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笑林廣記》中有一則故事,頗為解頤:某解差押送一和尚,途中唯恐有失,每日晨起,必指示自語:“包裹,雨傘,枷,文書,和尚,我。和尚知其愚笨,趁他熟睡之際,剃光他的頭發(fā),給他帶上枷鎖,遁去。次日早起,解差清點:包裹,在,雨傘,在;枷、文書俱在,我,在,和尚——哪去了?以手撫額,恍然大悟,原來還和尚在。俄爾大驚:我哪里去了?
? ? ? 好一個我哪里去了,讀來令人噴飯,這個笨伯算是笨到家了!不過,仔細想來,我倒是愿意相信那位和尚不是逃遁,而是在點化解差,至于他有沒有開悟,故事沒了下文。然而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到是有下文的,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把自己弄丟的人大有人在,難怪特爾斐神廟上鐫刻著: “人啊,你要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則證明了若要讀懂世界,必先讀懂“我”這一命題的正確。
? ? ? ?不過,讀世界或許會容易些,讀我則勢如登山。
? ? ? ?愚者讀我,處處強調自我。把我讀成了天,讀成了宇宙的中心,我悲則世界須同悲,我喜則世界須喜,于是我成了色、食、情、欲、名、利、權、勢的膨脹螺釘,心被攫住,再也不能自在飛翔。每顆這樣的心里都有四個字——朕即天下。殘忍暴君說: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亂世梟雄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市井小民說:我是流氓我怕誰;就連小毛偷兒也顧盼自雄地留下——“我來也”,呼嘯而去。
? ? ? 仁者讀我,每每以天下為己任。民也堪憂,國也堪憂,拔劍難消心中塊壘。家國天下的崇高責任和邪曲害公的專制機器,像兩個巨大的磨盤,將他們的生命碾壓成歷史深處的一聲聲哠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李白)莫不是八字該載著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關漢卿)千古騷人且如此,我輩升沉偶然耳。(黃仲則)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魯迅)聞宮主賜紅羅,天下斷腸誰似我(唐滌生)熱腸雙冷眼,無用一書生。誰堪共肝膽,我欲忘姓名。(郁達夫)
? ? ? ?像這樣的詩句太多,像這樣的靈魂更多,想要忘掉姓名,又豈是那么容易的事!讀人須仁,讀己需智!
? ? ? 智者讀我,出世入世之間隨腳出入,瀟灑自如。滄海橫流,他們絕不茍安,赴湯蹈火,建立不朽之功勛;大志既酬,他們又絕不戀棧,功成身退,飄然歸去。張良、范蠡只因心中有我、知我,方能做到無我。
? ? ? ?王國維論詩提出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不妨借來一用,不過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我在里面再加一個“疑我之境”。愚者有我而執(zhí)著于我,以致破不了我執(zhí),最終迷失了我。仁者疑我,時時發(fā)問:
? ? ? 未入山門身是客,隨云隨波隨泥漚;
? ? ? 甫入山門身是誰?問天問地問乾坤?
? ? ? ?我是誰,我在何處,只知道問天,問地,卻不知道去叩問自己的內心,所以始終讀不懂真我,最終毀了掉我(我是指他們并未實現(xiàn)其本身預定的目標,至于意外中成就了另一番事業(yè),另當別論);智者無我,以無我之身縱浪大化,無憂無懼,行事當然得心應手!
? ? ? ?話說回來,凡塵世界總是愚者眾而仁者寡,至于智者,那簡直是鳳毛麟角了。能像開頭說的那位笨伯,不斷追問:“我是誰?”已是難能可貴了!
? ? ? 看來,讀我,真難!呵呵,不要以為我寫了這篇文章,讀者就以為,我讀懂我了,不是那么回事。那天讀到香江健筆徐訏先生的一篇小說,名字忘了,只記住里面的一句話:“我開過,最嬌艷地開過。我凋謝過,最悲凄地凋謝過。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無人注意的花魂。”當時讀得如癡如醉,現(xiàn)在想想,我心也執(zhí),人這一輩子,如花一樣:開過,謝過,愛過,恨過,悲過,喜過,歌過,淚過,苦過,樂過……可到頭來還是在乎別人在不在意。
? ? ? ?《世說新語》里有個故事倒是說得通透:桓公少與殷候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以此種妙語化解人世紛爭,真是大智慧了。
? ? ? ? 如果世人都能“寧作我”,也算是讀懂我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也不錯!不過,我做不來,估計我還得和我周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