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若是心有不甘,靈魂會在原地徘徊。
夜半三更,無星無月,屋里劉婆婆迷迷瞪瞪睜開眼,在炕上“哎呦”著緩緩翻了個身,臉不對著熏臟了的墻,好像胸口也不那么憋悶了。
她家不大,但統共沒有幾口人,竟然也能住下。老伴兒心臟不好,早早死了,留劉婆婆一個人住一個屋子;兒子出門打工掙錢供大孫子小萊讀書,逢年過節回來捎給三個孩子文具和玩具,給家里添置點東西,也不知道現在有多少積蓄,他也不肯說;兒媳是個老實的莊稼人,沒機會念書,每天務農養豬和操持家務,偶爾幫著弄點針線活賺仨瓜倆棗的,夠一家平時吃飯;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其中兩個小的是雙胞胎男孩——家里叫阿勇和阿強,還沒到肯自己睡覺的年紀,和他們的娘擠著在一個屋。
大孫子小萊是最爭氣的,看著其貌不揚也沒什么好氣色,個子不高不矮,遠處看像一根兒干瘦的山藥,平時不愛爭搶,有什么零食點心都讓著兩個還不知事的弟弟,唯獨讀書的時候比誰都肯拼命,之前一次考試沒得第一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哭,敲門也不應,晚飯都沒吃。第二天老師來跟他說是答案判錯了,他還是第一,又讓他講了那道數學題,這疙瘩才算是消了。他隱約知道爹賺錢不易,不然也不會一年到頭只回來幾天。他在小時候還想留住爹,現在他懂事了,明白他最該做的是讀書,考出去,如果成了大學生一家人都吃喝不愁,爹娘不那么辛苦,奶奶也不用擔心咳嗽藥貴,說不定還能住在城里,聽說城里的路都是水泥鋪的,好打掃,也不怕下雨,一年到頭都不用洗幾次鞋。
本來這個夏天他就該經歷中考,十拿九穩考到市里,這事在村里都要貼大紅喜報的。但那天早上小萊的準考證竟不翼而飛了。他前一天興奮地在屋子和院子里來回溜達,一會兒看看筆,一會兒照照鏡子,差不多把一輩子的鏡子都照完了,又怕準考證在書包里放皺了,提前把準考證擺在正屋桌面上,用干凈底兒的裝著頂針啥雜物的海碗鎮住角兒,不嫌悶地把窗戶關死了,計劃好吃完飯塞進去,這才早早洗了睡。他醒來第一件事兒就是看自己的準考證,但桌子上啥都沒有,海碗也被推到一邊??帐幨幍淖烂婧盟平o了他一悶棍,他腦子里閃著白光,又晃著黑影兒,蒼蠅似的嗡嗡撞著。他一會兒懷疑自己根本沒拿出來,去翻,沒有,只有文具;一會兒又當是娘收起來了,跑去問,把娘嚇得一愣,一會兒才說沒動;馬上又跑去問劉婆婆,依舊一無所獲。兩個孩子還在熟睡,暑氣熏得他們一身熱汗,小萊推醒他們時蹭了一手,也不管,當聽到他們迷迷糊糊說“什么呀?”的時候,小萊已經急切得六神無主了,腳步都是虛浮的,冷汗大滴大滴滑下來,恨不得自己跑回昨天去把準考證塞回書包里。
他在各個屋子亂找。劉婆婆和孩子他娘都跟著著急,到處翻找,最后在衣柜的底下找到了一張卷起來的準考證。
小萊找了太久,沒趕上去考場的汽車,跟在車后頭追。但人怎么能追上汽車呢,況且他根本沒顧上吃飯。它還是漸漸開遠了,帶著一車希望、噴著絕望的尾氣平穩駛離,小萊還在跑,拼命地跑,直到營養不豐富、肌肉也不健美的身體徹底失靈。
他最終跑炸了肺,在家里躺著休息。
這一夜,劉婆婆睡在他隔壁的屋子里,他由娘看顧著。外面一陣陣怪風,卷著葉子打著窗戶,劉婆婆翻了身后咳嗽了一會兒,嘆著氣打算去夠床邊的痰盂,一抬眼看見一道黑影。
而那道黑影模模糊糊能看出是小萊的身形,可是——脖子上沒有頭。
劉婆婆醒了大半,但也不驚惶,默默地看著黑影在屋子里兜圈,慢吞吞地在沒多少步就能走完的房間里挪了十分鐘,好像力竭了還要來找點什么卻神志不清的樣子,最后從門里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