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狐的突然離世讓重霖有些措手不及。昨日他還信誓旦旦要好好照顧它，卻不曾想他們之間的緣分竟只有那么一日。

司命星君也來了，畢竟照料了這頭狐貍千年，此刻也是傷心難掩。

帝君看起來并不怎么難過，只是重霖覺得，那異常挺拔的背影看起來竟是比昨日還孤單寥落。今日的銜陽宮格外冷清，也許這就是它原來的樣子吧。

風拂過無憂樹，片片金黃飄落在紫色的佛鈴花田。重霖整理好情緒，將午膳送入書房。帝君持蒼何的手此時正握著卷佛經，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愁。只是，當半個時辰后重霖進去收碗筷時，已涼透了的飯菜卻是紋絲未動，而那卷佛經竟連一頁都沒翻過去。帝君并不像面上那般無情。他一直曉得這一點，否則他們七十二將怎會如此忠心耿耿地跟隨。東華帝君，清冷孤傲，卻真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他所經歷的事造就了他現在的樣子，卻終是泯滅不了他一顆慈悲的心。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可終究他還是向著這天下蒼生。

“帝君，需要后廚把飯菜熱一下嗎？”

“不必，收走便是?！?/p>

隨后幾日，重霖如坐針氈。他跟隨帝君征戰萬年，還從未為他不吃飯這件事情擔憂。他去找了司命，可這位前任掌案仙官也是無能為力。還有誰能逼著帝君吃飯??！

????“帝君有時是會這樣，仙官無需憂慮。也許過幾日也就好了?！?/p>

重霖怎能不擔憂。他遙記當年在戰場上的東華帝君是何等的瀟灑果決，可如今卻是這般郁郁寡歡。似從若川之戰前夕，帝君就有些不同了。重霖隱隱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為人知的事情。

時間一晃又是千年，銜陽宮內一塵不變，只是重霖已完全適應了他的新身份。比起司命，重霖的確更能勝任掌案仙官這個工作；而司命也更適合幫凡人編故事。這些年，東華已經將九重天上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明熙君也開始漸漸輔佐政事。他已為徹底凈化妙義慧明境和隨之而來的沉睡做好了準備。

這對于東華來說，是一種解脫。

少陽君一萬五千零七十八年秋，東華帝君只身前去妖族地界，當年他吸納三毒濁息之處。昨日妖界與凡界動蕩，他觀星象才發現了異常。取出連心鏡，紫衣尊神用法術催動麟珠想要探一探內部的情況。妙義慧明境才剛啟一角，磅礴濁息便洶涌而出。東華速加了一道訣法硬生生將此境封起。劍眉緊鎖，因他在封上境像的那一剎那，清楚地聽到了一個女聲。

????“尊座……”

他立在那里許久，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像。

那天晚上，十里桃林迎來了一位尊神。他停留了不多時，問了折顏有關忘情水的事情。折顏的震驚可想而知，因這位尊神便是四海八荒皆知不近女色的東華帝君。他是何時動的情？又是對誰動了情？竟藏得如此深！折顏的八卦之心一時膨脹得前所未有的壯觀。東華無視了他寫在臉上的好奇，只問那忘情水有無解藥。雖鳳凰心癢難耐，可仍迫于天地共主端出的架勢，推心置腹地給予了否定的答案。東華默了許久……

第二日清晨，久未在九重天露面的墨淵突然出現在了銜陽宮。東華帝君取消了那一日的朝會，府邸宮門緊閉，似乎預示著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

凈化妙義慧明境本不是什么難事，只不過是損仙法耗修為。只要他留得一星半點的仙元在，睡個十幾萬年也就補回來了?？扇粼偌由蟼€緲落，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東華在凈化之前必與緲落有一戰，因此他無法設仙障來隔絕濁息的侵擾。他需以最快的速度斬落那妖尊，可究竟能有多少時間來允許他做這件事？妙義慧明境里已是充盈著三毒，看樣子至少比當年初納時重百倍。東華遙記當時自己只是暴露在濁息中不足半個時辰，卻已是險些被引入魔道。那事到如今，他又能受得住多久？在離開妖界前，東華便用了追魂術。他探得境內緲落的元神，竟是比原先更強大。當年那一掌，東華是直奔著她的命門去的。受了致命傷的妖尊究竟是如何能在如此重的濁息中活下來，且竟愈來愈強大，東華陷入沉思。

傍晚時分，紫色的身影出現在了誅仙臺下三生石邊，久久未曾離去。骨節分明的手指撫著那一處的空缺，眸色深沉，似在追憶著什么。

秋末，東華帝君下詔書，將天地共主之位禪讓于明熙真皇，尊為天君，改年號為明熙元年。

他曾答應過鳳九，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那兩年?？山K究，他做不到了。

他愛了她兩生，卻還是被逼到了不得不放下的境地。若知會有今日，他當初也許便不會自作聰明地創那妙義慧明境了罷……

這世間終有因果，逃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

緊握著的雙拳，連骨節都泛了白。不，他還要賭上一賭。即便忘了又如何！既然上一世留下的回憶并不那般好，那么這一世，便從頭來過！

東華遂將銜陽宮更名為太晨宮，這比上一世他一時興起之舉提早了好幾萬年；他又將寢殿的匾額改為九華殿；他在那串箭鈴的箭身上刻上她的名字，并在左臂烙下了一朵鳳羽花……東華想盡了一切方法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留下了有關鳳九的信息。這樣當他再遇見她時，至少會知道那只天地間唯一的九尾紅狐曾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要，他還能遇到她……

????“重霖，本君若是十七萬年后仍未蘇醒，你便去十里桃林尋來折顏，讓他用術法喚醒我?！?/p>

????“帝君，強行從沉睡中蘇醒是要損修為的！”

????“無妨！”

這一世東華便是為了她而來，還能有什么比錯過她更糟糕！

????“切記，十七萬年為限！”

????“是……”

翌日，碧海之內，華澤之外，兩個神仙正在交談。穿著墨藍色袍子的那位看上去神色嚴肅，而紫衣裳的那個卻有些不耐煩。

????“還是讓我隨你一起進去妙義慧明境吧！”

????“本君不想再說第二遍。”

“此境是你創的，你自是有辦法?！?/p>

“就像當初本君一劍將那鳳凰捅個對穿那樣，沒辦法！”

藍色衣袍的那位瞬間怒紅了臉，別過頭去一副不想再同他說話的模樣。

“嘮叨完了？那本君便要開始了！”也不等回答，紫袍的那個便化出個巨大的結界罩住兩人，隨后又在自己身前另化了一個結界將彼此隔開。“等會本君進去收拾那妖尊凈化三毒，你便在此守著。有漏你就撿，不必同本君客氣！”

著藍袍的神仙嘴角抽了好幾抽，才終是憋出了幾個字，“為何不干脆化個堅固點的結界？”

“堅固點的……那只有星光結界了?！贝┳弦律训纳裣蔁o奈一嘆，“本君方才禪讓了君位，父神嫡子就巴不得本君早點羽化？可惜本君最大的愛好就是強人所難！雖然墨淵上神一見到本君就心里堵得慌，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請你忍一忍！”

若不是知道他前幾日已耗了些仙法將妙義慧明境從妖族邊界搬到此處，墨淵還真想先跟他打上一架解解氣！此時雖然氣歸氣，以沉穩冷靜著稱的父神嫡子還是注意到了對方的異樣。才幾日的功夫，為何東華性情大變，好似又回到了若川之戰前的模樣，這著實讓他有些困惑?；剡^神，只見那紫衣尊神氣定神閑地幻出連心鏡催動鏡像，濁息瞬間涌出填滿了身前的結界。墨淵看不清結界內的情況，但他清楚地聽到了一個嬌媚的聲音。

“幾千年未見，妾好生想念尊座?！?/p>

入妙義慧明境后，東華才看得真切。那緲落哪還是什么生靈，不過是個元神罷了。想必是因為心有不甘，死后便成了個怨魂，怨氣制了更多的三毒，而三毒又滋養著元神千年，這才讓她比原來活著的時候更強大。

“尊座還是放不下那鳳凰嗎？”緲落見他罩著仙障，便猜他還未斷情。

“她沒比你多活幾天！”東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哦？那想來便是藏在尊座心底里的那個人了吧！”

“本君心里藏著誰？”紫衣尊神挑眉。

“尊座這可就難為妾身了，”她委屈地朝他挪了挪，“尊座藏得這么深，又時時拒妾以千里之外，妾可瞧不清楚！”

“沒看清楚就不要亂想，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東華退了一步理了理袖子，語氣中滿是捉弄的意味。

“哪里是妾亂想了，上回見尊座，尊座怕那三毒的模樣可真是嚇著妾身了！”

“有過嗎？本君不記得了?！彼f得理直氣壯。

“不記得？那今日妾便好好幫尊座回憶一下這三毒的滋味！”

紅綾祭出，直奔東華而去，仙障一下便被碎成了點點星光。東華的天罡罩立即撐出護體仙障擋住了緲落的攻擊，蒼何不知在何時竟已出鞘，僅一招后紫衣尊神便由守轉攻，步步緊逼那人身蛇尾的妖尊。

緲落不可置信地看著逼近的東華，他理應在此時已被如此重的濁息奪了心智，卻為何還能這般清醒？千年前他那副模樣明明是已墜入紅塵，可今日卻似從未有過這回事一樣。即便他已全然放下，也斷不會連絲毫的殘留都沒有。只要還留著那么零星半點，三毒便能乘虛而入?？磥磉@東華紫府少陽君還真是四海八荒第一人，如此絕情想必也是后世無人能及。

思忖間，紫衣尊神抓住了她的破綻，連出三招攻她七寸。緲落已有些守不住，干脆棄了人型幻出三頭蛇原身。

俊美的臉上隨即露出了嫌棄之色，“實在是太丑了！丑的都影響本君打架的心情了！”

三頭六目，目目赤紅露兇光。

“怎么，長得丑還不許本君說說？”

蒼何的劍氣化作一條銀色蛟龍，與那三頭身的妖尊糾纏在一起。東華站在一旁抱著胳膊觀戰，時不時轉動幾下手腕修正蒼何的路數。那緲落終是連東華的身都沒近得便被擊碎了元神。蒼何入鞘，東華指尖凝起法術探了探那已碎成了塊的妖尊元神。似是有些不滿意，隔空又補了一掌。結界內一片震蕩，零星濁息從縫隙中被震了出去，卻恰好被結界外的墨淵候個正著。抬手再探了探，紫衣尊神終于心滿意足地撣了撣袖子。這樣很好，碎得比沙子還細，這下凝聚修補可至少要花上數十萬年了！想再要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沒個十七八萬年也是不可能了。

五日之后，結界內的三毒漸散，墨淵終于能看清里面的情況。只見紫衣尊神盤腿而坐，周身散著金色的佛光，濁息一觸到那光芒便化作滴滴晶瑩落下，似是在下著雨。再看那尊神，卻是仙氣環繞，佛光攏身，衣衫未濕。

又過了三日，佛光終是熄滅，看來東華帝君的仙法已耗竭。如之前所料，此時妙義慧明境內尚存少許濁息。而墨淵來此最主要的目的正是凈化那些殘余。

剩下的三毒約有不到兩成，東華已將它引出妙義慧明境，并用僅剩的些許法力收了連心鏡，將那個世界再度封起來。撤走結界，紫衣尊神打坐調息。放心地將剩下的工作交于父神嫡子。

兩日后，最外層的結界也被撤走。十日前還站在此處懟嘴的兩個神仙，相互攙扶著走了出來。藍袍的那個情況明顯要好些，紫袍的那個雖有些狼狽，但依舊嘴不饒人。

“你這副模樣，回去也是要睡上個十萬余年起碼，不如本上神直接把你裝一裝送入無妄海，也好受后世香火，永垂千史?！闭f話的是父神嫡子，穿藍袍的那個。

“這么算算，本君回去埋頭睡覺的確有些吃虧！不如你再受些累，把前八日的事情一并載入史冊，供后世瞻仰本君的功德?！眱蓷l濃眉在已無任何血色的臉上挑了一挑，“后兩日的事就別提了，免得后人誤以為你堂堂戰神只是徒有個虛名?！边@個身穿紫色衣裳的神仙又很體貼地補了一句，“才凈化那么點三毒就耗了近半身的仙法，說出去也是挺沒面子！還是不要丟父神的臉罷！”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墨淵當下還真有沖動想將這仙法修為盡失但嘴上卻依舊不積德的神仙扔在這處自生自滅。就算幾個時辰后，當他扛著已陷入沉睡的東華回到九重天時，他仍有沖動將他帶到誅仙臺上直接丟下去。終究，父神嫡子也只不過是想想罷了。他與東華，還不至于如此。少綰之事已過去千年，他也漸漸想明白了。如若當日東華沒有動手，那他便要成為那個不得不動手的人。從這一層面來看，少綰說得沒錯，他還真得謝謝那不積口德的東華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