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從我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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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

城外密林中,一伙蒙面人正在追殺一個年輕人。蒙面人見年輕人漸落下風,知道功成在即,出手越發狠辣。

群攻之下,年輕人終于體力不支萎頓于地,胸口氣血不斷翻涌,眼睜睜看著自己將被一擊斃命。

縱是劍眉星目英姿朗朗,在絕望氣息的籠罩下,臉色竟也不比碎裂的冰凌明亮幾分。

他頹然閉上眼睛——

我命休矣!想我堂堂左相之子,欽賜御前帶刀護衛,竟有一日曝尸于荒山野嶺……好不甘心!

仿佛過了很久,想象中的劇痛并沒有發生,只聽見刀劍“當啷啷”接連落地的聲音。

他睜眼,一個白衣男子站在數丈之外,手中長劍猩紅滴落。

即便是一揮劍手刃數人,卻不見此人有多狠辣,眉眼依然清雅如月,發絲凌亂卻不掩風華。

唐毓甫一見他,眼中萬千情緒交織,涌動著憤怒、哀凄,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絕不可以在他面前如此頹敗!他強撐著從地上坐起,抬手擦一把嘴角鮮血,另一只手按上劍鞘,冷冷道:“葉驚鸞,你怎么還活著?!”

葉驚鸞神色瞬間黯淡下來,但還是選擇忽略他的怒目相向,緩步過去蹲在他面前,抬手捋了捋他亂了的發絲,而后緊緊撫住了他的肩。

“你…還好吧?”聲音溫和而嘶啞。

一股怒火騰地燃起,唐毓止不住渾身顫抖。他掙扎許久,終于將葉驚鸞掀翻在地,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陡生的力氣從何而來。

“滾開,我不需要你惺惺作態!家破人亡,只剩我一只喪家之犬,這都是拜你所賜,你竟然有臉問我好不好?”

唐毓怒極反笑,雙目猩紅,有兩行清淚倏然而下,未及滴落便被他一揮袖狠狠擦掉。

“你這個來自地獄的魔鬼!陰險、卑鄙、骯……”他頓住,使勁別過臉去,聲音顫抖如哀雁,“葉驚鸞,你為什么還能活著?!”

葉驚鸞沒有動,依舊維持著翻倒在地的姿勢,只是睫毛微垂,遮住了滿眼疲憊。

良久他勾唇笑了笑:“有什么奇怪,禍害本就要遺千年的。不過你若想殺我我必不還手,這么恨我,為什么不親自動手?”

唐毓終于忍不住,疾如驟風拔劍便刺,劍鋒在刺破他皮肉時硬硬停住。

“別以為我不忍殺你,今日放過你,算是償還以前種種,日后見你,絕不留情!”

他眼淚落得更兇,收劍轉身,倉惶奔去。

葉驚鸞垂眸,濃愁離緒揪扯翻絞,化成血霧從口中噴出。

“卑賤之軀,也曾乞愿上蒼垂憐,愿你我有一日可以輕舟滄海,吟嘯徐行……只怪造化弄人……”

他抬袖擦唇,血越擦越多。

恨我,也好,誰讓我貪得無厭,不仁不義違背倫常。

若非那日一瞥驚鴻,你的舒朗晃了我心神,是否就能避了今天這般結局。

終是我,如黑暗地獄中的孤鬼,不配擁有暖與光。



“聽說昨夜柳家渡的大當家被殺了!一代武林盟主竟然遭此橫禍,你猜會是誰干的?”

“當真?此事蹊蹺得很!柳大當家有官府撐腰,功夫又是江湖上一絕,不可能這么容易死的,難不成是那葉老谷主鬼魂復仇?”

一家偏僻簡陋的小酒館內,窗邊茶桌上三個游俠打扮的中年人正壓著嗓子眉飛色舞傳八卦。

唐毓斜睨他們一眼,不禁心底嗤笑,還鬼魂復仇呢,怎么著也不應該是這種五大三粗的爺們兒說出來的話。

“我就不相信什么鬼魂復仇。不過當年他們協助官府,將葉云谷滿門抄斬,連逃掉的幾個仆婦稚子都趕盡殺絕,也著實狠辣了些。就算天子丟的龜鈕金印真是葉云谷的人盜取的,也罪不至此啊。連帶老弱婦孺,上下幾百口哪!”

“你還真信官府這一面之詞啊,你也不想想,那葉云谷缺名聲?缺銀錢?還是缺威望?盜取金印有什么用?不過是得罪了人遭人陷害罷了。”

“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是誰,大名鼎鼎的包打聽是也!我還聽說,那葉家少主至今下落不明呢,葉老谷主泉下有知,只怕也不安生啊。”

“這個我知道!那少主是個不世出的美人,美得男女莫辨哪。嘿嘿……他能去哪兒呢?難不成真成了別人的禁臠了?”

唐毓暗自翻了翻白眼,背后說人,實在有違厚道。

“哎哎,包打聽,我還有一個疑問,聽說葉老谷主與當朝中書令唐凌風曾是舊友,唐相公當年還是刑部尚書時,遇到一個棘手的案子,還是葉老谷主幫他解決的呢。怎么這次滔天的禍事,他沒有求唐相公幫忙?”

唐毓眉毛一跳,當朝的中書令唐相公有且僅有一個,不正是自己父親嗎?

一年前那起禍事震驚朝野,父親不可能不知情。自己作為內廷近御之臣,并未見父親為誰求過情,甚至連提都不曾提過。究竟怎么回事?這事有點蹊蹺啊。


酒足飯飽,當他準備結賬時,腦袋“轟”的一片空白——錢袋呢?

敢在自己身上動手腳的小賊,恐怕還沒出生呢,看來又讓自己給弄丟了。更悲劇的是——他悄悄摸遍了全身——自己連個玉飾金簪什么的都沒帶。

辦法不是沒有,以自己輕功修為,即使要跑,整個京城也不見得有幾個人追得上,可是這太丟臉了,而且萬一讓十分好臉面的父親知道了……算了,當自己什么都沒想。

掌柜的瞅他這模樣,以為他要吃霸王餐,一改賓至如歸的熱情勁兒,抱臂瞇眼冷笑,看他打算怎么收場子。

“掌柜的有話好說,”唐毓笑瞇瞇道,“這樣吧,我這就回家去取,立馬差人送來,好不好?”

“好--個屁!要都像你這樣,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想走的話,通知家人來贖。”

唐毓有些無語。這樣一處偏僻的小酒肆,自己又是奉旨微服查案,實在不宜暴露自己身份,只好迂回圖之。

“不然你派個伙計去取銀子怎么樣?誤工費算我賬上,城西華安街7號便是了。”

城西華安街?那都是王孫權貴居住之所,華安街更是貴中之貴。

再細瞧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細皮嫩肉的,眉目也算好看,但也忒樸素了些,哪個貴公子出門不是披金戴玉左呼右喚的?再說了自己這么個小破酒館,怎么可能飛進金鳳凰來?

想到此處,掌柜認定了他是冒充貴人騙吃騙喝的,“我這兒統共就這兩個伙計,走了一個我哪里忙的過來?你小子不要有什么花花腸子,不然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掌柜的真是油鹽不進,不知好歹,也不知道是怎么在這繁華的臨安城立住腳的。唐毓忍無可忍,摸著自己的腰牌就要拍在桌上,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看這些可夠?”聲音清冷,無波無瀾沉靜如冰山。

順著他托著銀錠的手往上看去,墨發半挽,眉目如畫,恍如謫仙,禍國傾城。

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這、這、這是個男人?!

現在想來,那日初見,如江南水月般朦朧清淺,卻成了刻在唐毓心尖上的執念。

煙柳畫橋入了景,斯人姿容入了心。


“我說過,銀子不用還了,你回吧。”白衣男子淡淡開口。

唐毓四下張望,他已經跟了這個白衣男子幾條巷子。

“那哪兒成?要不是你的舉手之勞,我一時半會兒還真脫不了身!”唐毓無奈聳聳肩,“你住在哪里?回頭我把銀子送到貴府。”

奇怪得很,這個白衣人明明氣度雍容,風華絕世,雙眸卻是一片死寂--寂靜如地底深潭,蕩不起一絲漣漪。

可好感就是好感,這樣恍若謫仙還樂于助人的人,不由得人想親近。

白衣人不答,轉身便走。

“我就這么不招你待見嗎?”唐毓垮下嘴角,感到十分委屈,“那好,我也不愿欠別人的,閣下稍等,我去把銀子要回來還你。哪怕他們打我一頓,我心里也舒服。”

白衣人停下腳步轉頭看他,眼底一絲無奈兩分自嘲,“我是不祥之人,少與人接觸便少生禍患,與你無關,你不要妄自菲薄。”

唐毓內心嘀咕:不祥之人?自古紅顏是禍水,他還真有自知之明。

這樣想著,臉上卻立馬由陰轉晴,拍拍胸脯道:“那以后由我來罩著你,我就不信還有我化解不了的禍患。”

他大咧咧的笑顏如三月江南朝氣蓬勃,白衣人仿佛受了感染,眼睛里一縷笑意閃過,貫如古井的眼中波光乍現,像煙火瞬間映染星空,璀璨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貌似無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酒館,對唐毓的健忘做了必要提醒。

可惜唐毓還在失神,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詩: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

白衣人臉色一沉,拂袖而去。

唐毓回神,暗罵自己造次,正想與他解釋,不料事端橫生,一個鐵面人橫空出現,揮手一道銀光殺氣騰騰襲來。幸虧唐毓反應快,一個錯步輕輕避開。

鐵面人揮手間銀光再現,白衣人疾言阻止:“住手!放他走,否則你帶回去的只會是一具尸體。”

繼而轉向唐毓:“你走吧,閑事莫再插手。”

“哎……敢問閣下尊姓臺甫?”

“……葉驚鸞。”

“我叫唐毓,后會有期!”

回來路上,唐毓越想越覺不對勁,剛才葉驚鸞說的是“否則你帶回去的是一具尸體”,如果鐵面人是他屬下,他怎可能以命相脅?

這么說來,鐵面人是在監視他,他是被挾持的!

不行,必須要找到他,救出他--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嘛。

從葉驚鸞步態判斷,他并無功夫根底,且眼下距分別不過半刻鐘時間--他一定還沒走遠。


城北郁府。

“今夜你……可愿意?”郁逍目光灼灼盯著葉驚鸞,白皙臉頰上兩抹淺淺酡紅。很顯然,他喝了酒。

葉驚鸞仍在自顧自地斟茶小酌,眼皮都未掀一下,似乎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

郁逍見他不理會,眼底涌上怒意,英挺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扭曲。

他上前一把抓住葉驚鸞衣領,惡狠狠道:“為什么每次你都是這副清高樣兒,我對你不夠好嗎?你到底想要什么?!”

葉驚鸞終于抬眼,目光嫌惡,“放了我,或者殺了我。郁逍,你只會讓我覺得骯臟。”

唐毓一陣心驚,差點失手從廊檐上掉下來。

葉驚鸞竟被囚禁于此,成了別人的禁臠!怪不得,他那么厭惡別人在意他的容貌--紅顏有時候真是禍水。

等等……剛才那人叫做郁逍?這么說來,傳言可能是真的。

想當年縱橫江湖的劍術世家葉云谷內,被公認的優秀傳人不過有二,一是少主葉驚鸞,一是老谷主收養的義子郁逍。這二人根基非凡,兼之素來親厚,讓老谷主心情十分舒暢,逢人便夸。

不料三年前有消息傳開,說義子郁逍犯了錯被逐出葉云谷,所為何事卻不為人知,此事一度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唐毓挑眉--這個郁逍,如果就是被趕下山去的那個義子,那葉驚鸞應該就是失蹤的少谷主了。

猜測一下,郁逍犯的錯誤不會是--他瞠目結舌,仿佛窺破了天機--不會是調戲葉驚鸞被老谷主發現,才被趕下山的吧?!

“我骯臟,你被一個骯臟的人折辱踐踏,能干凈到哪兒去!”

郁逍眸中怒火更盛,將葉驚鸞一把推在榻上,不管不顧他額頭撞在墻上滲出的血跡,一邊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一邊怒吼。

葉驚鸞死死掰著他的手,試圖阻止他的暴行,“你若還算個男人,就將我的毒解了,我們痛痛快快打一場,要是死在你手上,我也認你是條漢子!”

郁逍怒極反笑,“呵,我是不是男人你還不清楚嗎?讓你死,我怎么舍得?你大可以再自盡一次,我有一千一萬種方法讓你求死無門,痛不欲生。這就是你的命,葉驚鸞,你認命吧!

“你今日還幫一個小子付了賬?莫不是看上了他?勸你死了這份心,你以為你還配嗎?”

葉驚鸞聞言一怔,如一只瞬間被抽走靈魂的破布偶,奮力掙扎的手松了下來。

唐毓再也忍不住,一個飛身從窗戶沖了進去,一把將壓在葉驚鸞身上的郁逍掄摜在地,攜起葉驚鸞仗劍而起。

郁逍飛身追上,待看清楚唐毓時愣了一愣,急道:“你可知你將他帶走會有什么后果?若你是他的朋友,勸你將他留下,否則你會后悔的。”

唐毓痛而不語,若是將他留下,我以后才會后悔。

郁逍見他無動于衷,又轉向葉驚鸞:“你若打算跟他走,那么誰替你一雪舊恨?”

葉驚鸞同樣沒有回應。

唐毓看著灰心喪氣的葉驚鸞,心內糾扯得緊,一邊后撤一邊在心里問候郁逍上下十八輩祖宗。

幾個護院聽到動靜立刻包抄過來,個個拼著命要在主人面前立個頭功,可惜打錯了主意。唐毓是誰,一品護衛,御前行走,區區幾個家丁哪里是他的對手。幾招下來,流水落花一片,哀嚎凌亂之中,哪里還有他們二人的影子。

郁逍瞇起眼睛:竟然是他跑來壞我好事,看來得讓唐相好好管教一下了。


唐府別苑。

唐毓暗自埋怨自己拙手笨腳,上個藥上得心驚膽戰,眼前人卻連個表情都不舍得給。

“你別怪我自作主張,你幫過我,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容忍別人欺負我的朋友。”唐毓側臉不去看他,又怕他不自在,忍不住解釋道。

如果之前唐毓還疑惑為何葉驚鸞性情如此冷淡,那么現在他徹底理解了他的苦楚。換了自己,有沒有勇氣活下去還未知呢。

此時的葉驚鸞在他眼中已經晉級成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偷瞄他沉靜如水的側顏,他竟生出一份想護之藏之的異樣思緒。

“多謝,”琉璃娃娃終于有了回應,輕笑一聲,“我沒事。朋友還是算了,我不配……”

話沒說完便被捂住了嘴,唐毓幾乎立刻意識到不妥,趕緊將手拿開。

“誰的人生不會碰上一兩個人渣,就當是被瘋狗咬了,總會過去的。”

理想珠圓玉潤,現實……似乎沒有進入預定軌道。

唐毓從未像這兩天這般低聲下氣過,因為他得罪了葉驚鸞。

事情是這樣的,葉驚鸞想盡早離開的愿望十分強烈,但唐毓不放心他一人游蕩,害怕他手無縛雞之力再遇歹人。那天他們以這樣的對話結束了會晤。

“我留在這里會惹來麻煩,而且我也有事情沒有完成,所以我現在必須走。”

“等你傷好了我就送你走,現在不行。”

前者意味深長看著后者,語氣一沉:“連你也想囚禁我?”

“……”

那天之后葉驚鸞便把唐毓請出了客房,看情形也不打算在短時間內理會他了。


這天上午是唐毓第四次端著食盒來敲門,跟之前一樣,無論他溫言哄勸還是冷言激將,統統失效。

不管怎樣,不到關鍵時刻,他不想強行打開那扇門。

轉身離開不過十步,他便聽到異響,來自讓他牽腸掛肚、現在房門緊閉的那間客房。

他急喚了幾聲,沒有回音,只聽到沉重的呼吸聲。

門被暴力踹開,葉驚鸞蜷縮在地上,顫抖成球狀。

“怎么回事,告訴我好嗎?你好容易逃了出來,卻在這時候出事,實在不值得。”唐毓扶起他,問得急切卻輕柔。

葉驚鸞閉目思索了一下,喘息道:“中毒。我就說我留下是個麻煩。既如此,煩你幫我抓點兒藥。”頓了一頓,補充倆字,“多謝。”

唐毓并未發現不妥,連連答應。運氣為葉驚鸞壓制毒性后,去藥鋪抓藥時才發現不對勁--他給的方子,只說川烏、地不容、大戟這幾味藥,都有毒性,而且這種劑量,即便能解身上之毒,卻無異于飲鴆止渴。

但不行動,就只能看著葉驚鸞等死。

自葉驚鸞上午拜托唐毓抓藥時起,到他見到那碗珊珊來遲的湯藥,已過去五個多時辰。

葉驚鸞望望宮燈搖曳的窗外,有些奇怪,“附近沒有藥鋪嗎,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你在擔心我?”唐毓眼波熠熠,受寵若驚的模樣有點兒夸張。

葉驚鸞無語,皺著眉頭將藥一飲而盡,抿唇問道:“這是我說的幾味藥嗎?味道好像……”

“怕你嫌苦,加了點兒霜糖。”唐毓眸子亮晶晶的,似乎在等著葉驚鸞夸他。

“哦,可是加了糖并不好喝。”

唐毓:“……”

好歹辛苦半日,夸夸我有這么難嗎?

葉驚鸞見唐毓一臉委屈巴巴,覺得十分好笑。垂眸間視線掃過空了的藥碗,心底生了些許疑惑,他確定這并不是自己交代要抓的藥,那唐毓給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

翌日一早,葉驚鸞起床散散伸了個懶腰,卻發現體內生出一股熟悉的氣流。他閉目吸氣,感受這股氣流自丹田沿著奇經八脈循序運轉,頓覺耳目清明通體舒暢。

這是——自己被禁制的功力恢復了?!

他幾乎立刻便想到了唐毓前一天給他喝的藥,那個藥一定有秘密。


“葉兄,你來的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唐毓神色有些凝重,“我接到任務,幫忙去錢塘查一些事情,所以得離開一段時間。”

“哦,我叨擾得夠久了,也正打算來向你辭行。”不知為什么,本來是來詢問藥的事情,結果聽唐毓這么一說,他口是心非蹦出這么一句話。

“你……可不可以在這里多休養一段時間,等我回來?我還沒來得及為你準備行囊。”

唐毓一臉焦急,怕他有后顧之憂,補充道,“我父親那邊我會書信稟告他的,他現在不在京城,短時間內恐怕是回不來的,再者這是我家別苑,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葉驚鸞思索片刻,突然問道:“唐相是你什么人?”

“哦,他是我一個遠房叔父,我們交往并不多。”不知為什么,唐毓有些心虛,在弄清楚父親與葉家的淵源之前,他不想透漏自己的身份。

“你去查的案子會有危險嗎?”

“什么?”

葉驚鸞突如其來的轉折,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方便的話,也許我能幫你。”葉驚鸞似乎有些無奈,“我目前也無事可做。”

唐毓反應了好一會兒,從葉驚鸞表情終于確定自己的判斷。

“方便,當然方便。”他眉眼都飛了起來,咧嘴笑道,“那我這就去收拾東西,帶一些吃的用的。你喜歡吃什么,甜的還是咸的?你只喜歡白色的衫子嗎,我覺得天青色似乎也配你……”

葉驚鸞失笑,抬頭望望天色,道:“你我是去幫忙,又不是出游,哪里需要這么瑣碎。你若再不走,我們只好連夜趕路了。”


金烏西移,唐葉二人終于收拾停當啟程了。葉驚鸞想與唐毓一并騎馬,無奈唐毓執意不從,連推帶搡之下他做了讓步,鉆進馬車。

然而一腳踏入廂內,他便怔在當場——

車廂內席墊以厚厚錦被鋪就,車壁上錦緞繪著花鳥幽泉,讓人望之便覺心曠神怡。角落小幾上擺著天青色茶壺一把并茶杯幾盞,幾樣新鮮水靈的水果點心,旁邊一盞鏤雕瑞獸的博山爐,熏著細細沉水香。

一縷微煙騰騰裊裊,撩動了他心底一絲異樣情緒。

“你……出行都是這般奢靡嗎?”葉驚鸞若無其事問道。

唐毓嘿嘿一笑。他當然不會承認,從來一騎紅塵來去無牽掛的他,為這次出行準備費了多少心思。連管家張老伯一張老臉都樂成了花,連連夸他終于開了竅。

一路兜兜轉轉走走停停,雖然彼此話不多,卻也并不感覺無聊。幾日之后,他們終于到達錢塘驛站,來接應他們的陸子青已經恭候多時了。

唐毓剛一下馬,陸子青便奉上一個大大的熊抱。

“老兄,好久不見,想死我了。怎么這次行程這么慢?等得我花兒都謝了。”

唐毓直接忽略他的過度熱情,不動聲色推開他,“咱們好像一個月之前剛見過吧?好了子青,說個正事,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說著將葉驚鸞推到陸子青面前,“葉驚鸞,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了。他是來幫我的。”

陸子青一眼看去,頓時長大了嘴巴,毫不掩飾艷羨之色。待要真心實意贊美一下對方,嘴巴張了半天,也沒能想出一個極精確的詞來表達他的激動,只得握了葉驚鸞的手左搖右晃的,看得唐毓直想沖上去掰開,生怕給捏壞了似的。


陸府早已將住處收拾妥當,遣了小廝丫鬟侍衛十數人供他們驅馳,甚至還悉心預備了止血散、跌打丸、解毒丹之類讓他們隨身攜帶。

“我是來查案的,又不是來動刀動槍的,就不能來點吉利的暗示嗎?”唐毓摩挲著這些紅紅綠綠的藥瓶,有些哭笑不得。

“有備無患嘛,好歹你是我的恩人,總不能讓你在我這里遇險。”陸子青認真答道。

唐毓待要謝絕,忽而瞥見了一邊神色淡淡的葉驚鸞,突然開竅般欣然地接受了陸子青的好意。

晚飯過后,陸子青便細細說了一遍案子的情況。

原來是一樁婦人休夫案。婦人吳李氏,狀告其夫也就是錢塘縣令吳山青要求和離,理由是吳山青性情暴戾,常常辱罵毆打于她,且十分好色,娶進門的小妾接二連三,讓她忍無可忍。

女子休夫在當下雖不多見,卻也算不得什么震驚朝野的大事。此案疑就疑在罪狀里還有一條訴由:吳山青的官職是賄買而來,他曾在科考中作弊,暗中買通朝中權臣,才得的進士,才做得錢塘縣令。

雖說賣官鬻爵在歷朝并不鮮見,但吳山青被告發的時機太不湊巧。適逢新帝登基不久,正大力整飭朝中弊病,選用提拔可用人才,很有雄心做出一番功業。

這個案子此時冒出來,正好讓皇帝鐵定了心思以一儆百,故而一道密旨悄悄傳出,由護衛首領兼皇城司司主唐毓徹查此事,并隨時上報案情進展。

接下來的幾天,這三人展開緊鑼密鼓的行動。由于陸子青是本地鄉紳,且與吳山青有過過節,因此他避了嫌,只負責安排唐葉二人出行及人身安全,盤查各個關節的事情理所當然交給了這二人。

每到夜里,三人便聚在書房分析收集到的信息,研究攻心戰術,以期一擊即破。

十一

吳山青雖赴任不久,作風之滑卻更像官場上的老油子。得知唐葉二人是奉命查案,吳山青態度極其誠懇,且句句奉承得不著痕跡,不管問什么,只要是跟賄賂有關的內容,一律指天發誓矢口否認大喊冤枉。

“大人,都怪下官教導無方,以致將賤內縱容到這個地步,胡言亂語無中生有,讓大人見笑了。下官身正影子直,不怕這些流言,還望大人替我做主,還我清白。”

唐毓不愿與他啰嗦,直接讓他背誦自己所答的考卷內容,吳山青傻了眼,百般抵賴都被唐毓硬硬擋了回來,最終不得不認了自己作弊的事實。

但當問起誰是舞弊同黨時,吳山青卻咬死不說,只說是自己一人所為。問他怎樣為之,他卻只是沉默。

“既然找到了你,定然是掌握了你與同黨私通的證據。你若將功折罪,據實細細稟來,也許官家會網開一面。你若頑固不化,偏要一條道走到黑,恐怕……”

唐毓端起茶杯,垂目盯了一會兒水中浮浮沉沉的茶葉,驀然抬眸盯向吳山青,滿面肅殺。

“你上有老下有小,令尊已過耄耋,愛子尚且齒幼,難道也不為他們算計算計?天子一怒,后果你想過嗎?”

吳山青不自覺打了個寒顫,但很快便鎮定下來。他目光游移不定,皺眉暗暗思索起來。

唐毓知道,他此時定在揣測,他們到底有沒有掌握證據。所以接下來,吳山青便要孤注一擲地拋出賭注,不管承認與否,再無回頭余地。

“此事都是下官一人所為,與其他人無礙,請大人明鑒。”

說罷吳山青鄭重其事跪了下來,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看來,他是在賭唐毓根本沒有掌握鐵證,不然何以他們會巴巴跑來盤查,直接一道政令派人拿人便是了。

唐毓面上一派鎮定,眸色卻漸漸深沉。

吳山青科考作弊案,背后定有鬼手。動身錢塘之前,他去禮部調取過吳山青的試卷,上面的名字有改動痕跡。能在糊名、謄錄等一系列保密措施中動手腳而不為人知,可見他背后那人有多神通廣大。

此次調查,吳山青只是一條小魚,當今的意思是,一定要拖出后面那條大魚。

若是吳山青不懼威脅咬死不認,這條最直接的線索便要斷了,這讓唐毓不免有些焦躁。

十二

一邊事不關己靜靜喝茶的葉驚鸞突然起身,踱步到吳山青面前蹲下身來,直視吳山青的眼睛。

“吳大人,據說手相記載了一個人曾做過的事情。在下不才,剛好略懂一二,大人方不方便讓在下看上一看?”

吳山青一向不信神鬼命運之言,聽到這話不由心里鄙夷,但礙于對方是上頭人的身份,他也不好拒絕,只得將手伸了出來。

“總體尚可,命運線纖長,可惜中間……你看這里,有斷痕……而且這條官運線十分孱弱曲折,行至一半有一死結,需要一位貴人輔助方可化險為夷。”葉驚鸞很認真地捏著吳山青的手,在他手心劃來指去。

唐毓旁瞧著眼前拉扯在一起的兩只手,明明都是骨節分明白皙纖長,可他總覺得違和,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更不對勁的是吳山青,眼見著他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白,最后癱坐在地上。

唐毓十分好奇,剛才葉驚鸞開口時他還在犯嘀咕,百計鉆營的老油條吳山青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忽悠,這樣看來,歪打正著找到他死穴了。

他過去看時,葉驚鸞已經起身落座,恢復一派淡然模樣,繼續喝他的茶去了。

“我說,我全都說,求大人救我……”吳山青趴跪在地上,抖如篩糠,“我將受賄官員名單寫好后,求大人直接遞交皇上,不要再經由別人之手,也求大人不要開封查看。否則下官一家老小……將死無葬身之地了!”

哽咽了幾聲,忽而咬牙切齒道:“這個賤婦,我們全家都讓她毀了!她以為她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不知道嗎?那何知州,他為什么愿意給我遞條子,他讓我做烏龜,以為我不知道嗎?!奸夫淫婦,我毀了,你們也別想好過!”

罵到最后,竟然嗚嗚哭了起來。

唐毓沒想到他突然崩潰,心內松一口氣,略一思忖,問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搪塞亂語,做緩兵之計?”

吳山青抬頭,滿面恐慌伴著涕淚肆虐,接連磕了幾個頭,撞得石板“咚咚”直響。

“下官糊涂,心存僥幸,事到如今,下官也沒有什么好抵賴的了,我是不是亂語,圣上定能裁奪。我只想給自己家人留條生路,求大人答應下官的不情之請!

說著又咚咚磕起頭來。

唐毓看了一眼葉驚鸞,后者面色有些不自然,微微側過臉去,輕輕點了下頭。

一封密呈就這樣被連夜送出錢塘,直奔臨安京都大內。吳山青被羈押看管,等待押解京城受審。

“葉兄,你真是厲害,竟還有這個本事。幾句話就嚇得吳山青魂飛魄散。要不你也替我看看,什么時候能全了那人生四喜?”

說著唐毓便將手伸到葉驚鸞面前,非要他看手相。

案子告一段落,唐毓一身輕松,不由跟葉驚鸞開起了玩笑。葉驚鸞淡淡一笑,“我哪里會看什么手相,只不過在吳山青手心劃了兩個字而已”。

“什么字?”

“……天機不可泄露。”

他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寫的兩個字是:“唐相”。

畢竟是唐毓的遠房叔父,若因此而下獄,倒是自己隱瞞了他,方法有失卑劣了。

也是因為唐葉二人并未報出自己名姓,只亮了腰牌說奉旨查案。若讓吳山青知道唐毓與相國的關系,估計打死他都不能說的。

至于葉驚鸞是怎么猜到這背后主謀的,論權力手段,論行事風格,論政務便利,舍相國其誰?當初葉老谷主與他關系匪淺,卻最后老死不相往來,不就因為看不慣他做的這些蠅營狗茍的事嗎。

既然自己都能推測到這些,沒有理由皇上推測不出。那么這案子,其實只是皇上想借著唐毓這雙手,剪除他們自家勢力的由頭罷了。

接下來,是不是該勸一勸唐毓,收斂一下鋒芒,遠離權力風暴的中心?

案件收尾進展順利,唐毓將案子來龍去脈及細節種種擬成奏章,快馬加鞭送往京都。

十三

“葉兄,今夜子青要設宴為我們慶賀,他已經預備了上好的杏花汾,到時候咱們定要痛痛快快喝一場,不醉不休。哦,你若是不能喝便少喝一點,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我現在還不知什么狀況呢。”

解決掉這宗燙手山芋,唐毓神清氣爽,有些興致沖沖。

葉驚鸞扯一扯嘴角,笑意不達眼底:“我那些小手法,糊弄小鬼還可以,上不得臺面的。這次能這么順利,也多虧了陸兄,他對你的事確實很上心。”

“這倒不假,我倆是從小一起玩泥巴捅蜂窩的交情,所以不必跟他客氣。這次見他行事,確實比之前更細心穩重了。”唐毓未作他想,從善如流答道。

“嗯,久別重逢,是該好好聚聚。我身體有些不適,就不去了,你們盡興吧。”說罷施施然回了住處,像是絲毫沒聽到唐毓追在后面“葉兄、葉兄”的聲聲呼喚。

晨光熹微,葉驚鸞起了個大早,聽了聽外面靜悄悄的,便知道唐毓還沒起。等他到了唐毓臥房才發現,人早就出去了。

他便坐在小幾旁等著,有些事情,還是讓唐毓先知道一些比較好。這是他一夜未眠得出的結論。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輕快,以他現在的耳力,當然辨得出這是唐毓。不過緊隨其后還有一個腳步聲,一樣的速度,落腳卻要重些,應該是陸子青。

連葉驚鸞自己也沒弄清楚,當時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態,等他回神后才發現,自己已經悄悄匿了起來。

十四

“唐唐,怎么昨晚你們沒來呢?驚鸞兄的身體好些了嗎?”陸子青的聲音由遠及近。

“還好,可能是這幾天勞心過度了。不過拜托,我有名字,不要瞎起諢號好不好?”唐毓頗有抱怨。

“咦,這就奇了,這么多年我都是這樣叫你的,你也并不反感,這次是怎么了?難道見色忘友了不成?”陸子青壞笑著調侃,“我問你,你難道沒注意到我有什么變化?”

唐毓細細打量他一番,恍然大悟,“你頭發又換顏色了?”

陸子青鄙棄一聲,嘆道:“換做以前,你早就不知道損我多少遍了。哼,果然戀愛中的男人都成木頭腦袋了,非伊人皆不能入目也!世道炎涼啊!”

“什么戀愛中的男人?”唐毓一怔,“我并沒有交往哪家的姑娘啊。”

“哼,你交往的哪里是什么姑娘,你可知道你現在的注意力全在哪里?都在驚鸞兄身上了!”

唐毓剛端起茶水的手一抖,茶碗滑脫出去,“鐺啷啷”滾到了桌上,慌得他趕緊伸出雙手去捂住。

“當局者迷,你知不知道,你見不到驚鸞兄的時候,多長時間問一次小廝關于他的狀況?即便是最忙的時候你都沒忘。你從不曾對任何人這樣上心,即使是我——你最好的伙伴。所以,”陸子青鄭重總結道,“你喜歡上他了,你完蛋了。”

靜默良久,久到葉驚鸞的心在下沉,恍然生出一種罪惡感,仿佛自己是一個引人犯錯的罪人。他突然有種沖動,想立刻就走,走得遠遠的,冷雨青燈了此殘生。

未等他移步,便聽見唐毓的聲音,像參透了禪機,帶著如釋重負的味道,“為什么說我完蛋了?喜歡便喜歡了,又能怎樣呢。那樣霽月清風的一個人,我喜歡他很奇怪嗎?”

“呵,思想竟然比我還前衛,佩服佩服,甘拜下風。”陸子青對他的回答毫不意外,感慨一番后,抱著滿胳膊雞皮疙瘩告辭了。

陸子青走后,唐毓一個人坐在桌旁發呆,等得葉驚鸞腿都直了,終于見他回了神,字字遍遍低聲念著“葉驚鸞”,抱著腦袋喃喃道:“我該怎么辦?”

十五

小院云亭之內,唐毓低頭悶悶吃著早點,完全沒了往日的灑脫意態,甚至下意識回避著葉驚鸞的眼神。

“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對,讓你不舒心了?”葉驚鸞目露疑惑,“如果有,你告訴我,我會注意。如果是我造成你的困擾,那我……就告辭吧。”

“葉兄!”唐毓倏地站起身來,一把拽住葉驚鸞的衣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葉驚鸞拂開他的手,拱手笑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我終須一別,只是早晚而已。在下謝過唐兄多日照拂,青山綠水,后會有期。”

伊人漸行漸遠,白衣翻飛間,似乎眼前的風景也漸次凋零灰暗。哪里是金秋,分明是寒冬了。

再抬眼,目光盡頭已空無一人。心跳亂了節奏,濃濃的惶恐鋪天蓋地而來,讓他避無可避。

不能就這樣讓他走。至少,他也要明明白白聽到葉驚鸞的反應。

想到此,他大步追著葉驚鸞而去,還沒奔出幾十步遠,突然在垂花小門處立住了。

葉驚鸞就靜靜立在那里,留給他一個蕭索的背影。

聽到動靜,他并未回頭,只舒了口氣,道:“總得來送一送,才不顯得涼薄,我知道你一定……”

話音中斷,有雙臂膀緊緊圈住了他,帶著顫顫的卻不容反抗的力道。

“我喜歡你,你……可喜歡我?”

話一出口,唐毓感覺到葉驚鸞僵了一僵。他閉眼靜默,等待葉驚鸞的宣判,等待他惱羞成怒憤然離去,或者……他不敢想了。

臂彎里的人輕輕掰著他的臂膊,正試圖從他的桎梏中掙脫。他明白了。

一瞬間心跌進了千年寒潭,他松了臂膀,無聲低笑,須知強扭的瓜不甜,總不能強人所難,何況還是眼前這人。

他擠出一抹笑,正要說點什么,卻見葉驚鸞回身扶住他的雙肩,臉頰慢慢湊近他的臉,雙唇蜻蜓點水般掠過他的額頭——

葉驚鸞竟然……終于……吻了他。

唐毓覺得有一團火“騰”地在體內燃燒起來,滾滾熱流四處流竄,沖到鼻尖沖進眼底,酸酸澀澀的。

花木依然,金風仍舊,唐毓卻覺得世界與以前不太一樣了。

十六

歸程在即,唐毓不知哪來的興致,定要拉著葉驚鸞逛一逛廟會。陸子青為他們備好車馬后,便很識趣地閃了,誓不做鴛鴦棍兼第三者。

月上柳梢,二人騎馬姍姍而歸。清風明月,時有微涼,唐毓抬頭望月,余光掃著身邊人,覺得人生得意莫過于此了。

“小心!”葉驚鸞毫無征兆地從馬上掠過身來,抱著唐毓一骨碌滾到路邊草叢里,立刻便有箭雨從天而降,兩匹馬眨眼間就被射成了篩子。

十幾個黑衣人鬼魅般憑空冒出,個個身姿健碩身手詭譎。看來葉驚鸞料得不錯,確實有人坐不住,想先行滅口了。只怪自己剛才走神,差點釀成大錯。

這些黑衣人倒也不廢話,直接出手,招招致命,就是奔著二人首級來的。即便是唐毓御前護衛首領的身手加上葉驚鸞名噪江湖的劍術,也打得甚是狼狽,堪堪占得上風。

一陣刀光劍影之后,黑衣人頭領見占不得便宜,也不戀戰,大喝一聲“撤”,一行人瞬間便逃了個干凈。

唐毓一時怒起,定要追上去拿下一人問出主謀,卻被葉驚鸞拽住了。他這才發現,葉驚鸞狀態似乎不太好,一問才知,解藥的效力已過,他內力再次被禁,已無出手之力了。

唐毓暴怒,自己偷出父親最珍重的武功秘籍,找郁逍換了解藥,卻不想被他擺了一道,只給了解藥的一部分。

二人怕夜長夢多,不敢久歇,立即返身回府。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將將走出二里地,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等唐毓看清楚來人,不由有些驚訝,再看那人身后的年輕人時,心臟突地一跳,無端有些不安。

相國唐凌風,和他身后那個讓他恨不得千刀萬剮的人——郁逍。

十七

“父親,你怎么在這兒?”

“毓兒,你怎么在這兒?”

二人幾乎同時出聲。

“父親,你怎么會跟他在一起?”唐毓指著郁逍問道。

“你們認識?”唐凌風心不在焉地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在這里做什么?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唐毓見問,暫且壓下心底重重疑慮,草草答道:“孩兒奉旨來這里查案,調查結論業已呈奏天聽,不料今夜遇上幾個刺客,多虧了這位義兄幫我,不然孩兒恐怕兇多吉少了。”

說罷余光輕掃葉驚鸞,卻發現他并沒在聽,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什么?你查的不會是吳山青的案子吧?”唐凌風一驚,搶上前一步握住唐毓雙肩。

“父親怎么知道?此事應該是機密啊。”

唐凌風神色瞬間變得衰頹,閉目半日不語,良久一聲長嘆。

“父親,我們找個地方坐吧,有什么事情慢慢說。”唐毓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如此灰心,扶住他慢慢往前走。

唐凌風有些心神不定,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強打精神問道:“你傷的重嗎?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當好好答謝于他。”

未等唐毓回答,葉驚鸞上前擋住他的去路,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鄙人葉驚鸞,葉青云之子,相國可還記得?”

唐凌風雙眼驀地睜大,不過畢竟是風浪里闖過來的,很快便恢復平靜。

“自然記得,我與令尊曾有過交往,可惜后來諸事繁多,便漸漸失去聯絡。葉兄一向瀟灑不羈,誰知去年竟遭此大禍,實在令人嘆惋!”

葉驚鸞身子微顫,漸漸笑出聲來。他恨不得立刻上去撕爛他那張虛偽的皮,可是他不能,他更想看見他陷入沼澤,苦苦掙扎卻越陷越深的絕望。

“是這樣嗎?這么說來,陛下的龜鈕金印不是被一個名叫無影的死士藏在相國府的書房里了?這么說來,無影與他的胞弟無蹤也并不是效力于相國府了?這么說來,他拿出來的科場舞弊上供清單也是假的了?不過是真是假,恐怕還得陛下說了算吧?”

十八

他每問一句,唐凌風的臉色便要青上一分,未等他話音落盡,唐凌風突然身形一動,化掌為刀向葉驚鸞劈去。

唐毓聽他們一來一回對答,仿佛窺見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不由震驚在當場。突然見自己父親狂風一般撲向葉驚鸞,本能地出手擋住了父親的攻勢。

“孽子,讓開!今夜他若不死,唐府便要毀了!”

唐毓愣了一愣,似乎沒聽明白父親的話,一錯身又擋了上去。

“父親,您不要沖動,我們從長計議……”

“滾開,今夜你敢攔著,我便沒有你這個兒子!”唐凌風大怒,用了九成力道將唐毓扇滾到一邊。唐毓本也不敢全力抵抗自己父親,心思混亂之下竟被父親一擊飛滾出數丈。

葉驚鸞冷笑道:“殺了我,你以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陛下為何會派兒子來查他的老子?天道輪回,你的末路到了。”

唐凌風快要氣炸了,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顆火藥,而只能模仿一顆火藥,以電閃雷霆之勢襲向葉驚鸞。

葉驚鸞此刻無內力傍身,挨上一招必然要斃命當場。

唐毓神魂俱裂,只來得及大叫一聲,手腳并用撲出兩步便摔在地上。

一聲沉沉的悶哼傳來,甚至有血珠濺到了他的手背上,緊接著便是重物落地翻滾的聲音。

他不敢抬頭去看,仿佛不看,最壞的結果便不存在。心底有什么東西,碎成了渣,刺得他五臟翻絞,血肉模糊。

“混賬!畜生!你們都反了,一個兩個的都瘋了不成!不成器的孽障!”

唐毓猛地抬頭,唐凌風一手捂住胸口站得搖搖晃晃,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氣得渾身直顫,卻再也無力出手。

前方三丈開外,郁逍如枯枝敗葉躺在地上,許久也不曾動一下,不知是生是死。

竟然是郁逍截下了唐凌風的攻勢,結果兩敗俱傷。

葉驚鸞糾結了半晌,還是過去將郁逍扶起,靠在自己肩上。

“你這又是何必?你本可以平步青云一世無憂的,畢竟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是他的兒子。”

十九

“他的兒子?”郁逍喃喃道,繼而呵呵冷笑起來,直笑道氣息不穩嗆咳出一口一口鮮血。

“他將我當做他的兒子嗎?我五歲時便被他遺棄,扔在葉云谷密林深處。他只是為了讓我偷學葉家劍法,但他可知道,如果不是師父及時出現,我早已葬身狼腹!他除了利用我,還給過我什么?我只是他的一把刀而已!”

“畜生!我將你放到葉云谷,難道不是為了你好?江湖誰人不知你的劍法已登峰造極?偏偏你不爭氣,被他趕出谷來,這怨得了誰?”唐凌風氣急敗壞地咒罵。

“對,我是畜生,”郁逍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眼神漸漸渙散,“我壞事做盡,為了所謂的天倫孝道,陷害我最尊敬最疼愛最……舍不得傷害的那些人,因果報應,我死有余辜,只是……”

他抖抖索索摸出一粒丸藥塞進葉驚鸞手里,漸漸擴散的瞳仁浮起濃濃水霧,“我從未想過害你,卻害了你。我后悔了,如果可以重來,我寧愿一輩子站在你身后,護你平安,看你娶妻生子,看著你的孩子們追在我后面喊我叔叔,就像那些年,你追在我后面,喊我哥哥……”

兩行淚潸然而下,與唇角鮮血交匯蜿蜒,人卻再無聲息。

葉驚鸞面無表情,抬手輕輕拂過他雙眼,替他合上眼睛,將他放在地上。

原來當年在葉云谷搜出大內龜鈕金印,盜取金印罪名一夕落定,最終落得滿門抄斬,是唐家父子里應外合的杰作。

他握緊手中劍,慢慢走向唐凌風。

唐毓一時間得知這么多內情,竟不及反應。看見葉驚鸞提劍走向他的父親,他才回過神來。雖然心中一團亂麻,他還是擋在了唐凌風前面。

葉驚鸞視線淡淡掃過唐毓,定在唐凌風身上,眼神猶如枯井,無波無瀾。

“我不會殺你,會臟了我的手。科場舞弊、栽贓陷害、結黨營私殘害忠良,你的惡行證據確鑿,已經收集成冊遞到了內廷,樁樁件件一條不落。你好自為之。”說罷扔了劍轉身就走。

“我的因果不用你來評判,”唐凌風低低道,“不過你以為,葉云谷這件事是我一手促成的嗎?皇上的金印為什么會到我手里?”

見葉驚鸞腳步一頓,他緩了緩語氣:“這些年來葉云谷摻和的廟堂紛爭太多了,我幾次勸葉兄他都不以為意,我能有什么辦法?披荊斬棘掙來的前程不要了?還是一家老小上下百口不要了?我根本保不住葉云谷!”

葉驚鸞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回答,只加快了腳步。

“葉驚鸞!”唐毓幾步上前攔住葉驚鸞,聲音由壓抑顫抖漸至咆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意你,所以你就將我當傻子耍,是不是?!”

葉驚鸞怔在原地,良久閉了眼睛。秋風何冽冽,扯碎了落葉,涼透了人心。不知不覺,已是深秋了。


二十

朝堂出了一樁大事件。

相國唐凌風因科場舞弊收受賄賂、惡意栽贓害人性命、交通外官依勢凌弱等罪名被捕下獄,擇日問斬。

其子唐毓受株連本該一并處決,念在多年護駕且大義滅親的份上酌情減免,判流放西南蠻荒三千里。

唐府財物沒入官中,女眷盡數遣散。赫赫相國府,如大廈將傾,一夜之間成了陋室空堂。這足夠街頭巷尾消遣一段時間了。

誰知不出幾日,竟又出了一件大事:唐凌風被劫獄了。

這些消息傳的飛快,即便此處離京城已有幾百里路,流言假想還是在第一時間被編排了出來,杜撰得有模有樣。

小酒館里的說書人眉飛色舞信口開河,講著唐家少爺怎樣大義滅親將唐相國親手送進牢獄,感慨少年虎膽,卻又帶了一絲鄙夷。

唐毓舉起帶著鐐銬的手,費力捏著筷子,木然吃著東西,好像說書人說的故事與他毫無瓜葛。

然而當說書人講到唐凌風被劫獄時,他心臟一跳。唐凌風再怎么罪大惡極,都是他的父親,是將他抱在懷里馱在肩上護他長大的恩親。

只希望,父親能隱姓埋名安度余年,自己便心安了。

不料自己一個不知會淪落到何種地步的人,竟也有人會惦記。一批殺手從天而降,眨眼間衙役們便丟了性命。

若在之前,是生是死本已看淡,但現在他的父親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會一直活下去。若有機會活命,他當然要爭取。

于是他拼盡全力掙開桎梏,與殺手們展開拼死一搏。

然而終是受了多日折磨,加之殺手們也絕非等閑之輩,他漸漸便落了下乘。

死便死吧,他閉目,無聲自嘲,許是前半世太過遂意,老天看不過去了,所以讓他遇到他的死劫——葉驚鸞。

一陣刀劍落地聲,他抬眼,便看見了他的死劫。他憤怒,他咆哮,他狠狠推他,他落荒而逃。

狂奔出二里地去,終于冷靜下來時,他才意識到不對勁:自己剛明明內力耗盡油盡燈枯,何以現在內力充沛身輕如燕?難道是剛才,他對自己做了什么?

唐毓突然記起,葉驚鸞曾那樣不容反抗地握住他的雙肩。而自己將他推倒后,他蒼白的臉色也不似作假。

葉驚鸞……

他霍然轉身,拼命向著來的方向奔去。風塵滾滾,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伊人靜靜臥在塵埃里,一襲白衣沾滿塵土,昔日絕代風華,終成暮春花事,一任雨洗風吹了。

看見他的這一刻,唐毓突然有些慌了,為什么自己明明那樣恨他,明明巴不得他從此消失,卻在此刻心如刀割,顫抖得站都站不穩?

“為什么?”唐毓顫顫抱起他,臉頰蹭著他的臉,喃喃自語,“你若死了,我恨誰去?”

葉驚鸞雙眸微睜,輕聲慢語,如一線游絲:“安南郡百花渡,找老趙……他知道你父親在哪里。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舍得動手,那只好我替你。唐毓,我從未后悔……”

聲音低漸不聞,唐毓收緊懷里人,顫聲道:“你從未后悔過什么?說給我聽!……葉驚鸞,你聽著,我一點都不恨你,我也從未后悔過,所以你不要想著離開我,聽見了嗎?我是認真的,你回答……”

聲音猛地停住,葉驚鸞的手劃過他的腰側,沉沉滑了下去。

二十一

人說玉虛山上有仙人,那仙人舒眉朗目卻形銷骨立,喜著白衣,常年在密林云深處采藥,飄忽來去行蹤無定。

仙人又采了很多藥回來。他將藥簍卸下,照例先去了冰棺旁,對著棺中人道:“今日又將白衣弄臟了,真不明白,為什么你穿白衣,卻總也不會臟呢?

“你已經睡了五百一十八天了,是不是該起床了?你看這竹樓外面,桃花又開了。

“葉驚鸞,趕緊醒來,再不醒,我就去找陸子青了啊。”

仙人雙目泛紅,望著棺中人不舍得眨眼。

棺中人闔目靜躺,面目晶瑩如一朵含露花苞,一朵永不凋謝卻也永不會再開的,冰中雪蓮。

是夜,仙人又做了那個夢,那個總也做不夠總也不想醒的夢。

夢里,棺中人緩緩坐起,眉目含情,輕笑道:“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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