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一
? ? 那是一條原始的河,不知流淌了幾千年,突然在一九七三年的秋天,村民建了一條大壩,那一貫順流的河水,便被截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流向早己開好的灌渠,平緩而平靜;一部分翻越水壩,帶著勢能沖向下游的河床,激起很多浪花,波瀾壯闊?!@種種,都是因為有了那壩的阻隔,有了落差。
? ? ? ? ? ? ? ? 二
? ? 那條河就流經我們村邊??梢哉f,那河就是寶根我們倆的樂園。寶根是和我同年的鄰家孩子,雖然我們不同姓,但早已玩得像親兄弟。每到夏天,我們就整天泡在河里,大人們要忙生產隊的活,牛就由我們看放。一到夏天,水牛也和我們一樣,喜歡水,我們就索性把牛趕下河,樂得逍遙自在,于是摸魚成了我們的喜好。河邊長大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是好水性,剛七、八歲的我們,鳧水、潛水、扎猛子都是強項,半天下來,每人能摸上一大串魚。
? ? ? 逮魚摸蝦,那是極有趣味的活兒,真能忘了時間。忽然感覺就是中午了,魚是摸了一串,可牛不見了蹤影,河上河下,寶根我倆找了個遍,也沒找著。?
? ? ? “牛有記性,也許它們自己跑回家了?!蔽腋鷮毟f。
? ? 我倆就提了魚,匆匆跑回家,果然,老遠就見那兩頭牛正在我家的草堆旁吃著稻草,只是被誰拴在旁邊。于是我們各自回家。母親見了我,劈頭就罵:
? ? “讓你們放牛,跑河里逮魚摸蝦,寶根家的牛,跑人家田里吃了老大一片莊稼,看挨打不。"
? ? 果然母親的話才落音,那邊寶根娘拿著竹條追打著寶根,一串魚也慌亂的丟在路邊。
? ? “朝我們家跑?!蔽疫叴蚴謩葸呄驅毟鶖D眼。
? ? 正無處逃的寶根只得跑向我家,我母親攔下后面追著的寶根娘。
? ? “算了吧,孩子還小,嚇一嚇就行了,多給人家說說好話,賠賠禮道道歉。"母親說。
? ? 寶根娘怒氣未消,也只得作罷。
? ? ? ? ? ? ? 三
? ? 夏天的時侯,正是桃子成熟的季節。農家的孩子多,又沒有什么可吃的,那一株兩株樹結的桃,還不到紅嘴兒,就老早被一群饞嘴的孩子們吃光了。我家例外,門外園邊一棵桃,倒是碩果累累的結著,隱在枝葉間透著誘人的紅,引得過往的孩子流口水。我爺爺是村中有名暴脾氣,孩子們都怕他,加上他年老不再去生產隊干活,整天守在家里,那棵樹的桃才得以安全的生長。
? ? “你們家的桃子都紅了,摘一點來吃吧?!睂毟肭笾?。
? ? “怕爺爺打呢。"我說。
? ? “那咱們去偷著摘,怎樣?”
? ? 對了,爺爺每天中午吃完飯總喜歡躺一會,我是知道的,那不是好機會嗎?
? ? “爺爺每天睡晌覺。今天中午他睡了,我喊你,咱倆偷去。"我約定寶根。
? ? 爺爺中午果然又睡晌覺了,寶根我倆像猴子般竄上樹,每人偷摘了一衣袋桃,迅速的潛逃到塘邊,邊洗邊吃,那個滋味甜啊。吃完我倆又下塘洗了個澡,才敢怯怯地回去。
? ? 爺爺早就醒來了,卻發現他站在大門口,正注視著凌亂的一地桃葉。寶根我倆做賊心虛,正打算偷偷的溜走。
? “二娃子,回來。"爺爺叫住了我。
? ? 我一個激棱,頭皮一炸,只好悻悻的走回來,寶根卻瞬間溜得沒了影。我抱定挨爺爺一頓罵甚至一頓打的決心,走到爺爺站著的臺階下。
? ? “去,找幾個筐,把這樹上的桃都下了吧,這桃也都熟到地了。"爺爺出乎我意料的和顏悅色。
? ? 確定爺爺不是在哄我后,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 ? “我去叫寶根幫我一起摘,行嗎?”
? ? “去吧。”爺爺說。
? ? 這一刻,我差不多覺得爺爺是這個世界最和藹可親的人。
? ? 好不容易在屋后園旮旯里找到寶根。我倆沒用半小時,一樹的桃子摘個凈光,一共有三大筐還多。那桃樹減去了負擔,枝椏一下子伸直了開來。
? ? 爺爺吩咐把桃子給寶根家送去了一筐,其余的給左右鄰家有孩子的,每家一份。我挑撿那個大的,又吃了幾個,說來奇怪,總覺得再沒有和寶根一起在塘邊偷洗著吃的那般甜。
? ? ? ? ? ? ? 四
? ? 村小學離我們家很遠,有五里山路,村里為了方便我們偏遠的三個隊孩子念書,在我們隊屋后臨時蓋幾間房,辦一個教學點,從村小學抽調兩名老師代課。寶根我倆同時入學。山村有“八歲愚鈍,九歲聰明"的說法,九歲,我倆一同啟蒙,讀一年級。
? ? 正是貫徹“教育與勞動相結合”的年代,學校基本上是上午半天勞動,下午半天上課。別看都是一群幼小的孩子,可都是農家長的苗,雖然力氣不大,擔、抬、刨、鏟,個個都行。半年,我們硬是在一塊斜坡上整出個操場。
? ? ? 教我們語文課的是姓葉的老師,一個地道的退伍軍人。葉老師把寶根我倆分坐一塊,一張靠著窗根下的課桌,寶根坐里邊。合著寶根總愛透過窗子看外面的事物,不用心聽講。一年級先學拼音,i、u、v,葉老師教我們記住“一窩魚”,a、o、e,就教我們記住“二窩鵝"。學過的頭幾頁書,翻來翻去總愛殘破,寶根告訴我:
? ? ? “反正都學過了,撕下來疊老包玩。"
? ? 于是我們就真的疊了好多老包,下課放學打著玩,一學期快完了,那書本也只剩最后幾頁。
? ? ? 一個下午,葉老師正在教拼音聲母的最后幾個拼法。z、c、s、r,我們跟著念:
? ? “直、遲、時、日。"
? 我們念完,葉老師說:“這幾個聲母,拼有些字時加個h,讀卷舌音……"葉老師沒講完,我旁邊的寶根突然大喊一聲:
? ? “那邊有狗鏈住了!"
? ? 葉老師一愣,忙問:“在哪?"
? ? “就在南邊那小山邊。"
? 寶根說的“狗鏈住了",實際上是指正在交配的兩條狗,巧在這葉老師恰是個極愛吃狗肉的人,當即把課本往講臺上一放,跑出去不知在哪就操了一根大棒,我們都跟著往南邊小山坡跑,那兩條狗見有人來,驚惶失措的想逃,無奈象拔河一樣兩頭怎么也跑不脫,葉老師上前一棒,正砸在那公狗的腦袋上,伴著一聲慘叫,那公狗便倒死在了地上,那母狗乘機抜脫那公狗碩大紅腫的陰莖,逃之夭夭。
? ? 葉老師見狗已死,回頭對我們說:"你們在這看著,我回去找刀子來剝皮。"說完丟下棒往回走去。老人們常說狗性子硬,果然不假,葉老師剛走不多久,那狗便動了幾下,遂即猛的翻起,速度極快的踉蹌著跑了。
? ? 葉老師自然是沒吃成狗肉,可我們的那節課自然也沒能續上。直至現在,我仍不知道,z、c、s、r這幾個聲母,到底在什么情況下拼卷舌音,我想寶根也是。
? ? ? ? ? ? ? ? 五
? ? 初中升高中,要經過嚴厲的中考。我們村的初中畢業生,就寶根我倆考上了高中,寶根的名次比我還靠后了一點。我們倆的名字一下轟動了全村,在落后閉塞的山村里,無異是出了神童。祖代都沒有多少文化的村民,對知識文化有一種莫大的敬畏,尤其寶根,他們劉姓在我們村是大家族,出了個文人,族長招集全族人開會,商討無論什么情況下,也要扶持寶根好好上學;我們家是單姓,卻沒有這些情節,但投來無盡羨慕的眼光。
? ? 高中學校在鎮上,離我們村二十多里地,上學得住校。我們兩家都窮,寶根娘和我父母商量,我們一人帶一床被子,我倆合睡一個鋪,能節省點,我倆也樂得在一塊。學校有食堂,學生自己帶米投伙吃飯票,菜是不管的,寶根娘和我母親各為我們準備了一個大瓷缸,一次裝夠一個星期的菜,全是腌漬的蔬菜,能耐久放,多半是豇豆、咸菜、醬蘿卜之類。除此而外,還得向學校食堂交一斤米三分錢的柴禾費。
? ? 新學期開學的那天,寶根挑著兩床被子,我挑著書包菜缸臉盆飯碗,一路叮叮當當,象極了外出的民工。
? ? 我們的宿舍也非常簡陋,靠墻搭著通鋪,同學們都是兩人搭伙睡,冬天倒不覺冷,只是晚上沒有熱水,洗臉洗腳,得自己拿個桶,去飯堂邊的那口磚井里吊水,不過不能太晚,否則炊事員把吊鉤收走了,水就吊不成了,因為那磚井的水面離地面有好幾丈深。
? ? 上了高中,寶根好象受了他家人族人的鼓勵,學得用功多了。別看我倆在村里初中班拔尖,可到了高中,都成了中下等生。學校好象都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老師對那些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總是多加青睞,而成績普通的落后的,總不待見;寶根我倆上初中時,在全班最得寵,那是因為我兩成績最好;可這高中,是把全鎮各村成績最好的學生集中到了一塊,我們可就不顯山不露水了,在老師眼里不風光了,我們心里還真一時感覺憋屈,沒辦法,成績在那擺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嘛!怎么辦?拚命的學吧,也正因為這樣,我倆晚自習總比別人下得遲,常常錯過了去井口吊水的時間。
? ? “你那腳不洗,臭得能熏死人?!睂毟@樣說我。其實他的腳一樣的臭。年輕人愛出腳汗,一天下來不洗一洗,不捂出味來才怪。
? ? ? “走,去大河吧。"寶根催促著懶惰的我。
? ? 學校出大門東走二百米,就是大河。冬天,河邊是結了冰的,我們只得拿石塊砸開,脫了鞋襪洗腳。水是刺骨的寒,待洗完,雙腳也失去了知覺,不過沒關系,待到走回宿舍,便感覺雙腳火燒火燎的發燙。盡管洗過腳,可鞋沒得換,又加冷水洗不徹底,總遺留許多臭味,寶根我倆便睡一頭,誰也不聞誰腳臭,久而久之,靠腳那頭的被頭總有一股股腳丫的臭味。
? ? ? ? ? ? ? ? ? 六
? ? 那時的高中,是兩年制的。高二時,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高考,學校進行了一次模擬高考的考試??荚嚨慕Y果一公布,寶根我倆的成績突飛猛進,均進入了年級前十名,尤其是寶根,名次一直都排在我后面,這次卻超在了我前面,我心里頓感一陣失落。?
? ? ? ? 星期六下午的最后一節數學課,老師為我們講解了這次摸底考試的數學卷試題。當講到試卷最后一道最難的綜合題時,老師專門表揚了寶根,因為全年級只有寶根完整的答出了這道題。
? ? ? 每個星期六下午上完兩節課,我和寶根就要回家去。二十五里的路程,在我們年輕的腳下根本算不得什么。這個星期六回家的路上,我總是想超前寶根,心里總在忿忿不平于那道數學綜合題,心里總有種種說不上來是嫉妒、憤恨、懊惱的情諸,總想一古腦向寶根發泄,我也知道我的心胸很狹獈,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這種情緒。每當拉開一段距離,寶根總在后面喊:
? ? ? “你今天怎么走得這么快,等等我呀?!罢f完一通小跑的趕上來。
? ? ? 我也不理他,徑自顧的快步走著。臨近我們村的那段渠埂路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平常我們最怕這段路,因為村中有一個瘋了的女人時常在這段路上游蕩,常愛打人,有時還追著打。一個瘋子,又不能和她講理,又不能對著打,只有躲的份。人常說,怕鬼有鬼,拐過山彎,就模糊見那瘋女人果然杵立在路邊,而且是沒法繞過的路段,我便放輕放快腳步,生怕驚惱了她,從她面前經過時,見她呆呆的看我一眼,沒露兇相,懸著的心才放下點。走過一段,我便回頭去看寶根,我想寶根此時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只見寶根躡手躡腳的從瘋女人面前經過,大概是過分膽怯的原因,剛走過不多遠便撒開兩腿改為跑,誰知一慌神,竟不知被什么東西絆摔了一跤,手里提著平時裝菜的空瓷缸,咣的一聲摔出老遠,那瘋女人在后面“哇"的叫了一聲,似乎要向這邊追趕??吹竭@情景,我忽然覺得寶根可憐,趕緊跑回去,替他拾起缸子,拉上他就逃,跑出老遠,回頭才發現瘋女人并沒有追來,我們才稍微平息了驚魂。
? ? ? 高考的考場在縣城。那年的天氣異常的熱,感覺有天氣的原因,我們都沒有發揮好,我們鎮中學應屆班沒有一人進入分數線,僅復讀班有幾人考進最低等的??茖W校。在那個大學錄取率很低的年代,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 ? ? 學校鼓勵頭年的落榜生復讀,因為學枚每年升學率的高低,全寄托在復讀班上。我們家的條件,是無論如何也供不起我復讀了,父母年老且有病,爺爺去世后又欠一筆債,學校給我下了兩回通知,我仍然選擇了回生產隊掙工分。
? ? ? 其實寶根的家境,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倒是他們家族里那個族長滿副熱心腸,發動全族下支持,極力鼓勵寶根復讀。寶根真的就去復讀了。從此,便是寶根我倆踏入不同的人生路途的開始。
? ? ? ? ? ? ? ? ? 七
? ? ? 八十年代的農村,土地已經承包到戶,不知怎的,這勞動力突然就富余出來很多。我家分得的那點責任田,一年也就花上那么十天八天,全部種收完畢,其余的也都是空閑時間。我想,總不能天天閑著吧,選擇學一樣手藝,將來也是一份保障。此時的木工在農村還很吃香,我于是便學了木匠。
? ? 師傅是一位遠親的長輩,很用心的教我。其實木工這活,對于有高中文化的我來說,極其簡單,不就是量好尺寸、對好角度的工夫嘛,要求的就是人得認真仔細。不出一年,我就能獨立做出每種家具,連公認的木工最難的梯子、八角凳,我都能做得不差。我的名聲很快傳開了,找我做家具的越來越多,一到冬天,幾乎就沒有閑的時候,自然,收入也就很可觀,我們家的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變。三年后,我蓋了新房,結了婚。
? ? ? ? 三年,寶根仍在復讀。我們來往得少了,偶爾在過年時踫上一回,也只簡單地說那么兩句話,好象我們中間有了點什么間隔。聽說復讀第二年的時候,寶根考的分數就夠去讀三本??频牧?,但他沒去讀,發誓不考個象樣的大學不去。并且轉去了縣城的高中復讀。寶根的韌勁,我不得不佩服。
? ? ? 待我做了父親的時候,寶根終于考上了武漢一所不錯的大學,四年制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他家時,我正在外地做木工活。聽說他父母在族長的幫忙張羅下,還辦了喜酒。唉!寶根終于有出息了,名聲響透了好幾個村,聽得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 ? ? ? ? ? ? ? ? 八
? ? ? 寶根上大學走了。
? ? ? 不知怎的,打那開始我總魂不守舍的樣子,好象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知道,從心底里,我是多么希望也能象寶根一樣去讀大學呀!不說別的,那就是咱農民孩子能走出大山的一道坎,越過了這道坎,就是另一番天地,將來也就是另一種地位,除此,再沒有第二種出路了,但我卻徹底的沒了那種機會。
? ? ? ? 寶根上大學一走,我們幾乎從此就斷了聯系。
? ? ? 隨著社會經濟的蓬勃發展,農村剩余的大量勞動力涌向城市,成為一個新興的群體一一農民工,他們大部分都從事著建筑這一重體力、高風險的工作。我們村也有很多人離開了土地,出外打工。我的木匠工藝也漸漸沒了市場,因為隨著高檔家具的先進機械化生產出現和電器有機塑鋼等家具的普及,傳統的木工手藝就漸漸的失去了市場,可缺乏更新觀念的我,總還抱著幻想堅持著。不知不覺,孩子都到讀書的年齡了,別人家只要有外出務工的,都有了可觀的收入,我們家卻過得越來越窘迫。
? ? ? ? “要不把你那套斧啊鋸的收起來吧,明年也跟他們去武漢打工。"妻跟我商量著說。
? ? ? 想著年邁的父母,看看身邊的孩子,我無奈的點點頭。
? ? ? 鄰居二楞子在武漢一建筑工地當了包工頭。過完一個年,我便把那點田地全交給妻子,跟著二楞子來到武漢。
? ? ? 二楞子包的多是土方工程和少量的低矮建筑的土建工程,沒有任何的技術含量,需要付出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農村就叫做蠢力氣活。說真的,不是農村走出來的棒勞力,那活干一天,第二天準得趴下。什么叫血汗錢?從那走過來的人,才深深懂得。木匠出生的我,成天揮斧弄刨的,手臂自然有力氣,但幾天鎬鋤的下來,手掌也打起了幾個血泡。
? ? 一個下雨天休息的機會,我跑去別的工地找老鄉閑聊。那位老鄉是做泥瓦工的,就是在高層框架樓里砌隔離墻。這是個相對輕松點的活,但得技術,工資收入要高得多。我問老鄉:
? ? ? “你們這現在缺人不?"
? ? ? “缺是缺人,只怕你沒干過干不了,得從當小工干起。"
? ? ? “當小工干些什么活呢?"我問。
? ? ? “小工的活要累一點,就是抱磚,和漿泥,一個小工得供應兩個大工的材料,得有力氣,身手得靈活還得有眼色,工資還低很多。"老鄉說。
? ? ? “干多長時間可以成為大工呢?"我又問。
? ? ? “那就看你的悟性了,有的干一個月就可以單獨壘墻。"
? ? ? “那麻煩你跟工頭說說,我來你們這當小工。"我很自信。
? ? ? 第二天我就從二楞子那辭了,跑去當了泥瓦匠小工。當泥瓦匠小工,可一點不比在二愣子那干輕松,幾天下來,同樣腰酸背痛,但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要不了多長時間,我一定能當上大工,掙高一點的工資。工夫不負有心人,努力是沒有白費的,大工師傅們一空閑,我便操起他們的瓦刀學砌墻。什么事都是看起來難,但只要認真做起來不難。一個月不到,我的砌墻速度和質量均得到了工頭的認可,不得不把我的工資加到了大工的水平。
? ? ? 我是一個不安份的人,總愛做些異想天開的夢。泥瓦工干了半年,我又瞄上了鋼筋工,因為我聽老鄉說,做一個合格的鋼筋工大工師傅,得會看懂建筑圖紙,那工資又得加一倍。我想我一個高中畢業生,建筑圖紙是應該能看懂的。于是我找機會弄到一份過去的舊建筑圖紙,閑下來時便琢磨圖紙上什么符號代替什么,鋼材的橫截面大小與拉張力強度,多大的跨度用多大的鋼筋。不看不知道,一看原來如此簡單,真的比做一道高中物理綜合題容易多了。于是在做了大半年泥瓦工后,我又改行做了鋼筋工。
? ? ? 那一年,我因老是改行的跳來跳去,也沒掙到多少錢,但比在家做木工還是好了很多。
? ? ? 春運象一股股大潮,涌進一座座火車站,這其實就是民工潮。中國的年,真是一個奇特的節日,不管身在多遠,總得趕回老家,與家人共度,尤其是我們這數以億計的農民工。這個時節,在車站碼頭,你看到的旅客,十有八九,都是帶著大大的旅行包,一臉的風霜,一手老繭的農民工。
? ? ? ? 在漢口火車站,我與一位不相識的農民工攀談起來,因為我見他的行囊里帶有木工用的鋸子、釘錘等工具。
? ? ? “喂,大哥,你是做木工的嗎?”我本能的對自己的老本行感興趣。
? ? ? ? “是啊,我在工地是制模工,專制木模的那種。"他告訴我。
? ? "那你這過年回家,怎么還帶上工具呢?”我問。
? ? “明年不干了,這工具都是自己掏錢買的,肯定得帶回了。"
? ? ? “怎么,掙不到錢嗎?咋不干了呢?”我刨根問底似的。
? ? ? “說實在的,咱們干建筑這行業的,要嫌這做木工制模不賺錢,那你就沒得做了。我是因為家里老母親癱瘓了,實在不能再出門了。"他的口氣里帶著惋惜和無奈。
? ? ? “噢,是這樣原因。對,父母是天,孝道為先,大哥,你受人尊敬。"我趕緊帶奉承的順和著。
? ? ? 他不再吱聲,低頭整理著他那些工具。
? ? ? 建筑上木工制模的活,確是最掙錢的,我老早就聽說過,因為需要木工技術做基礎,所以很少有人能做得了。其實特簡單,那模別做斜了,立柱的做到垂直,橫梁的做到水平,就是釘子、錘子、鋸子的活。前面沒有接觸到這樣的活,我竟忘了我是做木工的出生。
? ? ? 我忽然起了靈感,忙對身邊的這位農民工大哥說:
? ? ? ? “大哥,那你明年不去干了,你那工位有人頂替不?”
? ? ? 也許是被我奉承過有好感,他侃侃而談:
? ? ? “是啊,臨走老板和工頭都一再挽留,可我是沒得法呀。能制模的木工確實不好雇,我明年不去了,他們就得少一個做模工。"
? ? ? “噢,那你把我介紹去頂你那缺,行嗎?"我說。
? ? 他用疑問的眼光打量了我一陣:“你會木工嗎?”
? ? “會,我在老家就是一個木匠。"我告訴他。
? ? ? “那行。那我把我們老板和工頭的電話號碼抄給你,你自己聯系。別說你一個木工,你還能帶上三個五個的,去了都會要?!闭f完,他從衣袋里掏出紙和筆,寫了兩串電話給我。
? ? ? “太謝謝了!”我接過他寫的電話號碼,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 ? ? 過年回到家中,我便給那用木工的老板和工頭打了電話,果然他們是求之不得,并且一再問我能不能還帶上幾個。我問了他們那的地址,他們告訴我是江夏區,我不曾見過那老板和工頭人品如何,所以不敢隨便應允,其實老家我知道的好多木工都賦閑在家,而且都是不錯的朋友。我的打算是過完年自己‘先去干一陣子再說。
? ? ? ? ? ? ? ? 九
? ? ? 江夏區,過年在家忽然無意間聽到,寶根畢業了也分工在江夏區。這世界說小不小,說大還真不大,莫非我和寶根真的還就有點兄弟緣分?聽說寶根已在武漢買房安了家,并且已經結了婚,愛人是武漢的城市姑娘,高學歷、高背景,寶根的父母去武漢呆過幾天,過后再也不愿去,別人問起,他們只說,農村人土里土氣,別在那丟人現眼,惹兒媳婦討嫌。
? ? ? 自打寶根讀大學以后,很少回來,偶爾回老家來一趟,我都不在家,再沒見過面。也不知他現在什么樣了,我想應該沒什么變化。但從他父母過后的神情里,總好象有許多失望。
? ? ? 過完年我就來到江夏,按那個老版電話里給的地址,找到了工地,便投靠在那個工頭名下。一了解,才知道,這工頭就是我們鄰縣人,相隔還不遠,算起來是老鄉;老板是武漢郊區的,是一家建筑公司名下的小承包商,負責幾棟商業辦公大樓的框架構建。
? ? ? 俗話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第一天上工,工頭就看出我的木工水平不低,很是高興,例外的幫我置辦一些生活必須品。一個月后,去年拉下的工程進度趕上去了,說真的,我賣了好大的力。令我意外的是,那位老板晚上下班休息的時候,找我拉起了家常,從他的話語里,我聽出了去年他對工頭很不滿,帶的十幾個制模木工干活不咋的,誤了很多工期,弄得他在建筑公司那邊常常不好交差。他那話里的意思是在探問我,是否能找到一批木工,組建一個工程隊取而代之。我剛來一個多月,許多情況都還不熟,又加上工頭算是老鄉,初來乍到羽翼未豐就奪人飯碗,實在不可為,所以就沒敢往深了應允老板,只是委婉的答應他看能否再找到幾個木工。
? ? ? 一晃半年過去了,工地上我也混熟了,大概知道了一些工程內幕。下了班的時候,也經常和工頭老板們聊聊天,他們也經常問到我一些事情,比如學歷呀,家庭狀況啊等。有天,我忽然想到寶根,老板是當地人,也許能知道些什么。聊天時我問他:
? ? "我有個同學叫劉寶根的,在江夏工作,聽說是管城建的。不知這部門的單位辦公場所在什么地方。"
? ? ? “城建局呀?就在這不遠處呢,哪天你想見你那周學,我帶你去。這城建局,恰是我們建筑行業的頂頭上司,能拉拉關系也不錯,辦起事來畢竟方便些。"
? ? ? “是嗎。"
? ? 我有些莫名的興奮。
? ? ? 一個休息天,我想到了寶根,去找老板,老板恰巧要到市區辦事,路過城建局,我便搭了他的順風車,去看看多年不曾見到了的寶根。
? ? ? 城建局的單位好氣派,辦公大樓威嚴聳立著,站在大門口的我一下子萌生出一陣強烈的自卑感。
? ? ? ? “你是來找誰的嗎?”門衛打量著猶豫的我問。
? ? ? ? “我找劉寶根。"我帶著很不自信的答道。
? ? ? “劉寶根?"門衛疑問著,同時思索著,還沒容我描述,接著問,“是不是那個去年才分來的大學生?"
? ? ? “應該是吧。"
? ? ? “噢,你去辦公大樓B座第五層基建科辦公室,他在那上班?!?/p>
? ? ? 我進大院找到B座,上到五樓。哇,很漂亮的一個大辦公室,里面十多位干部模樣的忙碌著。
? ? ? ? “你找誰?”一個趴在電腦桌前的人問我。
? ? ? 我環視了一下偌大的辦公室。
? ? ? “我找劉寶根。"
? ? ? “劉寶根出差去南京了?!澳侨舜鹜辏醚酃鈷吡宋乙幌聠枺骸澳愫退怯H戚嗎?“
? ? ? “不,我們是同學。"
? ? “他這趟需要四、五天時間才能回來。"那人很熱情,“要不你五天后去他家找他。對啦,看意思你剛來武漢,我給你寫個他家庭地址。"說完他便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一頁紙,迅速寫下一行字交給我。
? ? ? “謝謝。"我接過那個地址,走出辦公室。
? ? ? 一個下午有閑的時間,我依著那地址找到了寶根的家,是在市區一個臨湖小區,風景相當優美。寶根家住一棟高樓的二十層,上下電梯的非常方便。我敲了門,開門的是寶根的愛人,一位外表看起來非常優雅的知識型女性,而且挺著孕身。她在詢問我的時候,寶根正在廚房里忙活。
? ? ? ? “你是……?"她的聲調拉得很長。
? ? “這是劉寶根的家嗎?我是劉寶根的高中同學?!蔽一琶ψ晕医榻B,同時我也看到了對著正門的廚房里正忙活的寶根,雖然多年沒見,但那身影,我一眼便能認出。聽見聲音的寶根立時望向這邊,我見他愣了一會神,立馬放下手中的飯勺走過來。
? ? ? “唉呀!老同學,太稀客了。”寶根寒喧著,又向開門的妻子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趙海強同學。”接著又臉扭向我,“這是我愛人向萍,懷著身孕,我這正請假在家伺候著呢。"
? ? ? 我忽然感到一陣局促,因為沒想起買點禮品啥的。
? ? ? 寶根邀我坐到客廳的沙發上,他就陪坐在一邊。
? ? ? :“這些年怎么樣,怎么忽然到武漢來了?事先也沒打聲招呼呢?"寶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 ? ? “先做了幾年木工,這你知道的,后來做不下去了,東南西北的打工,這不,今年又跑武漢來了。"
? ? ? ? “還可以吧?在武漢什么地方?做什么工呢?”寶根還有點象小時候的提問專家。
? ? “打工嘛,就這樣,永遠撐不死餓不壞的。泥瓦工、鋼筋工、木工我都做過,除了弄個兩手老繭,生活永遠是捉襟見肘。"我伸展下雙手,很坦誠地說。
? ? ? 寶根流露出一種同情的眼神,他接著問:“現在在什么工地呢?”
? ? “? 就在江夏。”我告訴他。
? ? ? 寶根起身給我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我便習慣性的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
? ? ? ? “怎么,你有了抽煙嗜好?你看,我又不抽煙,忘記給你拿煙了。"寶根支吾著。
? ? ? 我多年已經養成了這么個習慣,就是每于吃飯后或喝水時,總喜歡點一支煙。
? ? ? “你別客氣,煙茶不分家?!蔽覒椭鴮毟?/p>
? ? ? 寶根的愛人向萍一直坐在客廳看電視,沒多言語。大概是怕影響我們談話,她把電視音亮調到很低。這時她卻起身走進臥室,且關上了房門。
? ? 電視上正在播出一部電視劇,而且正是情節高峰時段。我忽然意識到什么,忙掐滅剛燃一半的香煙,丟進垃圾桶,有點尷尬的對寶根說:
? ? ? “你看,我忘了,你愛人正懷著孕,吸二手煙太不好。"
? ? ? 寶根帶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好一段時間,我們沒再言語,都默默地欣賞著電視里的精采情節。我不間斷的喝完那杯熱茶,頓感全身發熱,便脫去外套隨手搭在了沙發背上。
? ? “ 我們從小就象親兄弟,來我這你就盡管放松,別拘束。"寶根安慰著我。
? ? ? “我這身土里土氣,難得你還不嫌棄。"我不由自主的說了句言不由衷的話。
? ? ? “哪里。對啦,我正在準備晚飯,你在我這吃完飯再回工地,咋樣?我這繼續去做飯?"
? ? ? ? 我聽著寶根這似乎逐客令的話,心中略有些傷感,忙站起身。
? ? ? “不了,以后有的是時間。你忙,我這就得回去,晚了怕沒有公交了。"
? ? ? 寶根也沒再挽留。
? ? ? 出寶根家,正準備按下那繁忙電梯的按鈕,電梯間透來一陣涼意使我想到,把外套遺忘在寶根家了,返回身又來到寶根家門口。剛才我出門時寶根沒有關嚴房門,客廳里寶根和他愛人向萍的對話,清晰的傳出來,我下意識地遲疑了片刻。
? ? ? ? “一個人的格局有多大,就看他交往的朋友圈里都是些什么人。有建樹和事業成功的人,交往的都是比他更優秀更成功的朋友。你這位老鄉加同學,一看就知道是位有點土的小農型人物,以后就少交往點吧。"這是向萍的聲音。
? ? ? “人家來了,總不能不應酬一下嗎。我知道,長期生活在農村和打工族里,眼光和認識水平會很低下?!边@是寶根的聲音。
? ? ? 如果說向萍的話讓我自卑,寶根的話則讓我憤憤不平。
? ? ? 我再次敲門進屋,取了衣服,說了聲“謝謝"便轉身離開,臨走我看到了寶根夫妻倆似乎略顯尷尬的表情。
? ? ? ? 在老板的慫恿和支持下,我終于替代了那個老鄉工頭。我專程回一趟老家,找到了過去的好些木匠工友,自己組建起一個工程隊,專門承攬建筑工木工程。過去的木工師兄弟黃三越、王中勝成了我的左膀右臂。黃三越是一個做事非常認真仔細的人,在老家做木匠活時,有時主人家都說質量可以了,可在他那里仍過不了關,非得做到精益求精;而王中勝則是一個非常有創新頭腦的人,曾獨立創新制造出多種新款式木工家具。我們承攬的工程,從沒有因質量問題而出現差遲,老板非常滿意,當年的工程款就沒有拖欠,全部發給了我們,我也是按大家的工資加提成分發下去,自己倒沒有多拿。這與我們往年的打工收入相比,已經豐厚多了。說句真心話,我們都在平均的勞動,而我要多付出許多的心血,因為公司老板把我當著工頭,事無巨細都得我出面,我卻沒有抱怨,相反我信心滿滿,準備來年承包更多的工程,大干一番。
? ? ? 這一年春節,是我打工生涯以來,過的最愉快的一個年,我幾乎淡忘了與寶根的一切過去,全在幻想未來的美好前景。
? ? ? ? ? ? ? ? ? ? 十
? ? ? ? 臨江大廈的設計總高度是一百六十八米,五十一層。站在己建成四十五層框架的頂端,能看到長江的全景。巍峨聳立的建筑,波瀾壯闊的長江,讓我心曠神怡。
? ? ? 四十五層的混泥土凝固期已到,王中勝正帶幾個人一片一片的拆御框架木模,黃三越正帶一幫人把拆下來的木模板搬進電梯運到第四十六層再用。用過的木模板上布滿長長短短的釘子和鐵絲等尖銳物,一不小心,手腳就會被扎傷刺破,衣服就會被劃出許多口子,大家都在非常小心的拔釘子整理搬運。四十六層上面,鋼筋工們正在扎立柱的鋼筋網,他們的工作即將完成,然后便由我們木工制模,才可澆鑄。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 ? ? “大家小心了啊,多注意點腳下。三越,你再檢查一下升降電梯口的安全網。"我喊到。
? ? ? "行啊?!秉S三越邊忙邊答應著。
? ? ? 升降電梯,也就是搬運建筑材料的貨運電梯,實際上就是升降機,是依附在建筑外面的,若有暈高癥的人,根本就不敢乘坐,更別談搬東西了,但這對于我們這幫建筑工來說,就如履平地了,但任何的大意都是要不得的,尤其我們這高危的建筑行業。我時刻提醒自己,不但要做好一名工人,一個工頭,更要做好一個安全管理員。
? ? 鋼筋工的作業完成了。那些沒有框上模具的立柱鋼筋籠,很象極不自律的一群人,七歪八斜的立著。我們的任務便是給它們框扶正直。這立柱的模盒最大的學問,便是做到垂直,至于尺寸,按標準做就行了。做好模的立柱,在沒有澆鑄前,可是難以抵御比較大的外力沖擊的,比如九級以上強風。所以毎次做模前,我們都要根據天氣預報,選擇從做模到混泥土澆鑄凝固完畢無惡劣強對流天氣,尤其是高層和沿海沿江地段。
? ? ? 最近的天氣預報,都是極佳的天氣,雖是盛夏的季節,卻風清云淡,除了中午一段驕陽似火,其余時段都很宜人。工程隊的制立柱模進展很迅速,只差一下午便可竣工澆鑄。中午酷熱,工人們吃過午飯都在休息時,我和黃三越又檢查了一遍現場。
? ? ? 突然,黃三越沖我喊:“西邊起云彩了,恐怕有暴風雨!"我順著他的手勢往西看,果然,西邊的天空正在往上涌起灰墨深沉的云山,看那陣勢強大非常,而且短時間就遮蔽大半個天空,隨著,便開始有陣陣疾風刮來。
? ? ? ? “三越,趕緊下去叫醒工人們,今天停止午休,加班上崗,把上午沒完成的以及所有完成的模盒統統加固并做抗沖力架,預防不測。"我著急的喊到。
? ? ? “你先下去喊吧,我先在這里做著。"黃三越說完,操起斧錘就開干。
? ? ? 四十五層,坐升降電梯也需費好幾分鐘時間。我下到地面,以極快的速度沖進宿舍區,叫醒工友們,大家沒有一個含糊的,都以最快的速度沖出宿舍,因為關系到我們的自身利益,誰也不想幾天的辛勞毀于一旦,可誰知一場疾風暴雨來得如此迅猛,我們剛沖進升降機口,稀不愣的豆大雨點便砸得腦袋生疼,一陣陣狂風刮得人站立不穩,到處塵土飛揚,木架、模板被刮得倒塌聲、破碎聲轟然作響,到處亂成一片。我抬眼向在建的主樓頂上望去,幾片木板已被刮落,被阻在安全網上搖晃,情形很危險。我掃了一眼正往樓上涌的大家,發現有幾個跑得匆忙沒戴安全帽的,高喊到:“注意樓上有落物,沒戴安全帽的,回去戴了安全帽再上?!?/p>
? ? ? 雨和風瞬間達到極致,我的心也緊張到極致。待我們到達頂層,映入眼簾的已是一片狼藉:立起的木模架幾乎倒完,僅剩幾柱也已在風雨中搖晃傾斜,岌岌可危,人員根本已無法靠近,模中的鋼筋籠清一色被擰彎曲,而那些尚未做成的木模,有的四分五裂,有的連模板都不見蹤跡。我沒見到黃三越,心中陡生不祥。
? ? ? “三越,三越,"我邊尋找邊大聲的喊。
? ? ? “在這邊呢,三越受傷了,快!"王中勝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在遠角處呼喊。
? ? ? 我們一齊跑過去,發現黃三越被壓在一個倒掉的模下,幸虧那中間的鋼筋彈力減緩了模體倒下的沖擊,黃三越剛好雙腿被卡在了中間,地下滲出一灘殷紅的血,被雨水沖流得很遠,王中勝正在費力的掀那模板。見我過來,黃三越用虛弱的聲音說:“告訴大家,撤下去,這里太危險?!?/p>
? ? ? “是的,我們先救你。"
? ? ? 我一邊指揮大家救出黃三越,一邊指揮大家下撤,不想,墜倒的模架又砸傷了兩個人??耧L暴雨中,血和汗已攪和在一塊,衣服已如水浸,沒有人再想到那些許利益,全集中到搶救傷員。待撤到樓道口,我便撥了急救電話。
? ? ? 公司派人和我們一齊把傷員送往醫院。經診斷,黃三越雙腿均在小腿處骨折,另外兩人,一人顱骨骨折,中度腦震蕩,一人腰椎骨破裂,而其余的我們,每人身上都不同程度的被刺傷,扎傷,刮傷,血肉模糊。這是一場突發的災難事故。
? ? ? 建筑公司派人對事故現場進行了損失評估、責任認定,區政府也責成城建部門到各受災事故工地處理善后。傷員傷情得到穩定控制后,我接到建筑公司對事故的處理意見:保險公司只負責對災情造成的財物損失賠付,我們工程隊由于沒有購買人生保險,所以受傷人員的醫療費用自負,建筑公司出于“人道”,給予我們三分之一的補償撫慰。
? ? ? ? 三分之二的醫療費用,也是好幾十萬元,意味著我們工程隊大半年的勞動全沒了,還不包括傷員康復后的傷殘補助。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萬仗深淵的冰谷!我們又將一下子被打回解放前的苦難深重!
? ? ? ? 建筑公司的辦公室設在主體大樓后面的一排平房里。我不顧手臂上的傷口尚未痊愈,想著去找公司領導,看能不能再爭取些體恤。
? ? ? 辦公室的門前停著兩輛轎車,看牌照是區政府的。辦公室里傳來嘈雜的議論聲,老遠就能聽見,原來是有城建局的人來。
? ? ? "哎,聽說我們這個工頭和你是同學呢。"這是我們老板的聲音。
? ? ? “那是我高中以前的同學,好些年都沒來往了。"我竟然聽到了寶根的聲音。寶根可能就是區政府派來巡查出事故現場的,這世界真有許多巧合!我不覺停下腳步,很想旁聽聽他們到底如何結論這場事故。
? ? ? ? “他們因為都是臨時工,流動性比較大,所以都沒有工傷保險;我們公司本著人道的原則,給予他們三分之一的醫療認付和財物損失免賠,我想我們也仁致義盡了。"老板向寶根他們幾位巡察員陳述。
? ? ? “希望你們盡可能多一點給予他們撫慰,都是一群貧困農村來的打工者,本身就不容易,出這事故,無疑是雪上加霜。"寶根的這番話,讓我感激涕零。
? ? ? ? “其實這場事故,人員工傷本是可以避免的,他們自己有好多人為責任,你們想,那么惡劣危險的環境下,竟然還去顧及一點小小利益。"老板站在他的立場上說。
? ? ? ? “哎,說白了,就是一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這是寶根啲話。
? ? ? 這話深深的刺痛了我,本打算進辦公室去的我,轉身向宿舍走回。我不想再見到寶根,不想再聽到他帶著低視憐憫的話語。
? ? ? 數天后三個重傷員出院,黃三越雙腿致殘,其余二人,一人頭腦受損,出現語言和智力幛礙;一人腰椎尚在恢復,而三人都將失去體力勞動的能力。
? ? ? ? ? ? ? ? 十一
? ? ? ? 三個傷員由我親自護送回了老家。責任和愧疚,讓我十分害怕見到他們的家人。農村人除了有寶根鄙視的眼光短淺、智商低微的缺點外,倒有善良純樸和通情達埋的美德。三位傷員的家屬中,沒有一位向我提任何要求,表示我們工程隊的任何補助決定都能接受。我也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們其余的人,寧愿多吃些苦,也決不能讓他們吃虧。
? ? ? 家中的妻子也知道了我們的事故,沒有一句向我埋怨的話。長期田里地里的農活,妻子比以前更加黑痩。我端起一盆換洗的臟衣服去河邊漂洗,我想盡我所力幫助她干點家務。
? ? ? 還是那條河,正是盛夏的漲水期。洗衣的碼頭就墩在那條攔水壩的一端。這里是寶根我倆兒時的樂園,過去的種種瞬間歷歷過目,聯想到今日,我不覺一聲長嘆。那洶涌的河水,從上游而下,那道壩巍然的一攔,便平靜許多,然后便有一部分平緩地流盡人工早己開好的渠道,按照即定的方式,默默的向遠方流去;另有一部分卻越過大壩,瞬間帶著由勢能轉化成的動能,高昂激越的在河床上恣意奔流。同是一條河,就因為那壩的阻攔,有了落差,有了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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