，于公元398年在河南滑臺登基稱帝，國號仍然叫“燕”，史稱“南燕”。
慕容德是黃金一代最后的輝煌，也是這個家族最后的英雄。
他是慕容皝最小的兒子，是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最小的弟弟。慕容垂從小跟著慕容恪南征北戰，慕容德則從小追隨慕容垂征戰沙場，也是一員經驗豐富的猛將。
不過慕容德的畫風跟哥哥們有所不同，他首先是個謀士，而且是個頭腦冷靜、甚至有點冷血的謀士。慕容垂曾把他比作三國時期東吳的呂蒙。
當年苻堅敗于淝水之戰，逃到慕容垂軍中。慕容德勸說哥哥：“弱肉強食乃是天經地義，如今苻堅敗了，我們正好可以殺了他，復興大燕！”然而慕容垂不愿恩將仇報，沒有聽從。
參合陂之戰發生前，慕容德仔細觀察了地形，力諫慕容寶注意防備敵人偷襲，可惜未受重視。這就叫做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若論人品，慕容德不如哥哥慕容恪和慕容垂。但在治理國家方面，他卻是個精明強干的好手。
滑臺這個地方，北邊是北魏，西邊是后秦，南邊是東晉，三面受敵，難以立足。慕容德聽從大臣的建議，放棄滑臺，越過黃河，遷都到了廣固（今山東青州）。
慕容德統治之下的南燕，國力雖然比不上前燕和后燕，但在強敵環伺之中逐漸發展壯大，保一方繁榮昌盛，也算十分難得了。
他也有過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曾經揚言要“飲馬長江，懸旌隴坂”。前一句是指攻下江南，后一句就是平定西北的意思了。
公元404年，東晉發生內亂，慕容德聽說后，立刻調兵遣將，準備攻打江南。也許是命里無緣，還沒等到出兵，慕容德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錯失了這次良機。
慕容德的病情一直沒有完全好轉。第二年秋天，他把侄兒慕容超立為太子，帶著無法彌補的遺憾與世長辭。
慕容超是個傳奇人物，也是慕容家族最后一位皇帝。
他父親慕容納是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的哥哥。前燕被前秦攻破時，慕容納作為戰俘流落到大西北。后來慕容垂脫離前秦，回到故土重建大燕，留在前秦境內的慕容納受到了牽連，被滿門抄斬。
慕容納的妻子當時正懷孕，被關在牢獄中，沒有立即處死。恰好獄卒以前是慕容德的下屬，受過慕容德的恩惠，便幫她逃了出去。
慕容超出生于亂世之中，他的童年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為了保全性命，他索性裝瘋賣傻，靠乞討度日。
慕容德聽說后，派人將慕容超接到了廣固。慕容超拿出先前慕容德送給自己父親的一把金刀，慕容德見了，忍不住嚎啕大哭。
慕容德沒有兒子，便對這個聰明漂亮的侄兒百般憐愛，視如己出，還讓他繼承了皇位。
也許是從小受了太多的苦，慕容超繼位后，開始了報復性的享樂。他喜歡旅游，打獵，唱歌跳舞，還喜歡濫用酷刑，一副亡國之君的征兆。
人心漸漸離散，文臣武將們紛紛逃離南燕，投奔北魏而去。慕容超卻不以為意，還腦子進水派人去邊境打劫東晉，引來了東晉的大舉進攻。
此時的南燕，根本沒有能力與東晉一搏。
公元410年，東晉大軍攻到了廣固城下。危急時刻，紈绔子弟慕容超卻表現出了皇家應有的傲氣，寧死不降。
國破，家亡。包括慕容超在內的三千王室子弟，成了東晉的俘虜，全部被斬首于建康城外。
至此，這個從東北發家，馳騁中原半個多世紀的慕容家族，終于在中國歷史的舞臺謝幕了。
6 空
在《天龍八部》中，慕容復的家，叫做參合莊；參合莊所在的地方，叫做燕子塢。
“參合”二字，當然是讓慕容子孫銘記參合陂一戰的恥辱和仇恨。
燕子塢的“塢”，則是五胡十六國時期，民間為了抵御兵匪強盜，自發修建的一種堡壘。
那么問題來了：慕容復到底是誰的后代？
前燕覆滅后，慕容家族的復國運動此起彼此：慕容垂建立了后燕，慕容泓、慕容沖建立了西燕，慕容德建立了南燕。
他們所處的時代，風起云涌，遍地狼煙。慕容家族人丁興旺，即使被外敵滅了國，也能在短時間內重新聚起復興的力量。
這個家族真正的滅亡，是毀在自己人手中。幾次滅門之禍，都是內斗的結果。
黃金一代中，慕容儁、慕容垂、慕容納、慕容桓的子孫都出過皇帝人選，也都在皇權斗爭中被滅了族；慕容德沒有后代；只有從未當過皇帝的慕容恪一脈，倒是幸存了下來。
按照小說的邏輯，慕容復的先祖很可能是慕容恪，那個一生為國征戰，功勛蓋世，卻視皇位如浮云，寧愿在天子身邊當一名忠誠衛士的戰神。
如果慕容復能夠體會先祖的良苦用心，以平常心看待權力與名利，就不會心心念念非要當皇帝。
時過境遷，他所處的宋朝，早已不是五胡十六國的模樣，慕容氏的族人，也早已融入中原文明之中。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千百年歷史煙云中，消散的又何止慕容大燕？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