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坐班車去上班的時候,總能看到一群賣各色早點的小販聚集在我們下車地點附近,他們沿著一條并不算寬的馬路兩邊排開,賣的早餐種類非常齊全,既有雞蛋灌餅、手抓餅、醬香餅等各種餅,也有各種餡兒的包子和小籠包,還有炸得金黃的油條和麻團,豆漿牛奶粥等飲品當然是少不了的。還沒來及吃早飯就匆匆趕上班車的同事便在這里尋到了便捷實惠的天堂,還有下夜班的工人們經過一夜的勞作,也常在這個時候到這里買些熱乎乎的東西來填飽早已饑腸轆轆的肚子。遠遠看去,白茫茫的熱氣一片連著一片,攤販們的臉都看不清楚,只有在攤前圍成一圈一圈的人,他們的生意倒還紅火。
有時候我起床晚了來不及吃早飯,或者圖省事干脆等下了班車到那里去買些早點帶去公司。我最常去的是一個賣煎餅的攤位。我之所以選擇它,并不是因為我對煎餅情有獨鐘,只是因為它距離下車的地方最近,靠著紅綠燈,我們過條馬路就是它,即使不買早飯,也得從它面前經過。況且這煎餅也實惠,五塊錢一大份,里面什么都有,生菜雞蛋烤腸,足夠我填飽肚子的了。幾次下來,我也就不再換其他的了。
做煎餅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上去大概四十出頭的年紀。和其他小販一樣,她也是騎電動三輪車“上班”,一個小巧但功能齊全的不銹鋼灶臺放在三輪車里,三輪車的前座靠背上豎著個紅底黃字的大紙牌,上面寫著“正宗山東雜糧煎餅”。也不知道是地理位置的優勢,還是因為這煎餅物美價廉的緣故,她的生意比旁邊手抓餅的要好很多,我有時候不得不等前面幾個人的都好了,才能拿到我的那一份。等待的時刻大都是無聊而焦急的,這使我留意起她做餅的過程來。只見她先從灶臺旁邊的一只塑料桶里舀出一勺面糊(應該是在家里就調好了的)倒在灶臺上燒熱了的平板上,用鏟子攤勻了后立即敲一個雞蛋在上面,等雞蛋煎得差不多了便把攤好的面糊翻個身,往里面加上生菜,再依照顧客的要求放入煎好的里脊肉和烤腸,還有酸豆角和黃瓜絲以及切得細碎的其他小菜,接著從一個大塑料袋里拿出一塊煎餅果子,用鏟子劃成兩半疊在一起,鋪在剛剛放入的餡料上面,最后把已經煎成餅的面糊從兩邊折起來好把中間的這些材料都包裹住,這樣一個煎餅便算完工了。把它裝進袋子之前,還有最后一道工序——根據食用者的口味在餅上刷一層辣醬或甜醬。整個過程不過三四分鐘,她的動作異常熟練,沒有一絲停頓的時刻。攤前來了人,她眼都不抬便察覺到了,她依舊低頭忙碌著,只是嘴里會熱情地說一句“要吃點什么”或“稍微等一會兒”的話來,中間詢問來人要里脊肉和醬的口味時仍舊低著頭在忙,只有在把裝著做好的餅的塑料袋遞給客人或者給他們找錢的時候,才會抬起頭來,笑著跟他們說聲“慢走”或者“你自己數一下”,之后便又低下頭開始重復做餅的動作,好像她的世界就是她裝在這三輪車上的所有物品,面糊、煎餅、灶臺以及灶臺上的瓶瓶罐罐,身后密集的廠房和身前上下班的行人與自己無關,她只等買餅的人進入她的世界。
我吃了不知多個個她做的煎餅了,除了購買時候必要的詢問和回答,我一直沒有和她再說什么其他的話。直到有一回在上班的路上,班車開到距廠區不遠的一座高架橋下面的時候,我從車窗看到橋洞下聚集了一群賣早點的攤販,仔細一看,他們不就是每天早上在廠門口叫賣的那群人嗎?我甚至看到了一輛三輪車上豎著“正宗山東雜糧煎餅”的紅紙牌。等車子到達廠門口,原本熱鬧擁擠的馬路兩邊變得異常冷清,一個賣早點的攤子也看不見,只有一些用過的塑料袋、一次性碗筷和牛奶盒子橫七豎八地堆在路邊。餓著肚子等著到這里來買早飯的同事一邊抱怨,一邊狐疑地說:“好端端的怎么搬到橋洞底下去賣了?!”我在心里也有同樣的疑問,難道是公司出了新規定,不允許他們在這里擺攤了?畢竟是因為這個緣故,門口的這條馬路才變得有些擁擠、臟亂,他們不來,這邊的環境倒會改善不少。可一想到以后自己的早飯問題,心里又不免有些惋惜,看來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正宗的山東雜糧煎餅了。
可第二天的情形出乎大家的意料,班車路過高架橋的時候,橋底下恢復了原來荒涼的樣子,一個人影也沒有。等我們下了班車,眼前的景象跟做夢一樣,馬路兩邊喧鬧如常,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從一輛輛三輪車上升起來,小販們一邊忙著制作手里的早點,一邊大聲地吆喝著,一切照舊,好像昨天的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昨天硬生生地從日歷本上被撕了下來。大家在驚詫的同時,慶幸著這里的恢復如常,要不然自己的早餐該多不方便。我看了看賣煎餅的大姐,她仍舊在原來靠著路口的位置低頭忙碌著,要不是我在出發前已經在樓下買了早點,此刻我肯定會奔到煎餅攤前跟她說:“大姐,來一個煎餅,烤腸,加辣!”好在來日方長,以后去吃它的日子還長著呢。下次再去買煎餅的時候,我便忍不住問了大姐那天的事,沒想到她竟然抬起了一向低著的頭,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俺們這些做小生意的最怕誰呢?”“城管?”“可不是嘛!俺們這些人不怕刮風不怕下雨,就怕城里穿制服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奈,接著又對我說,“昨天不知道哪個聽來的消息,說城管要來這里查,俺們一聽這個消息全部收拾東西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心里又惦記著今天的生意,于是大家就在橋底下把車停了,在那里邊賣邊看情況。”我不禁有些疑問:“這里都到人家公司門口了,又不是在市里,城管也管?”“只要不是在屋子里,哪里都逃不掉城管的管制。以前俺在北邊賣餅的時候,旁邊有個賣水果的年輕人也是這么跟城管理論的,轉眼一車葡萄就被掀翻在地了,俺瞧著那水靈靈的一灘,趕緊識相地開車溜掉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發出了幾聲嘿嘿的笑聲,好像在為自己的機智自豪似的。我最后問她:“那昨天城管最后來了嗎?”“要是來了的話,姑娘你今天在這里就買不到俺做的煎餅嘍!”她一邊把做好的煎餅遞給我,一邊又自顧自地說著,“俺們在橋底下賣了半天也沒見著城管的影子,弄得俺昨天的煎餅一半也沒賣出去,只得晚上出去找了個風口才賣完了事。”我聽了之后,不免對她和那一群和她一樣清早就來這里擺攤謀生的小販們產生了些同情。他們出來也只是為了糊口飯吃,還得整日為城管的不定期巡查而擔驚受怕,就像洞口的耗子畏懼著時不時就會來逮它的貓一樣。跟他們比,我們天天按時上班按時領薪水的人多么幸運!
自從這次的幾句對話之后,以后光顧她的煎餅攤的時候,便會忍不住和她多說幾句閑話,幾次下來,慢慢地也就熟絡起來了。有一次她問我在廠里做什么工作,我怕說不清,便說在辦公室里打雜。沒想到她一聽到“辦公室”幾個字,一臉羨慕地說:“在辦公室里多舒坦,冬暖夏涼,又不用風吹日曬到處奔波,將來俺閨女能做個像你那樣的工作,俺也就心滿意足了。”我聽到她說自己閨女,就問了幾句關于她閨女情況的話,她告訴我她有三個閨女,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才五歲,都在老家上學,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聽到她大女兒的年齡,看著眼前她有點黝黑的臉,我心里不禁有些犯疑。她倒好像看出我的疑惑似的,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俺們干粗活的人老得快,俺今年三十五歲,他們老說俺看起來起碼要往上加十歲。”是啊,天天這樣風里來雨里去地操勞,難免容易蒼老。上班時間快到了,我也顧不上再和她叨嘮了,手里拿著她剛剛做好的煎餅匆匆地往公司趕。
漸漸地,隨著買餅次數的增多,我們之間的對話變得更多了,我對于她的情況也了解得越來越多。比如她之所以有三個女兒,是因為想生個兒子,倒不是因為她望子心切,而是她的公婆和丈夫重男輕女得很,成天在她面前念叨這個事情。偏偏造化弄人,她連生了三個女孩,她公婆和丈夫還不罷休,可是她死活不愿再遭這份罪了,偷偷跑到醫院去做了結扎。為此,她的婆家人少給過她壞臉色看,她只得忍氣吞聲。后來她聽說娘家有親戚在城里賣早點能掙些錢,便咬牙跟著他們一起進城了。我問她賣煎餅一天能掙多少錢,她朝我伸出一根手指頭,“冬天賣得多,夏天生意就不行了,有時候會去賣點兒別的,總不能待在屋子里等著喝西北風。”她嘿嘿地笑著:“這自然不能跟你們上班的文化人比了,不過總比在老家種地強,俺每次回老家給俺家那個死鬼錢的時候,腰桿也挺得更直了,這兩年他們再也沒跟俺提過生男孩的事了。”聽了這話,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了兩幅畫面,一副是她騎著三輪車在晨霧中穿梭的身影,另一幅是年底她穿著新衣服回家,把一疊疊辛苦攢下的錢交給丈夫時的情景,兩幅畫面交織在一起,令我忍不住想問問她丈夫拿到錢時候的反應,也不知道她丈夫在接過妻子伸手遞過來的錢的時候,除了滿心的歡喜,會不會在心里產生一絲的愧疚和心疼。最后我還是壓制住了這股沖動,轉而問她丈夫在哪里打工,她如實地回答說“在老家種地,農閑時也會幫別人家蓋房,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如俺在這里賣煎餅。”接著她又松了口氣似的說:“不過也好,他在家里,我在外面,用不著天天見面,俺倒圖個清靜。”我看著她忙碌時一直低著的頭,幾根泛著銀光的白發在她的滿頭黑發里是那么的顯眼,我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這個滄桑而堅強的女人。
我只知道她來得早,每天我們一下班車,她在灶臺邊已經忙得熱火朝天了,可我們上班已經不能算早了,所以她究竟來得多早,我一時也說不清。我問她早上什么時候來這里擺攤,她告訴我得在我們廠區工人下夜班前趕過來,一般六點前。我對于這個時刻沒什么概念,只知道凌晨六點時我和我們部門里的大多數同事一樣正睡在被窩里做夢。直到有一回,我才知道凌晨六點,尤其是在冬天的時候是個什么樣子。那次因為一個緊急的項目出了點問題,我們一群人不得不連夜加班趕點,等到弄的差不多的時候,已經是次日凌晨了,差不多快六點的樣子,于是我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補個覺。等我從大樓里出來的時候,發現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已經多少年沒有面對過冬日的凌晨六點了,一下子被它打得措手不及,冰冷的空氣里時不時地迎面吹來一陣陣刺骨的寒風,我緊緊地裹緊身上的羽絨服,仍然不免一陣陣地顫栗,恨不得立即鉆進溫暖的被窩倒頭大睡。走出廠門口,上下班時人來車往的馬路靜得出奇,馬路上一輛車和人影也看不到,顯得異常空曠,連路邊賣早點的小販們還沒出來擺攤,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把馬路照得更加慘淡。我沿著馬路朝路口走去,在那里才能打到載我回家的出租車,快走到路口時,我驚訝地發現那里停著一輛三輪車,細看那三輪車上的炊具和招牌,可不就是大姐和她的煎餅攤嘛!此時沒有人買她的煎餅,她正低頭忙著煎里脊肉和香腸,鐵板上的油發出的“呲啦啦”響聲在寂靜的清晨聽得非常清晰,她身旁的紅綠燈在交替地閃耀著,在她黝黑的臉上一會兒投下綠色的光影,一會兒又換成紅色的光,她對這紅綠燈的把戲渾然不覺,只顧低頭忙碌著。我走過去對她說道:“大姐,來一個煎餅,烤腸,加辣!”她一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和聲音,立馬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我,那驚訝的表情似乎在說:“怎么是你?”過了幾秒鐘她才緩了過來,說道:“姑娘,你今天這么早就來上班了?”我告訴她我剛下班,她聽了之后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我一眼,轉而有些心疼地說:“你們上班也不容易……瞧這大冬天的!”她從車上的泡沫箱里拿出一袋熱乎乎的豆漿遞到我面前,“給!剛做好的,還燙手呢!快喝了暖暖身子”她一面說著,一面開始為我做餅。我謝過她之后,便問她怎么這么早就來了,還沒到白夜班交接的點呢,路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她頭也不抬地說道:“再過不了多大會就該到點了,再說,你沒看到人并不代表沒有人啊,你不就是一個大活人嘛!”我和她自己都被這后半句話給逗樂了,她抬起頭笑了幾聲,接著說:“有的走得晚,有的來得早,稀稀落落的,總會有幾個在這個點來買的人,好歹多賣一個是一個。”話未落音,她已經麻利地把我的早飯給做好了。我問她豆漿多少錢,她擺擺手:“給個餅錢就好,豆漿算俺送你喝的。”我聽了這話,忙說不行,可她堅決不肯多收,我只得作罷,心想下次找個別的方式來回報她。我接過她手中冒著熱氣的煎餅,立馬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多么熟悉的味道,跟平日里不同的是,因為一夜的勞累和冬季凌晨的低溫,我多了幾分饑寒和狼狽,這餅于我便多生出了幾分難得的融融暖意。
我一邊吃著手里的餅,一邊跟她像往常一樣說些閑話。沒過多久,我等的出租車就來了,我有些不舍地跟她告別上了車,車內開著空調,暖氣十足,跟我鉆進來之前的寒夜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隔著水汽模糊的窗玻璃看著另一個世界中的煎餅攤和它的主人,路燈將她和她的灶臺籠罩在它微弱的光柱里,灶臺上的熱氣撲騰騰地冒個不停,一陣寒風將它們吹散,可它們很快又頑強地攏在一起。她在彌漫著的熱氣里低頭忙碌著。白夜班交接的時刻快來了,馬上將有更多的人從她手里接過這份熱騰騰的早點,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我一樣,從里面品嘗出這寒日里難得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