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是我讀過的最美的作品之一。它顛覆了我對小說這種藝術形式的刻板印象,開啟了我對小說審美的新紀元。
我一直想描述它的美,但總覺得詞不達意。而這部作品,既有“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的縹緲意境,又有”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的無限悵惘,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往往寫出來,一切都走了調。
直到我讀到一本介紹莫奈作品的書,用到一個詞,叫做“靈暈”。由瓦爾特·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提到的,一種環繞在偉大的藝術作品周圍的令我們著迷的若即若離的存在。
我豁然開朗。靈暈一詞,用在《邊城》之上,簡直恰如其分,毫發不爽----至美的藝術品所浸浴其間的氛圍,具備“光”與“神性”的特質。
這部小說,最美的便是縈繞全書的純凈而憂傷的氛圍,以及閃耀其間的圣潔光芒。它是先生的內心之光,亦是美學之光。先生筆下的山水之美、人性之善,更充滿了神性的光輝,熠熠璀璨于文學藝術的殿堂,歷久彌新。
1、邊城的靈暈,在于審美趣味的至真至純
審美,決定了一部小說的高度。
沈從文先生用一支浸透熱愛、注入生命的妙筆,以一顆純真、純美、純愛的赤子之心,打造了一個山水至美、人性至善的完美世界----湘西邊境名為"茶峒"的小山城。
在小說的開頭,作者用優美簡練的寥寥幾筆,勾畫出一幅秀麗脫俗的山水畫,和一戶遺世獨立的人家,令人回味無窮。
立足在世俗之中,游離于世俗之外的生活場景,如卷軸般徐徐開啟。
憑水依山而建的茶峒,城墻逶迤,山中竹林深翠,河間游魚來去。青山綠水間,桃花掩映下,人人安居樂業、安分隨時。他們辛勤勞作,也享受生活。他們砍柴洗衣、劃船拉纖,吃煎的焦黃的鯉魚豆腐,喝濃而香的釅冽燒酒;也在端午節賽龍舟、放鞭炮、把綠頭長頸大雄鴨,系上紅布條子,放入河中,泅水捉鴨子競賽。在這片熱土上,孕育了健康、原始而自在的生命。
有宛如山中精靈般的翠翠,美與愛的聚焦: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
而她的祖父,那位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恪盡職守,輕財重義:“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此外,船總順順的大方灑脫、公正無私、仗義疏財;天保、儺送的聰明能干、和氣親人,對愛情忠貞,又肯為親情犧牲;還有楊馬兵,在老船夫死去后,義不容辭的承擔起照料老友遺孤翠翠的責任
,為她安排好一切……
那些茶峒的駐兵,只在吹號時才讓人想起他們的存在;茶峒的妓女,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這些行走在小說世界里的各色人物,和簡約自足、恬淡樸質的生活方式,無不展示了先生崇尚自然之美、人性之美的美學理念。
即使最后,翠翠的愛情未能圓滿結局,也只是造化弄人,并不顯得殘忍和沉重,僅僅是幾分哀婉,幾分清愁。
2、《邊城》的靈暈,在于藝術邊界的突破融合
我一直覺得,《邊城》不太像小說,更像一首語言優美、情感真摯的散文;或是一首音律動人、意境悠遠的詩歌。
正是這種極高的辨識度和獨特的詩化氣質,成就了《邊城》難以企及的美感,營造了一個唯美而純凈的精神家園,構筑了一個遠離世俗、不染塵埃的桃花源,書寫了一曲遠離喧囂、至純至美的田園牧歌。
這并不意味著失真,而是一種“提純”。 這種寫作手法上的“提純”,打破了小說、散文和詩歌這三種不同的藝術形式的表現邊界,將散文化的唯美筆觸、詩歌化的浪漫意境,完美融合到文本之中,將小說的格局推向新的高度。
在文中,主角翠翠在夢中聽到心上人為她歌唱,這樣寫道: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
短短幾行字,有歌聲,有白塔,有田園,有夜船,還有山巒,一顆輕靈而自由的少女之心,甜美而朦朧的初戀滋味,躍然紙上,如詩如畫。既唯美又質樸,既浪漫又真實,人與自然相映生輝、相互成就,達到天人合一之境。
3、邊城的靈暈,在于貫穿全文的似水柔情
絕大多數作家的文風,皆可模仿,而沈從文先生,是極少數的例外。因為文筆和風格可以模仿,而真摯的感情卻不能。先生的行文,從開始到結束,筆端始終充盈著一種無限溫柔、無限深沉的愛,宛如一股涓涓清泉,柔軟、干凈、清澈,無聲無息的注入《邊城》,滋潤其中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令他們無一不美,無一不真,無一不令人心馳神往。更因其注定悲劇的命運,懷了無盡的仁慈和悲憫,動人心弦,令人低回不已。
我想,先生在描寫這一切美好的時候,也同樣知道,這個世外桃源不可能存與現實,他創造了它,卻抵達不了,所以在字里行間,才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孤獨和感傷……
最為珍貴的是,這一切,并不令人覺得虛假,因其感情的真摯,反而卻極為真誠,極為自然,甚至可說是質樸而平凡。然,于平凡中寫出不凡,于瑣事中煉出純美,方見筆力。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體現了人情之美和人性之美。
在邊城里,祖父恪盡職守,20歲起便守在小溪邊,50年來撐一條渡船,不知來去渡了多少人,為山城眾人所尊敬。對于這樣的一個老人,小說這樣寫道:
年紀雖那么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邊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硬漢與柔情,孤單與溫暖,平凡與不凡……都在這里了。無一字寫愛,卻又處處流淌著愛,毫不煽情,卻無比動人。
4、邊城的靈暈,在于遣詞用句的凝練精準
邊城的語言極其質樸,初讀甚至感覺不到煉字的存在。然而細細讀來,卻又無比貼切,無比自然,且無可取代。
作者寫祖父去買肉,賣肉的屠戶因敬重祖父為人,不愿收錢,而祖父執意付錢。這樣寫道:
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我起初驚詫不解,七旬老人的微笑,何以用到嫵媚這個詞?然而思來想去,這個蘊含幾分羞澀,幾分憨厚,幾分頑皮,幾分謙虛,還有幾分得意的神情,竟也只有嫵媚這個詞才足以形容,既生動傳神,又別具一格。
描寫落雨:
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一片煙,寫盡了朦朧煙雨,也道出了少女迷茫的愛情憧憬。
翠翠愛慕儺送,聽說有人向他提親
癡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平淡的語氣,平淡的場景,卻又精妙絕倫,生動傳神。而最后一句,隔溪有人喊過渡,更是神來之筆,匠心獨妙。
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