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作死別,其中的悲慟無奈,只有當事人知。他無法對老妻說出訣別的話,怕未及開口,已經眼淚崩塌。年少時的意亂情迷已被歲月的洪流沖淡,她的存在就如空氣般自然,唯有當空氣被抽離時,才知道生存艱難。
董天放費力地講完這個故事,中途因董笑嫣情緒激動的緣故,被打斷多次。她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即便以前的記憶不復存在,即便她不記得李多福的長相,甚至忘了生命里存在這么一個人,然而,夢里的慈祥和溫情依然真切。她怎么也料不到,他竟然是個人販子!
可是,爸爸不可能撒謊。他既坦誠了自己殺人的事實,還有什么需要隱瞞呢?到底什么地方錯了?做咨詢師后,她見識了很多悲歡離合,然而,命運的石頭還是第一次對準她自己砸下來。
“女兒。讓我講完吧。二十年了,這是我的心結。”他多次對女兒說。
董笑嫣淚流滿面,痛悔不已,這個家注定要散了,她要失去爸爸了?爸爸,你為什么講出來?
董笑嫣,你為什么那么執著?如果你不去掘地三尺,這一切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你依然會有一個幸福的家。現在,馬上要家破人亡了,你開心了,你開心了?
“爸爸,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會是這樣?”董笑嫣難以接受。
“事情就是這樣。嫣兒,我們是你爸爸媽媽。李多福是個人販子。”劉月娥眼睛腫得像核桃。
“爸爸,爸爸,你為什么要在這里說?我們家的事你為什么要在這里說,不在家里跟我說?”董笑嫣聲音尖利,“你可以在家說。你要送死嗎?”
爸爸的行為已涉及刑事犯罪,許子峰必然會報警。自己居然為了一個人販子將爸爸送上斷頭臺。
“師傅,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報警,不要報警……”董笑嫣抓住許子峰的手,苦苦哀求。
看著這哭成一團的一家子,許子峰鼻子發酸,他抬頭望著天花板,避免自己落淚。董笑嫣的請求,他無法回應。他迷惑了,不知道怎樣選擇才對。不可否認,董天放確實犯下重罪。但是,這背后的無奈和辛酸,該怎么去傾訴?
“嫣兒,不要為難許醫生,也不要為難自己。今天你們包庇了我,日后一定飽受煎熬。我的罪,我自己擔。”董天放幫女兒擦眼淚,“對不起,女兒。我要是早點說,你也不會受苦這么多年。”
比起失去爸爸的痛苦,做幾個噩夢算得了什么,她寧愿天天做噩夢。
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覆水難收。這個家,再也不會有歡聲笑語。
回到家里,董笑嫣和媽媽相對一夜無眠,爸爸卻一早睡了。他睡得很沉很香,鼾聲連連。
媽媽說:“你別心里過不去。對你爸而言,這也許是好事。這些年,他太累了。”劉月娥最了解丈夫,他雖是在道上混過的人,但從來也不仗勢欺人,更不會傷天害理。李多福雖然拐走了他們的寶貝女兒,但不曾傷害虧待她,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李多福并非大奸大惡之人,他死了,也無從得知他為何干上人販子這勾當。殺了一個罪不至死的人,董天放心里必然是煎熬的。如今,終于可以卸下包袱。
董笑嫣一言不發,就呆坐在那兒,聽著爸爸的鼾聲,小時候的片段不斷浮現,一幕又一幕。爸爸給她買各種玩具,爸爸背著她和媽媽賽跑,爸爸教她游泳,爸爸帶她學跆拳道,她高熱驚厥嚇哭了爸爸……爸爸經常冷著臉,可看向她的眼神總是柔和。
董天放醒來,望著窩在沙發里睡著的妻女,兩人都微蹙眉頭,神色悲戚,不由地鼻子發酸。
他去廚房,開始煎雞蛋,他要為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再做一次早飯。怎么回事?今天的油煙這么大,總是嗆得他落淚。好像,鏟子也不太聽使喚,搖搖晃晃,顫抖不止。看來,今天無法煎出完美的蛋了。董天放有些懊惱。
他轉身,看到妻子和女兒正站門口望著他,兩眼紅紅的。
“吃早飯,在外等著。月娥,你去買油條。”劉月娥握了把女兒的手,轉身出門。
“嫣兒,媽媽就托你照顧了。這輩子,我真對不住她了。”
“我不要,爸,你自己照顧,她是你老婆。”董笑嫣賭氣。
這小丫頭,從小就這樣。他有時控制不住脾氣,對劉月娥嚷嚷,她就站出來抗議:“爸爸,你不能這樣對待老婆。你是老公,老公要疼老婆哦。”或者說:“爸爸,你這樣子就不是好老公哦,我會把你寫進壞老公名單。”
董天放啞然失笑:“她也是你媽。不孝順媽媽,我會把你寫進壞孩子名單喲。”
董天放向來不茍言笑,突然模仿起她小時候的口吻,顯得無比滑稽,董笑嫣第一反應是笑,笑著笑著就哭了,氣呼呼地說:“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孩子。只是,現在你得長大了。我把媽媽交給你了。她三十年沒離開過我,肯定不習慣……”董天放一直以為,女兒是心頭肉,是他最深的牽掛。這一刻,他才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老妻。女兒會有伴侶,會展開自己的新生活,而老妻的余生卻難有寄托。這一去,只怕兇多吉少,這漫漫歸途,只得她孤獨前行。
生人作死別,其中的悲慟無奈,只有當事人知。他無法對老妻說出訣別的話,怕未及開口,已經眼淚崩塌。年少時的意亂情迷已被歲月的洪流沖淡,她的存在就如空氣般自然,唯有當空氣被抽離時,才知道生存艱難。
“那爸爸不要走!”
“又說孩子話。怎么能不走?”
“就不要爸爸走。”董笑嫣似乎退行到嬰兒期,自我中心,無理取鬧,連語調都變得幼稚。當現實的情境超出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人自然會啟動心理防御系統。
“嫣兒,放開爸爸。”劉月娥回來,她把女兒拉到一邊,勸慰道,“尊重爸爸的決定。”她知道,木已成舟,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走得安心。
三人默默地吃著早飯,董笑嫣的鼻涕眼淚一股腦兒往碗里低。她想控制的,但眼睛就像漏水了一般。
董天放放下碗筷:“我得走了。”
“爸爸,明年再去。”董笑嫣急急站起來,見董天放神色凝重,改口道,“那下個月去,等我過完生日……”她已帶了哭腔。
董天放為難地望著女兒,搖了搖頭。
“那明天去。爸爸,求求你了……”她以手掩面,痛哭出聲。
“嫣兒乖,別這樣。”劉月娥把女兒摟在懷里。
“我走了,你們……”董天放拎起公文包,大步流星走向門口。
“天放……”
耳邊,傳來劉月娥的呼喚。他無法細辨那是什么情緒,只是覺得整個心都在痙攣。再見了,再見了。
“媽,我們追。”董笑嫣拽起媽媽的手,但是媽媽紋絲不動。
“不要讓他為難。”董笑嫣回頭看著媽媽,發現她臉色有點慘白。
“媽,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沒事,我喝杯水,休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