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18?平均的終結,游戲化工作?,哲學方死方生

萬維鋼 周末小議丨平均的終結:人不是工業品
人工才是

咱們日課曾經講過一本托德·羅斯的書《平均的終結》,出版社看到了咱們的解讀,以最快的速度把這本書引進到了中國,我非常榮幸地給這本書作了序。所以今天的內容,就是這本書的序言全文,我還是希望先讓咱們的讀者第一時間讀到,也幫你回顧一下這本書的主要思想。文末還有一個送簽名書的小活動,邀請你參加。

人不是工業品

托德·羅斯的《平均的終結》,并不是一本科普書。羅斯使用了最新的科學研究結果,引用了前人的學說,考察了歷史,并不是為了“普及”一個什么舊思想,而是為了提出一個新思想。這個思想就是“人不是工業品”。

你可能覺得我這么說有點奇怪,人本來就不是工業品,這怎么是新思想呢?我要說的是,過去上百年間,工業化成功的一個秘訣和整個社會發展的一個大勢,就是把人變成工業品。所謂工業品,就是按照固定規格批量生產出來的標準化產品。我們“現代人”的一個文化特征,就是認為符合“標準”的,就是好的、就放心了,一旦不符合“標準”,就非常擔心。

大概是我兒子九個月大的時候,我和妻子帶他去醫院做例行體檢。身體檢查之外,醫生還做了一些測試,看他會不會爬,會不會翻身,和人交流的情況如何。我們還按要求填寫了一份很長的問卷調查,內容都是關于孩子已經掌握哪些技能以及不會哪些技能。

醫生做完測試,又看了我填寫的問卷,面帶微笑、非常友好地告訴我們一件事 —— 你兒子的發育程度落后于平均水平。醫生甚至還打算派遣一名義務的社會工作者定期來家里給我兒子做訓練。

可能大多數家長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很著急。人們相信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存在各種階段性的里程碑。比如一個孩子從最開始學會爬,到最后學會走路,中間要經歷一個固定的過程。從出生到會走,專家們還給制定了一個進度表,中間包括在不同時期要掌握的不同爬行動作。

這個心態,就是工業品心態。我們想知道“標準人”什么樣,然后把自己跟標準人對比,一旦比不上就覺得肯定有哪里不對。職場中,人們認為存在一個“標準的”職務升遷軌道 —— 多少歲入職,多少歲升到公司中層,在多少歲上應該拿到什么職稱。如果一個人四十多歲還在搞技術沒有獲得管理職位,可能人們就會覺得他的職業生涯是失敗的。

而羅斯這本書用事實告訴你,所謂“標準”,其實只是一個人為的想象,根本就沒有科學依據。羅斯指出,所謂嬰幼兒成長進度表其實是過去的人用統計值平均出來的結果。事實上早在1998年,就有人實地跟蹤觀察了28個孩子,發現這28個孩子從爬行到走路的成長模式,一共有25種!

這25種模式各不相同,如果你強行搞一個平均值,然后說這個平均出來的模式就是標準成長模式 —— 你會發現沒有哪個孩子符合標準模式。

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有這個研究,但是也沒把醫生說的當回事兒。我拒絕了救助服務,沒去查閱資料,也沒有搞什么特殊訓練,我們只是單純地對孩子有信心。我兒子現在上小學二年級,一切正常,還被學校認為有數學天賦。

事實上,不但成長模式不能平均,連人的身材尺寸都不能平均。羅斯書中一上來就列舉歷史上的幾個研究,發現用眾人數據平均出來的“平均人”,其實毫無意義 —— 你幾乎就找不到一位符合“平均人”尺寸的人。

我在“得到”App有個個人專欄叫《萬維鋼·精英日課》,我們專欄去年連載解讀了羅斯這本書。有一位讀者分享了自己的經歷。他曾經做過兩年兒科醫生。他說,他當兒科醫生的時候也相信成長進度表,還曾經據此給發育“遲緩”的孩子家長提過到更大的醫院積極檢查的建議 —— 可是他后來遇到好幾個沒有按時間表發育的孩子,結果都很健康。那項1998年就出來了的研究,顯然至今都沒有成為兒科醫生的普遍知識。

這是因為“平均”和“標準人”思維,已經太過深入人心了。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材是不是太胖了?那你可以用體重(公斤)除以身高(米)的平方,計算一下自己的“身高體重指數”,也就是 BMI。如果你的 BMI 是在22到24之間,那你就擁有一個理想身材。如果你的 BMI 偏離那個區間太遠,那你就是太胖或者太瘦了……—— 這個說法,其實并不科學。

但是它非常好用。BMI 是十九世紀中葉的統計學家阿道夫·凱特萊的發明。當時歐洲各國政府開始大規模地統計人口數據,凱特萊借鑒了天文學家對觀測結果取平均值的做法,開始對“人”也取平均值。

據羅斯考證,從那時候開始,對于“平均人”,就有兩派思想。一派思想以凱特萊為代表,認為“平均人”是最標準的人,是人中的楷模。偏離平均值代表錯誤!如果你太高或者太矮,太胖或者太瘦,那說明你沒長好。

另一派思想以人類學家弗朗西斯·高爾頓為代表,認為“平均人”其實就是“一般人”,優秀的人應該高于平均人。凱特萊關心的是身高體重這些數據;高爾頓關心的是智商和能力指標。凱特萊用一群人的平均值來代表一個人,說明什么叫“正常”,并且作為公共政策的依據;高爾頓用偏離平均值的距離,來給人排序和分類。

這兩派思想,一直影響后世的工業生產和教育。

1890年代,美國人弗雷德里克·泰勒借鑒凱特萊的“平均人”思想,發明了“泰勒制”工作法。“泰勒制”的核心思想是標準化。我不要求你做得多,也不要求你做得快,我要求你在標準的時間內完成標準的工作量。這是一個以“系統”為本的工作法 —— 人要適應系統,而不是系統為人服務。泰勒制不需要什么高人牛人,只需要“標準人”。

對當時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無組織無紀律的粗人來說,變成“標準人”,可是對自我的提升!泰勒制極大地提高了工人的工作效率,在各國掀起一場管理革命。工人不見得喜歡泰勒制,可是泰勒制實際上造福了無數工人家庭。

泰勒制在工業上的成功,很快就引發了教育界的改革。美國普及了高中教育,而這種高中教育的目標,就是給泰勒制工廠提供標準工人。學生被按照年齡排列好,每一學年,每個學期應該學習什么內容,完全標準化。

那特別聰明的學生怎么辦呢?這時候高爾頓的思想也被用上了。高爾頓發現人的智商和人的各種能力都是正相關的 —— 也就是說智商高的人,其他方面往往也不錯,比如說自律能力,經濟水平,包括身體條件都更好。那既然如此,教育系統的另一個任務就是按學習成績把人分類,把不同類型的學生輸送到不同的社會崗位上去。

這不就是這么多年來,我們的公立學校教育嗎?整個教育系統就是一個大工廠。這個工廠干的事情不是什么“啟蒙”,也不是什么“培養人才”,什么“傳播知識”,而是把人分類。大部分人去泰勒制工廠當工人,一部分人去當經理。每個人都被貼了標簽,評定了排名。你作為一個個人的個性、想法和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對于“平均人”是個什么狀態。

人,在泰勒制工廠和公立學校教育構成的這個大體系中,只不過是個勞動力,是個生產單元,是個工業品。

而羅斯這本書說的恰恰是,這個體系已經過時了。凱特萊和高爾頓原本的思想就有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化指標,智商和其他能力的相關系數沒有那么高,單獨用一個數字描寫一個人是太過簡單粗暴的做法。

現在我們已經進入了“不規則人才”的時代。Google 對內部工程師的研究就發現,一個人的 SAT(相當于中國高考)成績、大學畢業院校、是否在編程比賽中得過獎,這些“指標”和這個人的實際工作能力毫無關系。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一流公司注意到了這一點,用一個或者幾個簡單數字來描寫一個人,是不行的。

沒有標準人,沒有標準能力,甚至連所謂“性格”,現在都被證明也是不標準的。人,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羅斯這本書,非常符合我們這個新時代的精神。像 Google、微軟這些公司,已經開始嘗試用新的方法錄用和評價員工。傳統的統計方法,包括現在非常熱門的“大數據”,都開始被人質疑。羅斯并不孤獨,2017年還有一本新書,Christian Madsbjerg 的 Sensemaking: The Power of the Humanities in the Age of the Algorithm (意會:人文學科在算法時代的力量),也在呼吁在這個時代我們應該“理解”人,而不是簡單地“統計”人。

泰勒制那個年代的時代主題是“生產”,而我們今天的時代主題是“創新”。

你不可能用泰勒制管理程序員,或者任何但凡有一點創新任務的人才。標準化的教學大綱和分類考試不適合培養真正的創新人才。這個時代不再需要那么多工業品式的勞動力,我們需要的是有血有肉、有主見有個性的活生生的人。羅斯這本書,指向的是我們這個時代迫切需要的新指導思想。

萬維鋼

最后留個思考題:你能感受到,哪些領域的平均和標準已經開始不好使了,正在被個性和創新替代嗎?歡迎在日課留言區舉例和我們分享,在周四前獲得點贊最多的20名讀者,我會寄送一本《平均的終結》中文版簽名書給你。不用著急寫,多思考,多觀察,留言不看標準,看個性。


邏輯思維 第279期丨游戲化工作

和你一起終身學習,這里是羅輯思維。

上周五我們談到,游戲的本質到底是什么?

按照清華大學劉夢霏的觀點,游戲是讓我們回到一萬年前狩獵采集時代的精神通道。

游戲成癮,被看成是一個負面現象,但并不是游戲本身的罪過,而是體現了人類生活方式的一種斷裂——是我們的腦子和身體還停留在一萬年前,而生活和工作又不得不適應現代社會。

而在未來,隨著技術的進步,人類有機會彌補這個裂縫。

在游戲精神的基礎上,重構下一代人類文明。也就是說,人類文明的方方面面,都面臨一個“游戲化”的前景。

在工業時代,處理問題的通常思路,就是分割和分類。職業要分類,學科要分類,就拿游戲來說,我們也把它看成是一個單獨的事。上班八小時,你不能玩游戲,下了班可以娛樂。孩子,上學不能玩,做完作業可以打一會游戲。

你看,我們承認游戲的正當性,但總想限制游戲的范圍:一旦越界,占用了過多時間,就叫“游戲成癮”,會引發全社會的焦慮。

但是工業化時代這種分割和分類思維,正在受到挑戰,未來時代的總邏輯是融合和融通。所以,游戲能不能從單純的娛樂圈子跑出來,成為一種泛化的現象呢?

也許不可避免,為啥?

因為游戲有一種能力。過去,我們總是把游戲和嚴肅認真對立起來,但這種對立是經不住推敲的。因為,嚴肅可以排除游戲,但反過來,游戲卻能很好地包含嚴肅。

也就是說,嚴肅認真的時候不能玩,但是玩的時候卻可以嚴肅認真。

所以,很多人就開始思考,能不能讓游戲成為一種激發創意的媒介。利用游戲的框架,或者游戲的其他衍生品,來解決工作生活中一切非游戲的問題,把應該很嚴肅的東西“游戲化”。

現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在進行這方面的實踐。比如,美國的一些設計師,就在嘗試用游戲化改變中小學教育。他們做了一項很簡單的改變,主要是把考試從減分制變成加分制。

你想,我們小時候經歷的考試,其實都建立在糾錯和懲罰的觀念基礎上。考試是假設你本來應該滿分,但是有的地方沒學好,做錯了,要扣分。通過受挫讓你接受懲罰,下次得改。

但是加分制就不同了,這里面沒有滿分。

每個學生都從零分開始,每完成一次作業,或者考試做對一道題,就取得更高的分數和級數。然后還引入了班級總分制,孩子都知道,自己是班級團隊中的一員,班級的總分是要和其他班級比的。你得的分數越多,給集體的貢獻就越大,你幫助其他同學得分,其實和自己得分是一樣的。

這就促進了社交和互助,而不像原先系統中冷漠和競爭的關系。

還有,他們把課程體系變成了通關制。比如,這一周是數學周,下一周是語文周,大家協力通關。在某一門課上有專長的同學,還能為班級贏得特殊的附加分。這樣一來,團體中的每個人都感受到自己的獨特之處。

你看,一個懲罰系統,變成了激勵系統——從競爭系統,變成了合作系統。那學習過程就變成了游戲過程,可以想象一下,孩子在這樣的學校學習,學習動力問題是不是就改善了很多?

游戲化的方法,不僅可以改善系統,也可以用于自我管理,也就是對付自己。很多人,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都有兩種負面感受,要么覺得無聊,要么覺得焦慮。

這兩種感受,說白了就是難度問題。如果事情太簡單,你會覺得無聊;如果太難,你又會覺得焦慮。

而游戲,恰恰可以改善這些感受。游戲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制造一種心理狀態,叫“心流”。也就是全神貫注地沉浸其中,去做一件事。

那游戲是怎么做到的呢?

其實通過就是調節難度,調節到正好的程度,不無聊也不焦慮,就會進入“心流”狀態。

理解了這個原理,我們就可以想方設法來對付自己了。

有一個90后游戲大神,叫龔攀,他就告訴我,如果你覺得一件工作很無聊,原因就是太簡單嘛,應對方法就是增加難度。

怎樣增加呢?

比如,縮短時間:過去2小時完成的工作,今天玩個小游戲,有沒有辦法90分鐘搞定?

還有,改變方式:過去用鍵盤寫作,覺得很枯燥,今天玩個小游戲,能否用語音加上文字轉換軟件的方式來寫作?

再比如,增加規則:假如我比較容易以自我為中心,可能過得很無聊,今天玩個小游戲,能不能試試看一整天不說一個“我”字?

你看,增加難度,提高限制,會增加工作的趣味性,把工作變成游戲。反過來,如果你覺得一項工作太難了,難到讓你產生焦慮,怎么辦?

你想,游戲想要通關也很難啊,但是很多人沉浸其中,一點也不焦慮——因為游戲的辦法是四個字:任務拆解。

在游戲里,假設你是一個1級的新手,系統提示說,想通關就要打敗99級的大魔王。這個時候,你就處于焦慮,因為大魔王一個腳趾就能打倒你。

如何打敗大魔王呢?游戲系統會給你一些任務目標來做。

比如,去村口殺十只野豬,你就可以升到10級;然后去城鎮完成什么任務,可以升到50級;然后要拿到什么裝備,進而就可以殺死大魔王。游戲會給你一步步的小指示,通過這些指示去解決問題,這就是任務拆解啊。

游戲設計,就是讓你通過任務拆解,來逐步接近一個大目標。所以,游戲再難,也會黏住很多人。

那在現實工作中,我們該怎么做呢?羅輯思維之前有一期節目,專門講這個話題,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第274期節目《任務分解》,這里就不重復了。

總之,就是通過把大難題拆解成小任務,去一步步完成。這個原理,和游戲是一樣的。

解決現實生活中的焦慮,還有一個重點,就是要重新理解“失敗”。

現實生活中,有的學生考試失敗,就會大哭、崩潰。去追求女生,很多男生在表白前,會緊張得坐臥不寧。其實從局外人看來,這些失敗都沒什么大不了,但當事人,總傾向于夸大失敗的后果。

但是在游戲里,失敗是常態。

有統計說,玩家80%的時間,都用在失敗上。但是,好像玩家們并沒有在這些失敗面前很沮喪,為啥?

因為大家心知肚明,這是游戲,沒有那么多對失敗后夸大的恐懼。

所以,很多公司就在這上面下心思,重新塑造員工對失敗的感受。比如,Facebook 有個規定,一旦某個員工任務沒完成,就會在他的桌子上放一只可愛的小熊:這既是懲罰,也很好玩,沒有那么嚴肅。長此以往,大家對于失敗,就沒有那么恐懼了,雖然有點丟面子。

這方面的例子還有很多,今天做個廣告,古典老師在「得到」App里的訂閱專欄《超級個體》中,剛剛用了一周時間,專門講怎么把游戲精神用于工作。我看了深受啟發,推薦大家訂閱這個專欄。

這幾天,我們講游戲這個話題,小小總結一下:

游戲不是什么洪水猛獸,游戲的精髓是重建人生的意義。游戲讓我們有可能回到,人人都有主動性,一切都有緊密聯系的世界。

未來時代,可能一切都是“游戲”。

好,這個話題就聊到這里,明天見。


熊逸 13.1 | 哲學方死方生

霍布斯的哲學基礎是伽利略對萬物運動法則的新發現。

哲學研究的課題逐漸分解到各個新興學科,現代學術之生來自古代哲學之死。

從天地自然之理推衍出人間的政治哲學,這是古典學術的經典做派。

接下來是今天的正文。

(1)貴族世界里的寒門精英

回顧一下上周的結尾,當時留下了一個很八卦的問題:如果你看過2005版的電影《傲慢與偏見》,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幕呢?對我來說,當伊麗莎白第一次走進達西先生的莊園,由表及里的一層層的絕美景觀實實在在地震撼了我。也許你想不到,這座莊園和本周的主角霍布斯有著很深的淵源。

這座莊園名叫查特沃茲莊園(Chatsworth House),是英國老牌貴族德文郡公爵卡文迪許家族的產業。我選了威廉·馬洛的一幅畫,畫的是查特沃斯莊園在18世紀的樣子。我為本周的內容配了許多插圖,如果你只聽音頻,就會錯過它們了。

查特沃斯莊園早已對游客開放,是英國最著名的旅游景點之一。英國很有一些源遠流長的老牌貴族,卡文迪許家族就是其中之一。這個家族至今已經傳承了十幾代人,最著名的一位就是發現氫氣、稱量地球重量的那位科學怪人卡文迪許,劍橋大學的卡文迪許實驗室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查特沃茲莊園在18世紀的樣子。畫家威廉·馬洛(William Marlow, 1740-1813)

卡文迪許家族的封爵歷史可以追溯到1605年,當時威廉·卡文迪許受封男爵,1618年加封伯爵,以后要到1694年,他的曾孫才成為公爵,登上爵位系統的最高一級。

在古老的貴族傳統里,教育子弟不僅僅是送他們上“貴族學校”,最重要的一環是所謂“大周游”(the grand tour),請專門的教師陪同,到歐洲大陸的各個國家游歷一番,拜訪各個領域的文化名流。亞當·斯密在做經濟學研究之前就接過這種差事,那時候他還是一位倫理學家,以《道德情操論》聞名。

正是這次陪同貴族子弟游學的經歷啟發了他對經濟學的理解,而豐厚的報酬使他可以在回國之后辭去一切工作,專心創作《國富論》。
有機會一定要游學啊

對于缺乏門第蔭蔽的知識精英來說,能給貴族子弟做家教,就足以改變人生了。當卡文迪許男爵要給孩子聘請家庭教師的時候,有人為他推薦了一位學霸型年輕人,托馬斯·霍布斯。

(2)從靜止的世界到運動的世界

1588年,霍布斯出生于一個很普通的教區牧師家庭,傳說他的母親聽聞西班牙無敵艦隊來犯,受驚早產。所以霍布斯后來有一個著名的自嘲:“霍布斯和恐懼是孿生兄弟。”他這一輩子確實活得擔驚受怕、謹小慎微。沒辦法,誰讓他的見解太獨特呢。

霍布斯十五歲進入牛津大學,學習亞里士多德哲學。如果他不是一個勤學善思的人,很可能會按部就班地成長為一位正統風范的學者。雪上加霜的是,陪同小男爵游歷歐洲的經歷使他大開眼界。他在歐洲拜訪過的所有名人里邊,伽利略給了他最深刻的影響。

今天任何一個讀過小學的人都知道“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故事,其實伽利略并沒有真的在比薩斜塔上做過這個實驗,但不靠譜的故事很凝練地反映出很靠譜的觀念——伽利略確實打破了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上的權威,世界觀從此天翻地覆,靜止的宇宙忽然變成了運動的宇宙。

在亞里士多德的世界觀里,萬物的自然狀態是靜止的,只有施加外力,它們才會運動起來。沒錯,這很符合最直觀的常識。比如擺在草坪上的一只足球,你不去踢它,它永遠也不會動。而伽利略發現,運動才是自然狀態,那只足球之所以在草坪上靜止不動,是因為受制于相反的力量。這個發現,就是后來的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是我們在初中物理課就已經學過的知識。

世界的本質是靜止還是運動,這在今天看來只是一個純粹的物理問題,但是,請你千萬留心,這是學科高度分化之后的現代思維,古人是不會這么想問題的。這涉及一個很關鍵,也很傷人的問題:哲學是干什么的?

(3)哲學的偉大與尷尬

哲學在今天處于一個很尷尬的位置。科學家,尤其是物理學家,對哲學家最有微詞。這也難怪,哲學的時代已經悄然落幕了,原本屬于哲學范疇的研究被分散在各個更加精細的學科里。“我們從哪里來”,遺傳學家接手了這個問題。“宇宙的本源是什么”,物理學家接手了這個問題。即便是那些偏于文科的哲學內容,也被語言學、邏輯學、政治學、心理學瓜分掉了。現代學術之生,源于古代哲學之死。這樣的生死轉換,完全稱得上“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這是一個自然而合理的過程,因為哲學屬于古代,它是貨真價實的古代學術。

從古希臘的源頭來看,哲學的本質有兩點:一是超脫,二是愛智求真。這兩點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因為愛智求真本身就是一種超脫的生活態度。每天為生計發愁的人不會愛智求真,追名逐利的人也不會愛智求真。他們對所有的知識恨不得都可以現學現賣,拿來就用。這樣的知識,無論多難掌握,也僅僅屬于“手藝”,而不是哲學。

探究宇宙和人生的本源,這種事對生活并沒有很直接的益處。就像我這個專欄,你都聽到第十三周了,也沒有一點干貨能幫你升職加薪。所以能陪我走到最后的人雖然一定不多,但一定都是富貴閑人。這樣說來,會不會有人想給孩子請家教呢?^_^

從實用意義上講,哲學家都是社會寄生蟲,衣食住行都在享用別人的勞動成果,整天研究一些對誰都沒好處的事,甚至“求真”往往還會傷害大家的感情。

那個時候所謂哲學,也可以說就是原始科學。即便到了霍布斯生活的時代,科學也還沒有從哲學當中完全分離出來,所以在霍布斯的哲學研究里,還包括數學和光學的主題。我們必須有一個明確的認識:科學和技術是兩回事。古代中國很有技術傳統,但缺乏科學傳統,而缺乏科學傳統,其實也就是缺乏哲學傳統,這在古代是一回事。有些西方學者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就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王國維當年立志學習西方哲學,就是想從西方學術的根源學起。當時的社會主流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只想學來西方的實用技術。等而上之的人想到西方技術有它特定的土壤,所以去學西方的政治、法律。王國維走得更遠,覺得西方的政治、法律也有它的土壤,那就是哲學。這個思路雖然很高明,但也有一些紕漏,那就是在王國維的時代,哲學已經算是一種“夕陽產業”了,而更要緊的是,哲學的最大效用并不在于哲學本身,而在于追求超脫的“無用之學”的哲學精神,現代科學正是從這種精神里萌芽出來的,而現代科學的核心精神仍然是“無用之學”。

我在前文提到的那位發現氫氣、稱量地球重量的科學怪人卡文迪許,就是一位很典型的愛智求真、從不考慮功利目的的人。當然,富可敵國的家族財富完全支撐得起他的任性。許多偉大的發明都是由卡文迪許這樣的世家貴族研究出來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哈耶克會反對遺產稅的理由。游手好閑有益于社會發展,這是題外話,等我講到哈耶克的時候再仔細說。

所以,王國維犯的錯誤,既可以說是刻舟求劍,也可以說是買櫝還珠。但即便他不曾看清這個道理,在他那個時代,這份眼界已經算是超一流了。至于后來繼續鉆研哲學的人,比如馮友蘭、金岳霖這些名家,縱然使出通天手段,也不會再有多大的作為。形勢比人強,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再看西方世界,薩特也好,海德格爾也好,他們的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激發文藝趣味的想象。至于拉康等等名噪一時的后現代主義哲學家,他們的哲學研究更像是一門現代派的語言藝術,一百個讀者會做出一百零一種混亂的理解。

大約二十年前,一個叫索科的人搞了一場惡作劇,學著當時的學界流行腔,胡編亂造了一篇不知所云的論文,題目很驚悚:《超越邊界:通向一種量子力學的變化詮釋學》。論文投給美國一家知名學術刊物《社會文本》,結果竟然被刊登出來了。索科就這樣揭開了皇帝的新衣,后來專門寫了一本書,書名是《時髦的廢話》,一石激起千重浪。

當年我嘗試過翻譯這本書,結果只譯出了序言,而正文里的那些引文,也就是那些后現代哲學家的文字,實在把我難住了,最后只好放棄。這本書的序言寫出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我把它放在周末彩蛋里,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簡單瀏覽一下。

讓我們說回哲學。哲學在古代越發展,就越是顯示出有用的一面。霍布斯就很強調“知識的目的就是力量”。這也算是順理成章的想法,因為哲學家發現自己搞清楚了宇宙運行的一些規律,那么順理成章的想法是:人類如果能順應這些規律,就能越活越好,反之就越活越壞。比如我總結出一條規律:白天很喧鬧,夜晚很寂靜。那么根據這條規律,如果我們白天工作,晚上睡覺,那就是合乎天道的明智之舉,對我們一定會有好處的。于是我周游列國,勸告那些晝伏夜出的人把生物鐘顛倒過來。這可以衍生出額外的道德意義:我們之所以不該做夜賊,因為這不合天道。

我們看古羅馬哲學皇帝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比如這樣一段:“早晨當你不情愿地起床時,讓這一思想出現——我正起來去做一個人的工作。如果我是要去做我因此而存在,因此而被帶入這一世界的工作,那么我有什么不滿意呢?難道我是為了躲在溫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嗎?——但這是較愉快的。——那你的存在是為了獲取快樂,而全然不是為了行動和盡力嗎?你沒有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鳥、螞蟻、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從而有條不紊地盡它們在宇宙中的職分嗎?”

這個道理很樸素,看到天道自然之理是“植物、小鳥、螞蟻、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所以自己不能睡懶覺。真該慶幸,奧勒留皇帝生活的環境里沒有大熊貓和樹懶。

(4)師法天地

更高一級的領悟,就是從天道推衍出政治哲學。古代中國的諸子百家,很多走的都是這種實用主義的學術路線,邏輯理路基本都是這樣的:因為天道如何如何,所以人道也應該如何如何。比如《周易》最著名的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君子向天學習“自強不息”,向地學習“厚德載物”。《莊子》很另類地說“道在屎尿”,聽起來很不讓人愉快,但邏輯理路并沒有變,屎尿也值得我們學習、效仿。

上周講到的《老子》哲學也是這個套路。錢鍾書在《管錐編》里講過自己的看法,說《老子》所謂師法天地自然,不過是借天地自然來作比喻罷了,并不真以它們為師。從水的特性上悟到人應該“弱其志”,從山谷的特性上悟到人應該“虛其心”,這種出位的異想、旁通的歧徑,在寫作上叫做寓言,在邏輯學上叫做類比,可以曉喻,不能證實,更不能作為思辨的依據。

是的,尤其在我們打開視野之后,看到《中庸》也說“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稱圣人“贊天地之化育”,如果單從字面來看,儒家和道家一樣,也都在效法天地。天地只有一個,而儒家的天地和道家的天地竟然迥然不同,再看其他學派,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天地,那么誰才是真正的師法天地呢?

錢鍾書接下來舉了幾個很精彩的例子:禽鳥昆蟲也屬于“萬物”,但《老子》不拿來作例子,卻以“草木”來作示范,教人柔弱的道理,但是,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說道:“棲波之鳥,水化之蟲,智吞愚,強捕小……”杜甫《獨立》也說:“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草露亦多濕,蛛絲仍未收。天機近人事,獨立萬端憂。”杜甫這時候看到的是:高天大地,到處都潛伏著殺機;天上、河里、草叢里,飛鳥魚蟲都在弱肉強食。由此感嘆“天機近人事”,自然界的這種現象和人類社會很像,讓人越想越是憂愁。《中庸》明明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而事實分明是“萬物并育而相害”,這不正是達爾文進化論里的世界么?如果“圣人”師法天地自然的殘酷一面,立身處世一定和師法草木之“柔脆”很不一樣吧?

甚至,師法草木就可以嗎?《左傳》有記載,鄭國的行人子羽說“松柏之下,草木不殖”,陶淵明《歸田園居》也說“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可見草木為了爭奪生存空間也不手軟,其強硬不減鳥獸魚蟲。如果“圣人”看到了這個現象,恐怕就算取法草木,也不會去學草木的“柔脆”吧。

錢鍾書總結說:《老子》這套理論,說是要師法天地,但根本學不來;話說得自相矛盾,事也根本辦不成。

錢先生還舉過一個很刻薄的例子,說莫里哀劇中的一個角色,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他有一句自白說:“世界諸多快樂都犯上天的禁忌,但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上天通融的。”錢先生說,一些宗教人士與神秘主義者的歧舌二心,以為方便妙用,和這是一個道理。

我們看這些年有很多講《老子》的,有講老子的大智慧,有講老子的養生之道,有講老子的管理智慧,有講老子的人生勵志……但好像沒人引過錢先生的話,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想想錢先生的《管錐編》如果不是寫得那么枯燥難懂,恐怕早就招來人民群眾的一片罵聲了。人們尊敬一個人,往往因為不了解他。

但是,為錢鍾書忽略的是,《老子》的這種邏輯其實蘊含著一種很偉大的科學精神——政治理論不是來自神啟,而是基于對宇宙運作模式的觀察和提煉。觀察難免粗疏,提煉難免草率,這在古人身上是完全值得原諒的。即便在現代科學的萌芽時代,許多靠譜的科學發現都來自不靠譜的哲學觀念。

今日思考

話說回來,霍布斯的哲學也在效法天地自然之理。天地自然之理既然從“靜止”變成了“運動”,那么,人間應該做出什么相應的改變呢?

這就是今天的思考題。

今日得到

今天的內容告一段落,讓我們回顧一下今天的知識要點:

霍布斯的哲學基礎是伽利略對萬物運動法則的新發現。

哲學研究的課題逐漸分解到各個新興學科,現代學術之生來自古代哲學之死。

從天地自然之理推衍出人間的政治哲學,這是古典學術的經典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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