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白鹿洞寺的小沙彌

順著一段廢棄的軍用鐵軌前行，讓人好像一下子就走進一個黑白的老故事片里去。綠樹濃陰，偶然一陣風吹過，樹搖影動，篩出的幾朵陽光在鐵軌上閃動幾下，仿佛是歲月深處的眼波，你一定會感覺自己正在趟過一條時間的河。

河的盡頭便白鹿洞寺了。石階就是在天然的大石頭上人工開鑿出來的，苔痕上階，看來這里游客甚少，是個幽靜所在。拾級而上，身旁有泉水順石罅潺潺而下，石縫中幾株芭蕉長得正旺，蕉葉卷舒有致，上面的巨石上有“漸入佳境”的楷體題刻，讓人精神不禁為之一振。再往前幾步就看到了六合洞，據說夏季炎熱時，罅中常有煙霧涌出，縷縷可見，使人如同身仙境，故稱“白鹿含煙”，是廈門的小八景之一；冬日洞中暖氣輕吐，遠觀如同云從石上生起，煙斜霧橫，很是迷人。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沒能看到傳說中的景色，不過洞前“月印流云”古人題刻是很有意境的，景色好，字也寫得漂亮。月白風輕，樹杪流云，泉聲成韻，這勝景大概是深合文人雅意的。白天尚且門可羅雀，晚上大概也不會有人來游玩的，可惜了這片好景致。

穿過一個狹窄的石洞，繞過幾塊巨石，就到了白鹿洞寺的寺門，寺門很小，跟農家院門沒多大差別，楹聯也很一般：清晨周覽含煙裊裊，傍晚遠眺彩云閃閃。大概是為了點明六合含煙之景，生拉硬扯，平仄不協，實在是不通之至。轉身進寺，照例是讀讀聯語，看看題詩。看來看去，多是三家村塾師式的言語，直酸出醋味。實在是沒什么看頭。

尋了一個石凳坐下，免得聽導游背那千篇一律的解說詞。頓時覺得清凈了許多。忽然發現有很多石雕，細細端詳一番，不得不驚訝于匠人的高超的技藝。所雕內容一律是小沙彌，然而情態萬端，引人遐思。或獨立造像，或群像小品，將枯寂無聊的寺院生活生動活潑地展現出來。其一：匍匐于樹根草叢之中，背向蒼穹，仰面向前，閉目微笑，赤足，腳心向上，一手撫地，一手以肘撐地，作拈花狀，仿佛佛陀拈花示眾，以傳心法，只是比佛陀俏皮了不知多少倍。其一：斜坐草間，執蘑菇以作傘,?傘柄如臂彎，小沙彌則酣然入夢，神情悠然，一副不問世事的平和相。其一：立于石階前，作迎送狀，卻閉目不看世人，唯面含微笑，耳長及肩，雙手合十，眉心上一顆圓痣，真有傳神之妙。石上刻有民國詩人的一首詩：叢林泉石云煙霞，僧佛鐘鼓者是家。最愛風流不動處，夜間賞月日看花。頗多禪意，值得一讀。其一：側身倚于木魚之上，以手撫魚身，偷得半日閑暇，以游爛柯之鄉。憨態可掬，讓人忍俊不禁。其一：兩小沙彌坐于石上，一則絮絮而語，一則傾身而聽。其一：兩人對弈，兩人觀棋。弈者甲端坐石上，一手撫膝，一手拈棋躊躇,弈者乙俯臥棋枰前，一手托腮，一手縮袖中，旁顧右側觀棋者。右側觀棋者背手而立，面帶笑容，心領神會。左側觀棋者袖手而立，并不看棋，閉目沉思，神游八極。棋枰之下，綠草青青，再看棋枰上，經緯縱橫，卻沒有一個棋子。這大概正是匠人匠心所在，無處還有，有處還無，世事如棋，一切皆空。紅樓夢里有一首詩：一局輸贏料不真，香消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其實世事哪有輸贏，局內人未必就料不真，局外人也未必就看得清。棋里棋外，是非成敗轉頭即空，榮辱得失過眼云煙。眼前這幅石雕小品中的小沙彌，弈棋而實不弈棋，觀棋而實不觀棋，可謂深諳世事棋理，從這個意義上講，惠安藝人是不是要高出曹雪芹一籌呢！

石雕的刀法細膩，線條流暢，構思巧妙，深蘊禪理。絕非等閑之作，詢問一個年老的僧人，才知道這就是名聞天下的惠安石雕。早就聽說惠安石雕藝人善雕者不擇材料，大理石、花崗巖、玉石、砂巖，他們都能點石成金。由此看來，真是可信！他們可能不知道，他們隨手雕刻的小沙彌讓這座冷冷清清的寺院增添了許多情趣。他們不同于其它寺院里的那些莊嚴的造像，可愛的小沙彌或坐，或立，或弈棋，或灑掃，或汲水……深蘊佛理，卻又充滿了人間煙火味，也許這正是受到南禪的佛在人間思想的影響。

想起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問雕刻家，說你是怎么把躲在石頭里的人找出來的。雕刻家說我是用鑿子一鑿子一鑿子找到的啊！白鹿洞里的小沙彌石雕就好像是鄰家調皮的小男孩子玩捉迷藏太認真了，躲到石頭里，以至于出不來了，惠安的石雕藝人用鑿子一鑿子一鑿子把他們找了出來。千鑿萬鑿，小男孩子們歷經人生的多少疼痛，終于獲得了一份世事洞明的通達與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