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洪雷:《推拿》不順手


本文刊登在9月2日出版的第28期《壹讀》雜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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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葉清漪 張云

拍過《激情燃燒的歲月》和《士兵突擊》的導演如今把他的價值觀傾注在盲人身上,然而現實是:片子雖好,觀眾不買賬。他的《推拿》燃燒不起來,突擊失敗了。

康洪雷的成功并不容易。

在單獨執導前,他花了20年時間把所有電視劇制作崗位都干了一遍,包括場記、導演助理和副導演。1992年,他在張紹林(央視版《三國演義》、《水滸傳》導演)的劇組里擔當副導演,給張紹林留下的印象是“特別能吃苦”。

1999年,渴望能獨立做導演的康洪雷,拉著編劇陳枰把一篇不知名的小說改成了一個劇本,到處找人游說,終于找到了投資,拍出了《激情燃燒的歲月》。然而2000年央視看片會上,這部劇沒有得到任何肯定,最后帶著三條意見被退貨,“演員不會演,導演不會導,從里到外彌漫著對中國《婚姻法》的踐踏”。

他拍《士兵突擊》也無人看好。作為一部“無明星大腕,無情愛套路,無震撼視效”的“三無”電視劇,此片賣片周期長達一年多,才被一些地方臺勉強購入,沒想到醞釀成了日后的大火。

但也許,那些時候都并不比現在更困難。從前只是他個人的壞年代,而現在,他要面對的是自己所熱愛的整個行業的壞年代—新劇《推拿》,不好賣了。

《推拿》的突圍

《推拿》改編自作家畢飛宇的同名小說,描述一群盲人按摩師的故事,主演來頭不算小,有濮存昕、張國強、劉威葳等人—但終究尷尬。

在以青少年為主打收視人群的暑期檔,電視劇的風格向來極為鮮明。“中年”的《推拿》夾雜其間,顯得格格不入—前有瓊瑤的新劇《花非花霧非霧》,此外有“狐仙女友獵愛記”之稱的“大型神話古裝劇”《天天有喜》,還有“混合了歷史、神怪、虐戀和黃梅戲的古裝大戲”《新洛神》,它們都成績喜人,唯有《推拿》不溫不火。截至發稿為止,《推拿》已播出大半,雖然在口碑上大勝,達到“零差評”,但收視率僅僅達到了央視收視達標線的一半—這意味著,在首輪播出后,《推拿》便很可能就此進入片庫封存了。

《推拿》制片人朱子說了這樣一個親身經歷:“前兩天和一家大臺領導吃飯,他講了很多這部戲吸引他的地方以及這部戲的好,當我問他二輪你要不要,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不要。因為收視沒保障,會把我臺的收視名次拉低,我要負責任的。”

如今的電視劇市場讓很多人摸不著頭腦。高希希說自己很難過,他監制了林心如主演的《傾世皇妃》,自己都羞愧得不敢面對媒體,但收視率卻極好;胡亂拍的《刀尖上行走》收視也是第一,“我特別沮喪,為什么它是收視第一”?

拍過《趙氏孤兒案》的閆建剛也沒有了自信,“那些雷人、穿越、宮斗的戲,收視率都比我高”。業內人士很無奈,“現在再怎么好的正劇,也無法達到像當年《雍正王朝》那樣的收視份額了”。

然而康洪雷畢竟是拍出過許三多的康洪雷。他津津樂道于《推拿》的創作過程,卻厭煩提起收視率,被追問收視率差的時候他說:“不懂收視率,沒學過”。他不覺得自己身為導演應該去考慮這些,“創作者只需要關注兩點:一個是人物,一個是人物關系,這才是重要的。把這兩點抓住已經耗費了百分之二百精力,不可能再去考慮更多的事情。”

這就是這位剛踏入知天命之年導演的天真與明朗。

光明與黑暗,快與慢

“文學就是人學。這也是我這么多年在電視劇里努力,甚至瘋狂地想要體現的一個東西。”事實上,康洪雷2007年就看完了四年后才獲茅盾文學獎的《推拿》,他被這個純粹描述盲人世界的小說給迷住了。在南京出席一次活動,他跟畢飛宇說起想拍電視劇時才得知,已經有很多人動過這個念頭,最后都沒有做成—用電視劇去表現一個盲人的世界,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說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寫,卻幾乎沒有場景,這顯然是更適合電影和話劇的素材。但這個故事仍然深深地召喚著他,“我每天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探討盲人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讓我激動得渾身戰栗。”

這不是康洪雷第一次改編畢飛宇的小說。2002年徐帆主演的《青衣》也來自畢飛宇的小說。康和畢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激情燃燒的歲月》的攝影棚,兩個人沒有談小說,也沒談戲,談的是足球。畢飛宇想,這樣一個粗獷的男人怎么能拍出《青衣》那樣有著細膩女性情緒的戲?回去不久后,投資方給畢飛宇打電話,說想換一個名氣大一點的導演來拍,畢飛宇也就默許了。直到《激情燃燒的歲月》播出,畢飛宇在電視上看了兩集,大吃一驚,立刻打電話給投資方,就此簽下了康洪雷。戲拍完,畢飛宇極為滿意,“他看起來就是個聰明過人喜歡說大實話的頑皮男孩啊,心里怎么會蟄伏著那樣的東西?”

畢飛宇喜歡康洪雷的“慢”,鏡頭鎮定,不慌不忙,“篤篤定定的,特別有信心的樣子”。劇評人李星文說起《推拿》,也贊揚它的平緩,不像很多電視劇一上來恨不得前三集就扔原子彈,“看前兩集的時候始終是靜水深流,卻不寡淡,是另一種戲劇的對白。

康洪雷努力探索著盲人的世界。他常有意無意走在盲道上,感覺到“當你的腳踏在有棱有角的路上時特別安全”。給女兒買冰淇淋時,他注意到一個細節:不少女孩在品嘗第一口時,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他因此想到“人在幸福的時候往往會閉眼”。通過大量的資料搜集,康洪雷發現,盲人能感受到的世界遠比正常人要多彩。為此,康洪雷在一部現代戲上花了大價錢,為了營造盲人眼中美麗的影像,曾試圖讓團隊進行了三維特技的處理。但最終,他看來看去覺得不精致、不夠有創造性,又刪掉了大部分內容—《推拿》拍攝前后只花了三個月,后期卻做了整整一年,直到快開播前的半個月才向央視交片。

一個導演的處世觀

《推拿》中最大牌的演員,當然還數濮存昕。四年前,康洪雷還在準備《推拿》劇本的時候,濮存昕就表示愿意出演。而張國強已經是第四次和康洪雷合作了,這一次,康洪雷把他認為劇中最出彩的小老板泉子留給了他。其實除了眾所周知的《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以外,他第一次演康洪雷的戲是2005年的《一針見血》。那部戲主演是劉燁和黃覺,已經36歲的張國強在其中演的只是一個小角色,看起來離走紅還遙遙無期,哪知道第二年就演了《士兵突擊》。李博也是康洪雷一用再用的演員,他演的牛三勇在原著中只出現過一兩次,康洪雷則把這個角色的戲份發展到了主角之一。

康洪雷擅長用一種家庭式的氛圍來調動演員。每次拍戲,他都會告訴工作人員一句話:“我的房門24小時開著,不管什么事情,不管幾點,可隨時到我房間。”他用15%的時間用來“做藝術”,剩下所有時間都在跟人打交道,目的就是要增加信任感,激勵他們展現最佳的狀態。拍《士兵突擊》的時候,曾經有一段長達20天的時間,段奕宏沒有戲份,然而他仍然留在劇組,“享受團隊”。張國強形容在康洪雷劇組的狀態是“合作化時代的生產隊”,夜里沒戲的時候大家會聚在一起抽煙、聊天、聽音樂,完全不像大多數劇組。王寶強的形容則更為簡單直接,“過日子的感覺”。

康洪雷自己也做過演員,年輕的時候他在內蒙古話劇團工作。因為169cm的身高,他永遠演不了主角,只能演配角。演《高山花環》時,他為了導演要在舞臺上表現“千軍萬馬”的氣勢,只能露出半個身體。五十多場,場場用半個身體表演,場場都投入。《天地人》里他演一棵草,當數學家死了,大地也在為他哀鳴,每一根草都在為他落淚—康洪雷就演那根草,在地上滾動,想著“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終結了”,每次滾動的時候眼淚都止不住地流。演戲的時候,康洪雷永遠年輕,永遠淚流滿面。

除此之外,康洪雷也永遠認真和積極。他在話劇團里組織了一個足球隊,到處借場地踢球,天天踢,每一場都記筆記,回來分析。話劇團上下他都熟,下了臺,他就去幫服裝師背包,幫攝影師扛燈。對他來說,最初這不過是有力氣沒地兒使的問題,但時間長了,發現自己和所有人關系都很好,就有了另外一種滿足。

就在《士兵突擊》那些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的夜里,演員邢佳棟不愛說話,所以一開始離大家很遠地坐著,當大家聊到他感興趣話題的時候,他就上前一點,不聊了,又退后一點,話題轉回來了,就繼續把凳子往前挪兩下,繼續聽。如是,張譯打趣:“你那凳子是壞了還是怎么了?”康洪雷也笑:“早注意到你來回挪凳子了。”于是,邢佳棟就踏實了,“他跟別人說話時,我知道他的意識有一部分是在我這兒的,我不僅能感覺到,而且還覺得他很重視我”。

要有意義,主流的意義

把《推拿》從小說變成電視劇,除了多了一些讓劇情更加飽滿的人物和線索之外,最大的改變是康洪雷棄用了原著中大量關于人性陰暗面和利益沖突的部分。這是他一貫的價值觀,“我承認人性復雜,但也相信有單純的,為什么不能把我看到的簡單和善良拿出來呢?”

康洪雷的創作信條來自于他的經歷。他的學歷是中專,1979年他看到內蒙古藝校的招生廣告,就去參加考試,表演了一個在午睡時間溜出去游泳的小品,演得活靈活現,順利被錄取,進了表演班。因為長相完全不符合“形象高大,五官端正”的審美觀,康洪雷不得不格外努力,小品編得又多又快,別人已經表演完了,康洪雷還在舉手,“老師,我還有”。那天,康洪雷演了一個發洪水的故事,兩個小伙伴,甲把乙救上岸,自己卻沉了下去,他對乙喊:“等等我,托尼”,乙卻飛速地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洪水來了,誰管誰啊,趕緊跑!”

兩個小伙伴演得高興,沒注意老師的臉色已經發青。演完了,老師痛罵他們,“什么玩意?無聊!低級!庸俗!品格低下!給我滾出去!”做了一上午的小品,結果換來的卻是挨罵和罰站,當時的康洪雷并不明白,只是在之后很多年里,他才越來越趨向于他的老師,“在藝術當中要表現高尚和唯美的東西”。

《激情燃燒的歲月》是康洪雷的第一部戲,“我想告訴我們的父母們:你們是好樣的;既然你們是好樣的,我們努力也要做好樣的”。后來的《士兵突擊》是為了拍一部“青春偶像劇”,他覺得這一代的年輕人缺乏偶像,他要創造他心目中的偶像,把男人丟入極端環境里磨煉意志,“讓天下所有的女人看看”。

在畢飛宇看來,康洪雷最讓他震驚的地方在于他仍然努力在每部作品里“尋求意義”。康洪雷有一種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責任感,有時候他也很說教,作為創作者,他堅定認為,“(美國好萊塢)人家展示美好,我們展示齷齪,就體現我們是有洞察力的人?我不這么覺得。主流是人類前進必須要面對的東西。”

《推拿》的結尾是大團圓式的戲碼,劇中幾乎所有人在經歷了風風雨雨之后,都收獲了各自的愛情與幸福,在重新營業的“沙復明推拿院”之中實現團圓。在現實里,極其厭惡做宣傳的康洪雷,沒有參加家鄉一年一度的那達慕大會,而是趕了凌晨的飛機飛回北京接受各路采訪。雖然“特別不愿意燈火輝煌的然后我坐在上面給人講哲學、美學”,但他還是必須說了又說。這事兒雖然沒有意思,但在當下,卻自有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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