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小雪早早做好了飯菜，等著強子回來。她拿著一把梳子，站在陽臺里，邊梳理長長的秀發(fā)，邊看樓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其實，小雪專門在看那些出租的三輪車，因為，來來往往的三輪車中也有她家的，是她的強子開的。自從強子干上開出租這個行當后，小雪就有了倚窗看車的習慣。小雪看車的同時，偶然發(fā)現(xiàn)對面樓上的男人也在看她。
對面陽臺上的男人一邊逗鳥，一邊沖自己微笑，小雪趕忙收回目光，心想，小城里的男人真可惡，這樓和樓之間的距離太近了，開著窗戶，都能看清人臉上的痦子。
小雪走出陽臺，忽然記起強子的一雙球鞋還在衛(wèi)生間的水池中泡著，于是想趁強子回來之前，趕緊把鞋刷了，誰知這時門鈴響了……
小雪知道這不是強子，因為強子回來的時候，從不摁門鈴，他說摁門鈴沒有回家的感覺，拿鑰匙開門才是主人。每次回來，強子換好拖鞋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走到小雪面前，嘿嘿一笑，深情地說一句，媳婦兒，辛苦了！
強子時常不洗手就去抓饅頭，小雪連忙搶下饅頭，把他推進洗手間，然后用身體擋住洗手間的門，直到里面響起了嘩啦啦的流水聲，她才把門打開……小雪喜歡看強子吃飯時，狼吞虎咽的樣兒，看強子吃飯，簡直就是小雪的一種享受。
看到普普通通的家常菜，被自己精致加工后，強子吃得山珍海味一般，小雪的心里就甜滋滋的。小雪想，只有為家庭流了一天臭汗的男人，才會這般看重老婆做的飯菜。
對面樓上那個悠閑的家伙，絕對不會有強子這副吃相。他吃飯的時候，一定擺著架子，拿起筷子輕輕觸到盤子里，夾起菜慢慢送到嘴邊，然后說一些挑肥揀瘦的話。
強子從不對小雪進行挑剔，吃到鼻子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時，他總是夸小雪越來越能干了，然后就沖小雪使勁眨眨他那雙好看的眼睛。
既然不是強子，那一定是收什么費用的，一想到那些婆婆媽媽收費的人，小雪的心里就有點痛。小雪在小城的一家印刷廠上班，每月的工資只有1500塊錢，而且廠子經(jīng)常沒有活，已經(jīng)放了兩個多月的假了。家里各項支出，全都得靠強子。那些收費的一出現(xiàn)，強子拼死拼活掙回的鈔票就或多或少地被掏出去。
叮咚，叮咚……門鈴頑強地響著，小雪只好把鞋和刷子放進水池里，用腰間的圍裙擦一把手上的水，趕緊去開門。門上的貓眼兒一本正經(jīng)的盯著外邊的人也盯著小雪。
小雪從來不去看貓眼，強子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做個城里人，首先要學會看貓眼兒，不看清什么人隨便就開門，遲早是會吃虧的！每到開門之前，小雪的耳邊就會響起強子的話，可小雪還是不愿去看貓眼。
來小城快兩年了，小雪的心一直沒有扎下根，她始終覺得家還在鄉(xiāng)下。在農(nóng)村的時候，誰家都不鎖門，街坊四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進誰家都跟進自己家似的；如果哪家沒人進，那這一家一定是村子里不招待見的。
在小城里，家家都這么戒備森嚴地防著，就是住在對門兒，也互不走動，見了面頂多點點頭，就咣當一聲把防盜門關上，各自進入各自的世界，因此小雪常常在心里，討厭那些所謂的城里人。
打開房門，小雪發(fā)現(xiàn)，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笑呵呵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們說是收物管費的。小雪讓他們等一下，自己回屋去取錢，她從床底下掏出一個手絹兒包，剛想打開數(shù)錢，猛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手絹放了回去。前幾天婆婆病了，剛給捎回去一千塊，現(xiàn)在這錢不夠了……
兩個年輕人答應過兩天再來，小雪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她想對面樓上那個男人的老婆一定不會為交各種費用發(fā)愁，這或許就是城里人的優(yōu)越。
搬進這棟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小雪對于左鄰右舍沒有太多的印象，印象最深的還是對面樓上那個男人。他總是用一副城市寵兒的姿態(tài)面對小雪，小雪笑著的時候，他在笑，小雪愁著的時候，他也在笑。
逗陽臺上鳥籠里的鳥，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小雪倚著陽臺等待強子歸來的時候，也是那男人最開心的時候。小雪時常被他掠入視野，一雙眼睛不安分地掃視著……這時候，小雪除了渾身不自在，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她想哭，又有點兒想家。
強子還沒有回來，小雪重新回到衛(wèi)生間，拿起刷子繼續(xù)刷強子那雙汗質(zhì)斑斑的鞋。這是一雙普通的帆布球鞋，也是小雪送給強子的第一件禮物。
臨畢業(yè)那年，學校舉行籃球比賽，強子邀請小雪去看訓練。小雪發(fā)現(xiàn)訓練時，別人都穿著運動鞋，強子卻穿著一雙黑布鞋。
小雪知道強子家兄弟姐妹多，條件不好，就把吃午飯的錢省下來，偷偷買了一雙球鞋送給強子。每當強子穿著球鞋在操場上活動，小雪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那雪白的球鞋系著一個女孩美麗的夢呢！
回村當老師后，強子有了固定的收入，曾買過兩雙皮鞋，可他還是愛穿這雙球鞋，他說，皮鞋穿起來瞅著好看，腳在里邊兒卻不舒服。
開上出租車后，強子就更加鐘愛這雙球鞋。有時候鞋子臟了，小雪想讓他換，他也懶得往下脫。小雪就一邊捏著鼻子往下脫鞋，一邊損他：這鞋是租來的呀，以后睡覺你也別往下脫！
強子一邊享受小雪的侍候，一邊耍貧嘴：媳婦兒，你不知道穿這鞋有勁兒，車不用給油門兒，自己就往前走，是上學時一個傻丫頭給我買的。好你個壞家伙！小雪舞動著臭鞋和強子扭成了一團。
小雪把刷干凈的鞋子晾在陽臺上，情不自禁地朝馬路上望去，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行人也很多，尤其是那些興高采烈的孩子，牽著大人的手像小鳥一樣快活。
小雪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可愛的，十月的星期天就更加可愛，小雪想鄉(xiāng)下的稻子一定成熟了，稻田里金黃金黃的，風里飄著高粱、玉米的醇香，空氣里流動著蘋果、梨子的甜味……
小雪最喜歡秋天，尤其喜歡農(nóng)村的秋天，她說農(nóng)民用汗水澆灌禾苗，禾苗再用果實回報農(nóng)民的真諦，別人永遠不懂，那份豐收的愜意，只有在農(nóng)民的笑聲里才能找到。小雪和強子的愛情，就是在小村里的秋天收獲的。
他們小時候，騎過同一根秫秸馬，上學后坐同桌，后來又考進同一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強子回到小村當老師，小雪進了小城一家印刷廠當工人。節(jié)假日休息的時候，小雪常常抽空回家看強子，強子到小城辦事，也從不忘去看小雪。
小雪家割稻子，強子主動幫忙。十月的天空湛藍湛藍的，一朵朵白云悠閑地在天空中蕩來蕩去，天空下面的田野被笑聲渲染得有些夸張，農(nóng)民們揮舞著鐮刀，有說不出的喜悅和暢快。
“喂，累沒？累了就歇一會兒！……”小雪回過頭來，關切的望著強子。
“你累沒？別割了我們的手”，強子把我們二字咬得特別重，然后使勁兒沖小雪擠了擠眼睛。
該吃午飯了，小雪的家人收拾好水壺和鐮刀開始往回走，小雪和強子卻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稻田里靜下來了，只有螞蚱在稻捆上翻著跟頭。
“你咋不走呢？”
“我想多跟你呆一會兒”
小雪和強子倚著稻捆坐了下來。
“喳喳……喳喳喳”，兩只野鳥從頭上飛過，小雪和強子默默對視，滾燙的目光把整個秋天都點燃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墻上那臺石英鐘，盡職盡責地提醒著主人，已經(jīng)八點半了，小雪仍然沒有望見強子的身影。對面樓上的陽臺里射出耀眼的燈光，小雪想那個男人一定換上了睡衣，在和老婆一起給波斯貓、獅子狗之類的寵物洗澡。
小雪曾經(jīng)悄悄打量過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他的外表倒也不失風度，瘦高的個子、白凈的臉龐，細格子襯衫，上面加了一件淺灰色的馬夾。男人大概有40歲左右的樣子，而他的眼神卻像剛剛過完18歲生日的男孩，男人的眼神從鳥籠子旁邊射過來的時候，小雪分明覺得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只鳥！
小雪無法忍受這種目光，她認為，這目光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于是小雪高高地昂起頭，輕蔑的瞪著對面的男人，對面的男人笑了笑，小雪使勁兒啐了一口唾沫。
強子拉不著活的時候，就對小雪說：每天竟拉別人的媳婦滿街跑，等會兒帶你出去轉轉……小雪坐在強子的車里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別人從三輪車里下來掏錢的時候，她總是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瞧著人家，心里說，我坐在自己家的車里呢，開車的是我老公，然后用雙手使勁摟住強子的后腰，把頭貼在他的后背上。
強子每天穿大街走小巷鉆胡同，把形色各異的人，送到他們想去的地方，換取一張張面額不等的人民幣，是想讓小雪真正成為小城的主人。
強子和小雪結婚的時候，強子還在學校當老師，小雪每個星期天風塵仆仆趕回家里來的時候，強子的心時常隱隱作痛，小雪起早回小城的時候，強子總是把她送到車站，汽車啟動的一剎那，小雪滿眼淚水，強子也滿眼淚水。
小雪懷孕了，強子不讓小雪再往回跑，改為每個星期天去看她，風雪彌漫的黃昏，強子坐的車常常晚點，小雪就走出印刷廠的獨身宿舍，站在大門口苦苦地守望。
“路滑，上下車要小心！”
小雪這樣囑咐強子的時候，自己卻摔了一跤，摔掉了剛剛萌芽的小寶寶。那一刻，強子咬住嘴唇，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小雪在城里營造一個溫馨的小窩，要讓小雪在城里孕育世界上最可愛的寶寶。
工作沒了，強子不后悔，風里雨里開三輪車，強子也不后悔！搬上樓的那一夜，強子和小雪幾乎一宿沒睡，他們倆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淚水打濕了彼此的衣衫……
半夜12點了，強子仍然沒有回來，街上的路燈忽明忽暗地亮著，小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錢不好掙，強子最近經(jīng)常回來晚，可最晚時也沒有超過夜里11點的時候。
今天這是怎么了？小雪的頭腦中忽然浮現(xiàn)出前幾天聽別人說起的一樁謀殺案，一個歹徒以打車為名，把一個三輪車騙到城外，在開車人身上捅了十幾刀，搶車搶錢，棄尸而去……
小雪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胡亂披上外衣，蹬蹬蹬地朝樓下跑去，剛下到二樓就聽到了由遠而近的三輪車聲。強子終于回來了，小雪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討厭，你怎么才回來？嚇死我了”！小雪嗔怪地崛起了嘴巴。
“好媳婦，別生氣，快給我拿飯去，我這就向你老實交代”，強子重重地在小雪臉上親了一下。
熱乎乎、香噴噴的飯菜填飽了強子的肚子，也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原來八點多的時候，強子開著三輪車往家來，有個40多歲的女人招手打車，強子想送完她就回來，誰知這一送就送了半夜。
那個女人，打扮時髦，穿著闊氣，她像摁遙控器一樣，指揮著強子，一會兒到那家酒店瞅瞅，一會兒又到那家歌廳看看……后來強子終于明白了，女人是在找自己的丈夫……
夜更深了，強子緊緊地摟著小雪，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小雪卻睡不著，她一會兒想起對面樓上那個男人，一會兒又想起強子剛剛講過的那個女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雪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強子變成了一匹長著翅膀的馬，這匹馬馱著她飛呀飛呀，飛過了千山萬水，最后停在一個童話般的世界里，這時強子又變成了人，他親手打開通往童話世界的大門，大聲對小雪說：快進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啾啾……啾啾……
樓前樹上歡快的鳥鳴，吵醒了小雪和強子的夢。小雪一邊穿衣服，一邊把昨夜的夢講給強子聽，強子說，凈瞎扯！小雪卻認為自己和強子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雪把強子拉進了陽臺里，她要讓對面樓上那個輕佻的家伙，見識一下自己的幸福。對面樓上的男人，仍然在逗鳥籠子里的鳥，只是身旁多了一個穿著漂亮睡衣的女人。
小雪和強子好奇地注視著他們，突然強子一拍大腿，說昨晚他拉的就是這個女人，對面樓上的男人和女人也朝這邊望過來，強子和小雪卻不再理會他們。
強子和小雪仿佛真的進入了童話世界，他們倆深情地相擁在一起。強子說，媳婦兒，我相信你昨晚做的夢是真的，小雪說，那還有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