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見媽打鼾，我終于安心了：這幾天她實在是太累了！
大寶猩紅熱，高燒不退。我和媽帶倆娃的正常節奏一下被打亂了。平靜的生活好像穩固的堤壩上猛然炸開了一個缺口，問題洪水般爭涌出來成了湍流。
孩子燒成這樣，還是去醫院吧。
物理降溫就行，去啥醫院啊。每次我都給他用溫水擦，慢慢就好了。這孩子每年這時候都發燒一次，兩三天就好。
打個吊針好得快點啊。
人家國外也不提倡掛吊瓶啊。發燒都得三五天才能好。別擔心了，發燒對孩子也是好事，提高抵抗力。
每次我和媽意見不合，我都有一千種一萬種理由把她說服，我的堅持和固執讓她不得不乖乖繳械投降。
我很為自己的“博學”洋洋得意。可是這次我的經驗主義有些麻煩，第二天晚上孩子狀況更加糟糕了，退燒藥也不見效。晚自習還沒上完媽就打電話給我說大寶發燒厲害。不得不去醫院掛吊瓶。
孩子難受，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又因為發燒的緣故冷得直顫抖。牙齒磨的咯吱咯吱的響。問什么話都回答不出，只是一個勁地嘶喊。媽抱著他，又著急又擔心，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因為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好多孩子因為發燒燒壞了腦子。
好在最后打了針她終于舒了口氣。那天晚上回來已是凌晨一點多。剛要入睡大寶又尖叫起來，順帶把二寶嚇哭了。媽一下子驚醒了，趕忙沖進我的臥室抱起大寶一個勁地安慰，可是大寶沒有任何反應，自顧自地嚎，燒得小便失禁，最后無力折騰，沉沉的睡去了。
天亮了我要去上班，兩個孩子自然丟給媽照顧。到了晚上大寶說身上癢不停地撓，我只好給他一遍遍抹洗液，折騰到天亮燒退了才睡去。而我又要去上班。
媽看到我太累，中午帶著二寶出去散步，讓我休息。可是她也連軸轉了好幾天了，辛苦自不必說，每天她都是在苦苦硬撐。
其實哪有什么堅強，只不過是為了我這個女兒選擇死扛。她的周身迸發出的無窮的力量是出于一個母親的使命擔當。
2.
有時想想一直以來我很是自私。好像除了整我媽，并沒有其他的本事。
大學畢業后有一段時間工作沒有著落，不得已賦閑在家。那時的我失魂落魄，每天跟在媽身后，形影不離。她熬豬食，我就蹲在柴火旁。她做飯，我就出現在煙熏火燎的廚房。到了晚上和她一個被窩，一人一頭，抱著她的腳才能睡得踏實。然而她也并沒有責備，也不埋怨，總是耐心的陪著我，讓我寬心。
工作一年后我連續一個多月高燒不斷，媽就陪著我，抽血化驗，做骨髓穿刺，量體溫，掛吊瓶，幫我擦痱子粉，央求我吃飯……她一臉討好的樣子真的讓我惱火，我絲毫不會顧及她的想法，甚至因為不愿聽到病友痛苦的呻吟，執意選擇出院。媽說再看看吧，結果還沒出來呀，我暴怒發火，然而她終究拗不過我，去申請出院。
查房的醫生走到病床前，掃了一眼我的檢查報告，拋出的話把我和媽推向深淵：白細胞那么多，不會是白血病吧！
有時擊垮人的不是不幸，而是快撐不住的時候所謂的專家對不幸的不負責任的肯定。
盡管醫生說了后果自負我還是執意出院了，村里門診大夫天天上門給我輸液，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仍不見好轉，每天下午開始高燒四十度，都說病急亂投醫，媽媽束手無策，竟找來了村里的神婆給我看病，還去地里折了桃樹枝放在床邊據說是為了辟邪。
媽媽的做法真的愚蠢至極，但在那樣的狀況下，她又能怎樣呢？天可憐見，出院打了半月點滴后我痊愈了。爸媽卻整整瘦了一圈兒。
巴爾扎克說，母親的心就是一個深淵，在它的最深處你總會得到寬恕。是啊，母愛的偉大在于在孩子面前她的愛可以卑微到泥土里，她的尊嚴微如塵埃，對于你的脾氣，她永遠包容，對于你的錯誤，她永遠諒解。只要她在，她對于你的愛永遠像鐘擺，停不下來。
3.
大寶從出生到三歲以前是媽幫著帶大的。那時我產后抑郁，看什么都不順眼：責怪她沒及時給孩子換衣服啊，洗的奶瓶不干凈啊。媽不當面說，但同住的妹妹告訴我，媽媽不止一次暗自抹淚。是啊，離家千里，被女兒呼來喝去，不是親媽，誰能容你？
大寶九個月就回了老家，和爸媽住在一起。每天晚上媽起床給他沖奶粉換尿布。農村沒有暖氣，由于天太冷晚上起床次數太多，媽媽一個冬天感冒好多次，一下消瘦下來。有一次夜里起來沖奶不小心摔得膝蓋疼得無法走路。然而，她從來沒告訴過我。
半年前我生二胎媽媽上來照顧我月子。然而這次我的產后抑郁更加嚴重。每一天我都不吃不喝不睡，以淚洗面，祥林嫂一樣嘮叨，發呆，快出月子的時候又因為乳腺炎發了高燒。媽在那個時候要照顧大寶二寶，還要給我做月子餐，她極力勸我想開些然而無濟于事。身心俱疲的她終于忍不住，給妹妹打電話說要回家。可是只是說說而已，無論有多委屈，她還是堅持了下來。
年后爸爸回老家時，我們在一起細數那些時光，動情處各個淚眼婆娑，媽感嘆說那時誰能了解一個當媽的心情啊。自己的女兒受盡苦痛生下孩子又得了抑郁，就能理解？
母愛就是這樣，哪怕全世界都對自己的孩子灰心喪氣，她還是選擇不離不棄。為了自己的孩子，愛此及彼。她的愛無私的給了孩子，給了孩子的孩子，一直延續，生生不息。
4.
對于母親，我的記憶很少。我記得她彎下身子收割，掄起镢頭刨地，她開著裝滿麥秸的拖拉機，我們貪婪地呼吸著柴油的味道，躺在車斗里高高的麥垛上，車子像搖籃一樣搖來搖去，載著我們告別夕陽回家去。
我記得她戴著防塵面具回到家里，頭發上臉上睫毛上沾滿白白的灰塵，她艱難的蹲在臉盆前，撩起水洗去滿身倦意。
我記得她皴裂的手滿是丑陋的口子，她的指甲被石頭擠成血紅的顏色，吃飯時她要努力好多次才能端起飯碗，顫抖的抓著筷子夾起菜卻放不進自己碗里。
我記得小時候全家食物中毒，本來虛脫的她抱著上吐下瀉的我走在去門診的路上，步履蹣跚，卻又那么穩定堅實。那手臂環繞的懷抱，溫暖的讓我留戀著迷。她一遍遍地輕聲呼喚我的名字，那是最動聽的旋律。
我記得高中時發生投毒事件，她騎著摩托車到學校看我，路上還不忘給我買了一袋子燒餅，看到我沒事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氣。
我記得那次媽媽喝了農藥，我們三個在家里，搶救過來后她不放心家里，提前出院，我們在院子里摟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她說怕我們孤獨無依，她不忍撒手離去……
是的，我的媽媽，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知性優雅，她沒有上過多少學肚子里沒有多少文化，她是我們家寫字最丑的人，是我們家學歷最低的人，是我們家最像漢子的人。同時她也是我們家下力氣最大的人，是我們家吃苦受累最多的人，是我們家最隱忍最有擔當的人。俯下身去，她隱忍地承受委屈；挺起脊梁，她堅強的頂天立地。她陪伴著這個家走過風風雨雨，她牽掛著每個孩子，從眼里到心底！
5.
媽是怎樣的人啊？
媽是那個你說愛吃啥她無論多累都下廚給你做飯的人；
媽是那個無論你去哪里心里永遠牽掛你的人；
媽是那個你給她買了不合適的衣服她不舍得你花錢卻天天穿著的人；
媽是那個天天嘮叨你亂花錢讓你勤儉節約你嫌煩的人；
那就是那個愛屋及烏，掏心掏肺地對你，對你的孩子的人；
那就是那個哪怕自己很累，也能給你打造一個清靜的環境讓你休息的人；
媽是那個當全家人圍著你的孩子轉時她給你回家熬小米稀飯的人；
媽是那個你無意間說想吃啥她一直惦記著給你做的人；
媽是那個無論你犯了多大錯誤都能寬恕你的人；
媽是那個時時刻刻牽掛著你饑寒冷暖的人；
媽是能給你她的一切從來不期望你報答的人；
媽是那個無論你多么不堪仍視你如珍寶的人……
6.
可是自古有女不如無啊。
記得媽媽提起，小妹結婚，熱鬧的迎親隊伍剛離開，她和爸爸喜悅的表情立馬冷卻。爸爸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一臉落寞：蓋了那么多房子，備著她們仨都有屋子住呢，現在可好就剩咱倆了。我能想象的出時光把他的身影縮成了一幅簡筆畫。削痩粗曠的線條寥寥幾筆就是人生。
而媽也肯定不住地撩起她紅色的衣角抹著淚。她肯定回憶起那些一家人共度的時光，艱難卻幸福。所有的畫面浮現在腦海，歲月無聲，點滴動情。
都說女兒是爸媽的貼身小棉襖，說好的結婚了給爸媽帶回的大棉褲呢。最后的最后冷酷無情地把爸媽的剝削的所剩無幾，痛楚之外，不勝唏噓。
時間最大的遺憾莫過于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季羨林說：世界上無論什么榮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她整天吃紅的（高粱餅子）。所以啊，趁著父母健在，好好陪伴吧。父母在，尚有來處，父母不在，只剩歸途啊！
我從來沒有給我媽寫過什么，她也并不知道我每天戳著手機忙些什么。不過每次我說寫東西呢，她就抱著孩子退了出去。
剛剛午睡完聽見門響，媽從外面回來，手里握著一把婆婆丁（蒲公英）。我說弄這干啥啊。她自然地說你不是嗓子疼么。這個，泡水喝。
抑郁的日子里，師傅曾不止一次罵我說，你看看你把你媽折騰成什么樣了！為了你媽你也得好起來！
現在的我終于慢慢好起來了，我痛恨自己把媽媽的付出消費地理所當然，我痛恨自己給媽媽帶來那么多的痛苦，我痛恨自己對媽媽指責埋怨的毫不客氣。
余生里，好！好！疼！咱！媽！
沒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