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姑姑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國慶。當她笑著告訴我奶奶這個國慶辦八十歲生日時，我立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驚訝之后是一陣興奮。我原本以為奶奶生日該是今年過年那段時間，卻沒想到這么早。

因為這個令人無比開心的消息，這次離家也比以往少了一分傷感。我坐在飛快駛離家鄉的火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重重樹影，心里仿佛被一片暖陽照著，連擁擠的車廂和渾濁的氣味在此刻都是明媚可愛的樣子。

這個國慶節，因為這個生日宴，變得與眾不同。來學校之前，我想的是反正也就一個月，一晃就過去了，然后就可以回家啦。后來才發現，當你急切地期待某個日子到來時，一天仿佛有48個小時，白天那么長，夜也是那么長。

九月里，每當室友問起今天是幾號時，我都會在后面加句“還有X天”。室友一開始一頭霧水，問：嗯？我答：還有X天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明白過來的她立馬開心地笑了起來，之后每當我這么說時，我倆便會心一笑。

回家，對于我們這些在外求學的學子是多么親切的一個詞啊，溫暖得仿佛帶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在一陣焦急煎熬的盼望里，假期終于來了。上火車那一刻，我的心像是快要飄起來了。還有四個小時。我戴上耳機，腳下火車與鐵軌摩擦發出輕微的震顫，“況且況且”的聲音像是響在心上。

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叫了句：奶奶！奶奶矮小的身子立馬從廚房里鉆了出來，一見我，她立馬就眉開眼笑起來。

“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

02

30號那天的晚上，鞭炮聲和焰火讓沉寂的夜色變得喧囂和熱鬧起來。這個被群山包圍著阻隔了一切外來信息的寧靜山村，信號只有兩格。每當我抱怨它通訊不暢時，就像我抱怨奶奶的菜又放多了鹽時那般無奈卻心安。

十來米長盤成了一個圈的鞭炮被姑父和大伯們搬到了大馬路上，展開后像是一條蜿蜒著的紅蛇。用燃著的的香點燃了引線，接下來就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我們都躲在門后捂緊了耳朵。噼里啪啦地火光劈開了黑夜，火光閃爍硝煙彌漫，經久不息。

我以前一直很困惑，過年過節辦喜事為什么都要放鞭炮呢？就為了那響聲？那為什么不用手機錄下來到那時就直接放，想放多久就多久，還更環保經濟。后來我想明白了，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自有它一番魅力。不管是那噼里啪啦的響聲，是那耀眼閃爍的火光，是那彌漫在空氣里的硝煙味，還是一直捂著耳朵的我們，總給人一種壞運氣全部跑光、希望就在眼前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精神的力量吧。

這個不大的院子，聚集了好多人。爺爺，大伯，大娘，姑姑，姑父，堂弟，表姐，我，我爸，我媽，我弟，還有奶奶。他們有些就在父母身邊，有些是剛從外地趕回來。奶奶眼睛里映著火光，一派祥和。

焰火像流星般從地面沖向夜空，“嘭”的一聲綻放開來出一朵絢爛的花。絢爛的火花四散，星星點點照亮了半個夜空，又在下一刻迅速熄滅在黑暗里。極致的絢爛后歸于沉寂。

耳邊全是小孩子的歡呼聲、尖叫聲，他們興奮地四處亂竄，指著天上的絢爛哇哇大叫。大人們也紛紛仰頭，姑姑拿出了她那個還用得不太熟的手機，要表姐給她拍些照片。

多么熱鬧的一夜啊。

03

1號那天，是兵荒馬亂但喜氣洋洋的日子。

我有五個姑姑，家里人總是笑稱她們是“五朵金花”。姑姑個個膚白貌美，即使如今上了歲數，但是歲月并沒有在她們臉上留下太多痕跡。我們這些小輩總是說著：姑姑們年輕的時候肯定有好多人追吧！奶奶也說，她們還未出嫁時好多人提親呢。

此刻我那五個姑姑正擠在那個狹小的廚房里，有人炒菜，有人切菜，有人洗碗。她們各自忙碌著，討論著下一個炒什么菜。廚房里油煙爬上她們夾著少許白發的烏發，熱氣熏得她們的額頭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很快整張臉都濕了，手上的刀卻沒有停。

我奶奶逢人便被說“有福氣”。那些同樣上了年紀的奶奶們，伸出枯槁得沒有一點水分的手握著我奶奶，連聲說“養了五個這么好的女兒，你真是好福氣啊！”我奶奶每次都樂的臉上笑出了一朵花。

我奶奶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在他身邊，我爸爸是最小的一個。此刻的他們正從祠堂里搬來一張張桌子，桌子刷滿了紅色的漆。每逢村里頭有人辦喜事時，都會借用祠堂的桌椅，擺上個五六桌。我弟弟和那古靈精怪的表弟在后頭幫忙搬凳子，姑姑們見了都笑著夸道：真能干啊！他們立馬就干得更起勁了。

我奶奶跟著我爸一塊住，這些年為我爸操了不知道多少心。我想起前些年的時候，家里特別困難那幾年，媽媽整天沒完沒了的抱怨，爸爸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沉默不語，飯也不吃，就這樣一直坐著。我和弟弟都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整日小心翼翼的。奶奶私下里看著頹廢不已的爸爸直嘆氣。

但她畢竟是拉扯大八個孩子的人，她身上有一股讓我欽佩的力量。以前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現在我想，就是堅韌。奶奶堅韌無比，這是生活的磨難賦予她的高貴的品質。她說的話，她的勸導，她的經歷，都給人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家里很多人都曾向她哭訴，哭訴婚姻的不幸、兒女的不懂事，她都慈愛得一一撫平那一顆顆受傷的心。

她就像一棵古樹，大風大雨撼動不了它，風吹雨打壓不彎它，沉默而富有生機，寧靜又祥和，為生長在它身上的生物永久地提供一個溫暖安穩的棲息地。

我自小受她的教導長大，我一直以為，強大的奶奶不會老去。

04

生日那天晚上，我們把蛋糕放在桌子上，一群虎視眈眈的小孩立馬就圍滿了整張桌子。他們眼睛里全是興奮的光，嘴里高興地“開動啦！”他們可是盯著這蛋糕很久了呢。自蛋糕拿回來后就一直跟在大人身后不斷地追問著“什么時候才可以吃蛋糕呀？”

表姐把袋子里的皇冠拿了出來，大聲地喊著“奶奶你快過來！我給你戴上，待會還要吹蠟燭許愿！”奶奶盯著這東西，笑著問：“這什么呀？”站在邊上的我興奮地回：“壽星都要戴這個！奶奶你快戴上！”

表姐幫奶奶把皇冠戴在額頭上，一戴上去奶奶就連忙說“哎喲老婆子戴這個像什么樣哦，不要，我戴著不好看。”邊說邊想拿下來。我們連忙制止了她，大聲囔囔著：“怎么不像樣啦！奶奶你戴得超級好看！”奶奶聽到后開心的笑了起來。過了一會我發現她又別別扭扭地悄悄把皇冠拿了下來，被機智的我發現了，又給她戴了上去。

“奶奶你戴得超好看！不要拿下來呀！我要跟你拍照！”表姐也湊了過來，“我們一起一起！”奶奶在鏡頭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著說“我照的又不好看！”我大聲回道：“怎么會！奶奶你是八十一枝花呀！”

我們把蠟燭全部點燃后，把奶奶請到了人群中間。“好啦好啦！要開始唱生日快樂歌啦！一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大家一起拍著手唱著生日快樂歌，聲音很大，里面夾著一股濃濃的歡樂，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燦爛的笑容，是那么的開心。奶奶瘦瘦小小的身子被圍在中間，看著唱歌的我們，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條狹小的細縫，眼角處的皺紋愈深了。

多希望，那張臉上的笑容能一直保留著，陪伴奶奶今后的每個日夜呀。

05

奶奶十九歲嫁來這，今年八十了。她在這個小山村生活了整整六十一年，養育了五個女兒和三個兒子以及無數的孫子孫女。

就這一點，我就覺得我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了。

我記得小時候，我生病了，奶奶會一整天都抱著我，她的懷抱多么溫暖啊！每次我放學回來，她都會把她一直留著舍不得吃的零食拿出來給我吃，直到現在也是一樣；當我因為頑皮把褲子弄出一個洞時，奶奶會戴上她那副斷了一只腿的眼鏡，給我縫補褲子；她會給我做好吃的飯菜，還會用她的手帕變一只小老鼠出來給我玩。

我以為，記憶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奶奶不會老去。

可是，當我越長越高，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奶奶的頭才到我胸口，在我面前的她不再高大，而是單薄瘦小得像是一陣大風就會吹走，她的身子移動時已變得遲緩而蹣跚；當我仔細端詳她那張慈祥的臉時，發現一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已經悄然爬上了她的額角，發現額上的皺紋，眼角的皺紋，嘴邊的皺紋，還有那雙干枯黑瘦的沒有一絲水分的手；還有，當我第一次見識到病魔的可怕與冷酷無情。

今年夏天，奶奶曾生過一場大病。

我看著她的容顏一日比一日憔悴，聲音變得喑啞無力，吃不下飯，整日昏昏沉沉的。我焦急萬分，心里想著“那藥怎么還不起作用啊！奶奶你快好起來吧！我好害怕啊！”

那段時間每晚入睡前，我都感到一陣恐慌，腦袋里時常想起奶奶曾對我說起過的一句話：“算命先生說我只能到七十九。”雖然我每次聽到都會一臉不相信的對奶奶說：“怎么可能！您肯定會長命百歲的！”但這句話確實在幾年前就在我心上投下一片陰影，時不時就給我帶來一陣不安與恐慌。

雖然我知道算命先生的話不可信，但人總是這樣，越是珍貴的人，你越是不能容忍任何一點意外。總會想著萬一是真的怎么辦？怎么辦呢？我怕黑夜太長，一覺醒來，奶奶就不在了。而我甚至沒有和她做最后的道別！

還有什么比看著撫養自己長大的至親一點一點的衰落下去、一步一步的邁向死亡更讓人感到心痛呢？

我記得有天下午，鎮上的姑姑來看奶奶。奶奶躺在竹椅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對她說：“人到了一定時候，是怎么拉也拉不長的。二女說我那壽衣多做了一件，你們到時候記得不要穿錯。壽衣只能穿單不能穿雙，一般呢，是三件長褲四件衣服，一共七件，正好是個單數。”

站在邊上的我聽到這話，眼淚頓時涌了上來。我趕緊扭過了頭，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防止它掉下來。內心就像被烈火燒著憂懼哀痛不已。

還好，多幸運啊！奶奶最后又勝利了。

我如釋重負的同時，心上也涌起一股悲傷。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奶奶含辛茹苦將我撫養成一名大學生，我卻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她。

我很久以前就想著，等我以后有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奶奶買很多很多她這輩子都沒見過也沒吃過的東西，給她買厚厚的衣服、褲子、鞋子，還有暖和的棉被，讓她在冬天里時不會感到寒冷，還想帶她去外面走一走，去看看她辛勞了一輩子的小山村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還有好多好多……

人生最大的悲苦，莫過于你成長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至親之人老去的速度！

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放假回家的時候多陪陪奶奶說說話，在其他方面，我顯得那么的無力。但我知道，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們都好好的。她不喜歡華貴的衣服，也不喜歡昂貴的零食，她對每一個前來拜壽的人說：“還提什么東西來呀！你人來了我就開心了。”

她只希望她的兒女孫輩都好好的。

奶奶，你也要好好的啊。你還要看著弟弟考大學呢，你還要看著表姐嫁給一位好人家呢，你還要看著我工作結婚有孩子呢……還有，好多好多的福等你享呢。

我有一個奢望：希望時光啊，能夠慢一點，再慢一點。讓奶奶慢一點老去，讓我能少些遺憾。

珍惜當下，珍惜身邊最容易忽略的陪伴。因為一不留神，可能就是一輩子的遺憾。

不要總是到失去了才悔悟，悔悟過后往往已經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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