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望今夜平安無事。

副所想到“平安無事”四個字的時候，眼前浮現出古代更夫一邊敲著竹更 一邊吆喝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情景。

他苦笑了一下，“平安無事”竟然成了現在自己最難以企及的小夢想小目標。這些年來，他值過的所有夜班竟然無一夜平安無事過。

果然還不到十點的時候，110的兩個兄弟就帶回來三個人，是一家三口。

兒子有一米八，健壯陽光。白色的T恤撕破了個口子，和破洞的牛仔褲相得益彰，左腳人字拖上的“人”字的那一捺已經從鞋底上斷開了。老爸比兒子矮一頭，淺藍格格短袖襯衣領口被扯開了，深藍西褲從拉鏈處下端又往下被扯出一條縫，露出了土黃色內褲的顏色。老媽身著紫羅蘭色家居服套裝，外披一件黑色開衫。三人中此刻只有老媽一人發出點動靜來，不過，是在哭，斷斷續續，壓抑不住但又努力控制的那種。

副所一眼瞅上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子和兒子干架嘛。但從長相舉止、穿衣打扮上看上去，挺和諧、挺有經濟基礎的一家人啊，怎么會鬧到所里來呢？雖然打架的事天天有，但像今天這樣，父子倆在家里打的然后又被母親報警的可是不多見，副所心里生出一點點好奇。

兒子清俊的臉龐上看上去面無表情，但副所望向他的時候，他眼神里流露出一點點怯意，但轉瞬間又被一絲桀驁不遜所代替。

老爸鐵青個臉，還是一副氣乎乎的樣子，絲毫沒注意到露出的內褲。他的氣從何而來？是單單為覺得兒子做了錯事，還是覺得自己沒打過兒子不得不鬧到派出所而有點丟臉？

老媽哭聲小了點，她望向副所，有點猶豫，但還是開口問道：“我們能不能回去？也沒啥大事。”

值班民警問她：“不是你報的警嗎？”

老媽回答：“是我報的。是孩子他爸讓我打的110。那會兒……但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們回去自己解決吧。”

民警說：＂既然報案了，我們就得處理。你說說怎么回事吧。＂

２

我今天下班后回到家，看到兒子在打游戲。我說少玩會兒，趕緊寫作業吧。然后就去做飯了。

做好飯以后，我一看，他還坐在電腦前打游戲。我有點生氣，上前扯掉了他的耳機，我說別打了，趕緊寫會兒作業，等你爸回來一起吃飯。他一把奪過去耳機，沖我吼了一嗓：“干嘛！”他吼完之后，可能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就說不打了，這就退出。

等我盛好飯，擺好碗筷，一看他還在打，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正準備說他兩句，他爸爸正好回來了。他爸爸當然也不讓他打了。

孩子有點怕他爸爸，就關了電腦，把耳機往桌子上一扔，回他自己房間了。可他進去之后，使勁把門一摔，關上了房門。

他爸爸今晚也有點邪性，不知哪來的那么大火，直接推開他的房門，拎起門口的一個馬扎就扔了過去。我還沒明白咋回事，兩人就打起來了。打得那個兇啊，我根本就近不了跟前，只能在一邊吆喝，讓他們倆別打了。可他倆根本都不聽。

然后我老公就讓我打110，一開始我不想打，哪有父子倆打架要報警的，丟不丟人啊？可是他非讓我打，說什么他管不了了，只能讓警察來管了。而我兒子也一直叫著：打就打，我才不怕呢！

他倆一直打，我也是怕再打下去出啥事，就打了。然后110就去了。我以為110去了，讓他倆不打就行了，沒想到還要來所里。

你看，現在已經沒啥事了，讓我們回去吧。

3

事實基本清楚。

值班民警對父母進行了勸解，讓他們和兒子有話好好說，冷靜處理，孩子大了，動手是最不好的處理方式，很容易引起孩子的激烈反抗。

父親也認了錯，說自己今天在單位心情不太好，回到家本想放松放松，沒想到又看到兒子在打游戲，一時沒控制住情緒，才動了手。并表態以后一定改正，保證絕不再動手。

副所走到孩子身邊。一米八的大個子看上去氣場很強，但走近他后，副所反而感到一種薄弱無力來。

“叫什么名字，哪個學校的，高幾了？”副所問。

“高××，三中，高一。“他滿不在乎地回答道。

這也是市里排名前三的學校啊。能考上這所學校也是不容易的啊。

副所有個和他一樣大的兒子，考進了市里屬一屬二的高中，學習壓力很大。不過，他工作忙得很，幾乎沒怎么管過孩子，全是他媽媽一個人在撐著。

”為啥和老爸干仗？“副所接著問他。

”是他先動手的。“兒子說完，瞅了他爸一眼。

”誰讓你整天打游戲！要么就學你的習，要么就畫你的畫！打個破游戲，能把你打進大學嗎？“老爸聽到兒子的話，突然沖他叫嚷起來。

”別吵了，咱們趕緊回家吧。“老媽過來拽兒子的手，被兒子甩掉。

”我不回去！“兒子還在犯倔。

”有種你就別回去！“老爸也不示弱。

看著這一對仍處于別扭、對抗之中的父子，副所想到自己和兒子曾經干仗的情景。他的心里柔軟了一下。

”這樣吧，你們倆先回家收拾收拾，冷靜冷靜，我和你們兒子聊聊，一會兒讓民警送他回去。你們看行嗎？“副所提議道。

”我們副所特別擅長做思想工作，而且他兒子也上高一，你們放心吧。“值班民警補充了一句。

老爸老媽互相看了看，老爸說：”那就拜托你們費心了，好好教訓教訓他！“

老媽對兒子說：”你要聽話啊，早點回家。“

兒子還是一聲不吭，臉扭向一邊。

送他倆出所的時候，老爸小聲對副所說：”我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罷了。“

副所一笑，回答：”明白。放心。“

4

我們打的是在線多人游戲，都是團隊作戰，不是一個人想不玩就不玩了。

一開始我媽不讓我玩了，我是想不玩了，但線上的隊友說得可難聽了，什么”你就是你媽的 一條乖乖狗“”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了“，我不想讓他們這么看我，所以我就接著打了。

后來我爸回來了，說不讓我打了，我爸一直對我很嚴厲，他說不讓打我就不打了。但我下線的時候，有個人就說”滾吧，去當你的乖乖狗吧“，我心里能不憋屈嗎？

所以我一回屋，就把門”啪“地摔上了。我爸最討厭我關門了。但我也沒想到，他推開門，就扔了個東西過來，我一躲，沒砸到我。然后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沖過來拽我的領子。我這件白T可是限量版的。我就還手了。然后我倆就打起來了。

你說畫畫？是的，我會畫畫，我就是靠這個才進的三中，特長生。可我越來越討厭畫畫。你知道嗎？我爸一直都看不上我。從小他就對我特別嚴厲，我再怎么努力，也從來都沒讓他滿意過。

我原來挺喜歡畫畫的，也畫得還不錯，可是那時候我爸根本不讓我學畫，有一次直接把我的畫箱從窗戶里扔到了樓下。他說只有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才有出路。可我學習成績一般，尤其那小三科，我就是背不進去。

我爸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后來看我學習真不行，又讓我走特長。他給我花錢找名師，周末送我到這里畫那里畫。我一點玩的時間都沒有。又要學習，又要畫畫。我都快累死了，可他也從來沒夸過我一句。在他眼里，我的畫不過就是上大學的工具。他根本不懂我畫的是什么。雖然如他所愿我進了三中的特長生，可我發現我現在都不愿拿畫筆了。

那我還能干啥？就打游戲了。不是吹的，我游戲也玩得很牛。

你問以后？沒想那么多。應該還是一邊學習一邊畫畫唄。至于考大學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嘍。

好，我聽你的，有話好好說，多體諒父母，少打游戲。

但我也希望他們多體諒體諒我。不要整天只有考大學的話題。

只要他不動手，我肯定不會先動手。

5

在副所的循循善誘下，這個和自己兒子一樣大的陌生的孩子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副所懷疑，這個孩子好久都沒和他爸爸說過這么多話了。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兩個小時。考慮到孩子沒吃晚飯，值班民警泡了兩桶面，各放了一根火腿腸。副所和孩子“哧溜哧溜”地吃得挺過癮。中間孩子還用所里的電話主動給老媽打了聲招呼。又聊了一會兒，副所就讓民警送孩子回家了。

副所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點上了煙。他有個習慣，每次糾紛、案件結了之后，他都愿意捋一捋其中的前因后果，總結點小教訓小感悟什么的。

看似導火索是打游戲，但其實卻是情緒失控。一幫網上的游戲隊友，僅因為別人下線就惡語相加→兒子被罵作“乖乖狗”，心里郁悶而摔門→觸發父親的情緒控制開關，父親扔東西砸人→引發兒子強烈的情緒對抗，發生肢體沖突。

副所見了太多這種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案件、糾紛，仿佛人人都處在暴怒的邊緣，稍有不慎，就像點著的鞭炮一樣，開罵開打開殺。到底是哪來的這么多憤怒和委屈？派出所只能為這些買單，收拾殘局，卻無法預防啊。就算科技越來越發達，可以預防犯罪，但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又怎么能預防得了呢？

但派出所預防不了，不代表社會預防不了，家庭預防不了啊。如果父母能尊重孩子，接納孩子，多給孩子一些理解一些安全感，怎么還能發生今夜之事呢？孩子的人生用不得高壓鍋，還是換成砂鍋，慢慢燉，慢慢熬為好啊。

孩子們的人生都“燉”好了，是不是未來就可以增添很多“相安無事”“平安無事”了？

正想象著熱氣裊裊的美味砂鍋呢，突然被寂靜夜里的炸起電話鈴驚醒。值班民警接起電話。一分鐘后，民警推開副所的門：

“報告！接到報警，湘中路和湘西路野餛飩攤，兩個人因為搶座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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