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賀州靈臺方寸山上，一白衣老者攜壺倚在扶桑樹下，一筆拂塵插在腰間。"老頭兒，斜月三星洞你可聽說過？“
老者定睛望著眼前口吐人言的猴子，道：”好個猢猻！我且問你若是尋得又當如何？“
“自當是習得那通天的本領?！焙镒哟鸬健?/p>
老者起身再問：“擁有那翻天覆地的本事，又當如何？”
”你這老頭兒休說廢話，若是不知，我且問他人便是?！昂镒愚D身便是要走。
”莫要著急，一點斜月三星洞，且非‘心’乎？”白眉老者將手中浮塵一挽，又道：“你再細看。”
便是眨眼光景，再睜眼。
各路神仙立于云端，十萬天兵天將緊隨其后，戰鼓聲聲似是要震碎花果山。
猴子熔巖為甲，揮焰成披風，腳踏五彩祥云自山頂飛起，一根鐵棒握在手中，金光閃閃。
“這天要拘我，我便捅破這天，地若擋我，我踏碎便是。倒要看看，這齊天大圣我如何當不得！”說罷，一個跟頭，便向著天兵飛去。
一時間，各式法器朝著猴子破空而去，金光彌漫得人睜不開眼。猴子將手中鐵棒舞得密不透風，軍隊法陣也抵擋不得片刻，東揍西敵，倒是天兵節節敗退，分毫近不得猴子的身。
“你可是要習得這般本領？”老者并指點向猴子。
聲如洪鐘，半晌猴子才晃過神來。道：“我若修成這般本領，天下可是再無敵手？”
老者答：“不知?！?/p>
“那我不學便是?！焙镒哟稹?/p>
“好個猢猻！可有名字？”
“未曾有?！?/p>
“便喚作孫悟空。”
“謝過師傅。”
老者撫須，又細看悟空一眼，道：“今日我便將這七十二般變化傳于你，習得之后你且離去。”一聲雞鳴響起，陽光穿過樹影，斑駁在悟空臉上?！皫煾刀治覕嗖荒墚?，今后也莫要再提?！?/p>
【壹】
“道法法不可道，問心心無可問。
悟者已成天地，空來自在其中?！?/p>
“休要聒噪！你且去遠處?！焙镒記_著佛子吼道。
“你可想離開這五指山？”和尚問。
“自然是想?！焙镒哟?，“你可有辦法？”
“不曾有。”佛子雙手合十，低眉道。
“莫要來消遣我！”猴子喝道。
佛子搖了搖頭，道：“猴子，你且等我十世，我自當攜你上路?！?/p>
猴子看著佛子遠去的身影，一如當年猴子猴孫們看他去向天庭。
千百年后，斗戰勝佛已記不起塵世間的種種，唯記得那日如來問他，“你便是翻過了我這掌心，又如何越得過自己那方寸之心？”之后一掌劈下，積土成山，叫悟空動彈不得。
萬千諸佛皆立于九重天上，隔著世間疾苦遙遙望向他。
“你也隨他去，看人世浮沉，看苦海無邊?！比鐏硗蚪鹣s子。
“南無阿彌陀佛?！苯鹣s又念了句法號，隨后化作漫天鎏光，飄散在山水間。
【貳】
“猴王，你可愿隨我去往天庭？”太白金星推開眾猴子，問向孫悟空。
孫悟空伸手順勢摘下頭頂花翎，道：“你且說說，我成仙又如何？”
“位列仙班，華服加身?！?/p>
“不若我美猴王逍遙自在?！?/p>
“奇珍異果，玉露瓊漿?！?/p>
“怕是抵不得我花果山。”
“任人間變幻，你自長生不死?！?/p>
“我如今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死尚無法困我。我怎會稀罕?！?/p>
“那你可愿隨我去往天庭？”
“帶路便是?！?/p>
五指山下，孫悟空也在想，若是那日未曾與太白金星見識那凌霄寶殿，或許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這一世，金蟬子化作浪跡天涯的劍客。
如今身負重傷，逃至這五指山。“怎的到了此處，這群歹徒卻不再追趕？”劍客心里暗自嘀咕。不多時，便瞧見困在山下的孫悟空。
“你這將死之人，莫要臟了你孫爺爺門前的地?！蔽蚩盏馈?/p>
“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耳?！眲驼f。
“呔！”悟空怒斥一聲，作勢便要生吞了眼前這人?！跋胛耶斈甏篝[天宮，滿天神佛見我須喚‘齊天大圣’！又怎么是你能作比的！”
劍客倒也不懼，腳下卻是一軟，坐倒在悟空身邊。道：“若真是‘齊天大圣’你又怎會鎮于這五指山下？你要真有那翻天的本事，怎不見你救得世人于水火？”
鮮血順著劍客的手臂一滴一滴浸入土里，悟空半晌不言語。劍客又問：“我若助你脫困，你可愿隨我拯救蒼生？”
“不愿?！蔽蚩沾?。
“怎的如此？”
“有個和尚要我等他?！?/p>
聞之，劍客掙扎著起身。悟空問：“欲往何處去？”
“自往去處去。”
【叁】
那日，美猴王本與眾兄弟飲酒于水簾洞中，醉夢中再醒來，便是到了陰曹地府。悟空心生詫異，卻也未多想，隨著黑白無常便去向往生殿。
“來者何人？”閻羅王端坐在堂上，一尺驚堂木敲罷便問向一旁崔判官。
崔判官執筆上前，一邊翻看著生死簿，一邊答：“稟大人，此乃花果山美猴王，今陽壽已盡，前來轉生?！?/p>
悟空聞之，也不待眾人反應，一躍跳上案桌，喝道：“呔！俺老孫早已不受輪回管束，你如此便拘我魂魄！好生可惡！若是這法器能定人生死，我便逆天改命，賜我猴子猴孫永世不死！”一語罷，伸手便搶過生死簿，奪過判官筆，隨手便將一眾兄弟從生死簿上除了名。
“阿彌陀佛。”一聲法號響徹地府，地藏菩薩駕著諦聽來到悟空跟前，抬手止住了悟空。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悟空怒斥到。
“不過是個入不得雷音寺的和尚。如今你擾亂這天倫，化鬼之人得以長壽，凡間怕是要生靈涂炭?！逼兴_雙手合十，低眉向悟空說到。
“那于我何干？”悟空反問到。
“好個潑猴?！逼兴_右手以拈花指起勢，便開始卜算?！昂脗€猢猻！你且離開！”菩薩驚道。
“菩薩……”閻羅王正欲開口，菩薩便抬手打斷。
“如此甚好?！闭Ｑ郏蚩毡阋巡灰?。
見悟空走遠，閻羅王走近菩薩，問：“地藏尊者，怎的如此？”
“‘道法萬千，我自通天?！脗€猢猻！”一語罷，又念了句“阿彌陀佛”，也消失不見。
“大圣可要飲酒？”老人端著酒壺，看向悟空。
“你怎知我乃齊天大圣？”悟空反問到。
“我當你是，你便是。”老人說罷，自顧自的仰頭飲下一口?！拔冶臼巧介g野夫，得天子厚愛，賜封將軍。此間征戰，未嘗一敗，可連連戰火，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廉頗老矣尚不能食，何況我乎？若得那長久壽命，我定要還天下一個太平！”
“與我何干？你且拿酒來。”悟空不耐煩的說。
老人倒也不惱，隨即走向悟空，道：“這便為你倒上?！?/p>
悟空一口飲下，齜牙咧嘴的又吐出來，喝道：“分明是水！”
“我當它是酒，它便是?！崩先舜稹?/p>
悟空啐一口痰在地上，轉過頭不再理會老人。
【肆】
方寸山上，孫悟空跪拜在菩提面前。菩提拂塵一揮，道：“地煞七十二變你已習得，仍不肯歸去，為哪般？”
悟空答：“我為那通天本事而來，今雖習得萬般變化，但總歸身處紅塵，生死無法掌控?！?/p>
菩提不語，悟空著急起身，又道：“這變化之道寄心于天地，若是朝不保夕，也不過夏蟲語冰?！?/p>
“那我再將這身如玄鐵，百毒不侵的長生不死之術傳于你?！逼刑岱餍洌南麻T窗閉緊，絲毫光線也浸透不得。
直到那日南天門下，斬仙臺前，悟空方才曉得這般法術如何厲害。法寶不得近身，刀劍更無法傷他分毫，饒是那八卦爐，卻也只能助他修得火眼金睛。
是日清晨，一位拄拐老翁從悟空面前路過，也不停留，步履蹣跚走向山頂。直至傍晚方才下山。
“老頭兒，我望你神氣，這雙眼分明有疾，來此是為何事？”悟空主動搭話。
“不想你這猴頭竟也懂岐黃之術。也不瞞你，我這雙眼確是失明。唯想站在高處感受這河山罷了?！崩衔檀稹?/p>
“你且以芽茶、白芷、附子各兩錢，細辛、防風、蕪活、荊芥、川芎各一錢，鹽少許，以水煎服試試看?！蔽蚩盏?。
老翁笑道：“你這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世間污濁不凈，便是雙眸無恙也不過茍活于世?！?/p>
“人人皆道世間疾苦，若不是這山壓得我動彈不了分毫，我倒想見上一見。”悟空道。
“山？我怎不見這山？”老翁問。
“與你這瞎子我倒也無話可說，不聊也罷。”悟空漸也失去耐性。
“呵，我眼不見這山，心里便是無山。你困在這山里，說到底還是只因你心中有山而已?！崩衔檀鸬?。
悟空聞之，怒目而視。大聲問：“你到底是何人！”
老翁轉身離開，緩緩道：“不過是身患眼疾的老叟罷了?！?/p>
“這五指山平日見不得半個人影，怎的至此之人皆有氣運加身？”老翁走后，悟空暗自琢磨，“劍客也好，將軍也罷，加之剛剛這老頭均有造化在身。莫不是那如來想要渡我？”稍作細想，悟空便已看透這輪回。“想來便是要我受盡那佛門七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看透世間苦難。俺老孫怎能隨他的意！”
【伍】
蟠桃園內，齊天大圣蹲在樹上，隔著因果望向星河。
“猴頭，你在此作甚？”金蟬子隨風踏進園內。
“食果而已?！蔽蚩找参丛捶鹱右谎邸?/p>
“三千年方結一次果，你這般吃法倒也不稀罕這桃?！狈鹱有Φ?。
“倒抵不得我那花果山上的?！蔽蚩找荒槻恍?，憤憤的又摘下一顆，放入口中?！澳闳魹樘叶鴣?，自顧摘去，莫要煩我?！?/p>
“罪過，這桃凡人若是吃上一口便能得那長生，仙佛得之，便增百年修為?！狈鹱哟稹?/p>
“好生不公平，更抵不得我花果山上的?！蔽蚩盏?。
“你生來便是靈明石猴，無懼神魔，與花果山一眾猴子不同，怎又有公平之說？”佛子問，“凡人當立一千三百善方能成仙，我卻生而為佛，怎又有公平之說？”
“猴頭，你可還記得我？”佛子雙手合十，再問悟空。
悟空再看向金蟬子，歲月重疊時光荏苒，金蟬子一席白衣如初，載著世人的漂泊無依。
猴子手抱西瓜，端坐在花果山山頂。四下是望不盡的大海，猴子的心便隨著浪花浮沉。金蟬子從天而降，片刻便到達猴子跟前。
佛子見這猴頭也不正眼瞧他，笑著伸手便奪去猴子手里的瓜。猴子一驚，怒望佛子，跳起身便欲將那瓜搶回來。
佛子出掌成風，鎮壓得猴子動彈不得。道：“可是想我將瓜還于你？”
“我這山上，又怎缺瓜果？不過是惱你肆意搶奪罷！”猴子答。
“你且去往西牛賀州靈臺方寸山上，尋得菩提祖師?！狈鹱诱f。
“為何？”
“如此便再無人能奪你之物?！?/p>
“好！”
【陸】
“小猴，你怎被困在這山中？”孩童伸手摸向悟空的頭，眼眸清澈如白云。
“如來，這次變幻作稚子，可是要渡我？”悟空一聲冷笑，盯著眼前的小孩。
“我可不是佛祖，師傅喚我作江流兒?！苯鲀哼肿煨Υ穑皫煾涤诮魈幨暗梦遥阋源擞谖夜诿！?/p>
“信口雌黃！五指山外有佛門六字箴言鎮守，豈是你這小孩便能闖的?！?/p>
“想著進來看看，便是進來了。小猴，你可是見過佛祖？”江流兒晃著腦袋問。
“何止見過。若再叫我瞧見他，非得生食其骨肉！”悟空咬牙切齒的說。
江流兒聞之，裝模作樣的也念了聲法號：“觀你戾氣沖天，普通山河怕是不可平。難怪這五指山上不見人煙。”
“你這小孩恁得煩人！莫要擾我歇息?！?/p>
“你自當我不存在便是?！苯鲀捍抵谏诒憷@著五指山自顧游玩起來。
江流兒走后，悟空暗自猜測，“這小兒獨自來往五指山，若說是那‘死苦’卻也說不過去?？梢匀鐏砟前惚绢I，當年未曾取我性命倒也奇怪。”
未多時，江流兒手捧些許野果朝著悟空走來。問：“猴子，你可要吃得這果子？”
悟空斜眼一瞥，盡管心里饞的緊，也不愿在這孩童面前表現分毫。道：“便是王母那蟠桃我都不曾稀罕，這山間野果如何入得了我口？”
江流兒又問：“那你可要吃得這果子？”
“姑且一試。”悟空答。
“猴子，我問你，怎么受困于這五指山？”
“不過這天地容不下我?！蔽蚩帐暗霉?，津津有味得便吃起來。
江流兒也拈起一果子放入口中，問向悟空：“那你可容得下這天地？”
悟空順勢一想，沖江流兒喝道：“再拿些果子與我！”
“七弟莫惱，當得那神仙由怎如我等自在？想我兄弟七人，法力齊天自成一道，何須受那天地管束?！迸Ｄ鯙槲蚩照迳弦槐疲值溃骸安蝗粑业缺阍诖朔Q圣自立為王，豈不妙哉？”
“如此甚好！悟空這便隨著一眾兄弟結拜成圣，酒水飲盡，卻也不跪那天地。
一時間，花果山上一眾小妖扛旗而舞，口里直呼“大王萬歲”，鑼鼓熏天直震九霄。
玉帝聞此消息甚是不安，只那猴王尚不服管教，如今合而為眾又該如何。萬不得已，只得叫太白金星再入花果山，招得那妖猴歸來。
【柒】
“江流兒，今日怎不見你帶得香蕉與我吃？”悟空遙望遠處走來的江流兒，出聲喊到。
自那次江流兒于悟空分食野果之后，兩人關系日漸熟絡起來，時常帶些水果上山與悟空閑談。
江流兒興致闌珊，垂頭喪氣的來到悟空跟前。問：“大圣，你可曾有過師傅？”
這些年來，悟空忘記了很多事。不再記得當初緣何習得本事，怎得鬧那天宮?？赡鞘殖址鲏m，并指成劍的老者卻依稀浮現在悟空眼前?！白匀皇怯小！蔽蚩沾?，雙眸透過時光，清楚望見白眉老者向他道：“便喚作孫悟空?！?/p>
江流兒抹了把眼淚，說：“今日師傅駕鶴西去，終得圓滿。我雖心向大道，仍是不舍。世間佛法主修來世，未免小乘。故我欲游遍河山，求得大乘佛法，特來此與你作別?！?/p>
“你自離去。”
“可愿隨我普渡世人？”
“未曾想?！?/p>
“緣何？”
“我容不下這天地?！蔽蚩胀蚰蔷胖靥焐险f到。
是夜。悟空睡夢之中依稀聽聞有人喚他名字。睜眼一瞧，菩提自漫天白光里走來。
“悟空，怎的還不醒來？”菩提拂袖，雙眸透過塵世因果望向悟空。
“師……師傅？”悟空顫抖著說，“師傅，這五指山壓得徒兒動彈不得，無法行叩拜之禮，還請莫要怪罪?！蔽蚩针p膝下跪不得，便以頭叩地，饒是菩提這等高人看到，也不由得嘆聲罪過。
“你我雖無師徒之名，確有師徒之實。觀你如此境地，心有不忍?？赡忝性撚写私贁?，我倒也插手不得?！逼刑釃@息道：“且問你，可想離開？”
“師傅道法高深，借那佛門七苦欲點化于我，我怎的不知？但曾有人許諾與我，待得十世便攜我上路，故而不愿離開。”悟空答。
“那金蟬子修得十世好人，一點元陽未泄，西行路上怕不太平。如今時機已到。你且隨他去罷。”菩提道。
“遵師命?！?/p>
【捌】
自那日五指山于悟空別后，江流兒逢廟便停，遇寺則進，常于高僧論道，佛法也日漸高深。一晃過去十五年光景，玄奘之名終得以廣為人知。
是日，玄奘身騎白馬去往西天，遙望遠處那山呈五指狀，不由得心生奇怪。“怎的此處竟與那五指山這般相似？”玄奘暗自嘀咕。
走到近處，恍然發覺這分明便是那五指山。心念至此，下馬欲尋得悟空。
方行數十步，便見得悟空。
“大圣，我沿途西行，怎的又回到了這五指山？”玄奘上前詢問。
“未曾放下，自是出現了?！蔽蚩沾稹?/p>
玄奘聞之，不由一驚。問：“大圣可愿隨我西行求得佛法？”
“愿聽從師傅安排?！蔽蚩沾?。
“你且告知與我，怎得救你脫困于此？”玄奘聞言一喜。
“我自來處來，往去處去。這五行山我自當它不存在便是?！币徽Z畢，再看悟空，便已跪拜在玄奘跟前，眼前的五行山也一并沒了蹤影。
“那今你拜于我門下，隨我西行，便賜法號‘行者’，這世間苦難鑄成的金箍你且帶上?！闭f罷玄奘由取得金箍戴于悟空頭上，塵緣舊事便如流水，自此世間再無齊天大圣。
【終】
“你可是要習得這般本領？”老者并指點向猴子。
聲如洪鐘，半晌猴子才晃過神來。問：“我若修成這般本領，可是也落得這結局？”
老者答：“不知?！?/p>
“那我不學便是?！焙镒哟?。
“緣何？”老者問。
“我不過一猢猻耳?！闭f罷，猴子轉身離開，“我心懷天地，悟不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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