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
卡卡夫那只肥貓這次是鬧真的!
它真的離家出走了!雖然他之前一直念叨著要走,可每次都不出三天就乖乖回來了。
上上次和忘憂路那只新來的小花貓跑了,可沒想到那小花貓嫌棄它身子肥碩笨重,半路就丟下了它。
上次,聽說東門集市有家賣魚的店,那魚活蹦亂跳,鮮嫩可口的很。卡卡夫一大早就趕路到那賣魚店,可到那之后,哪有什么撲棱在地上亂跳的魚,滿眼可見的是血肉模糊,早已腐爛的死魚。
從東門集市回來后,卡卡夫就病了,吃不下任何東西,就連他最喜歡的沙丁魚罐頭連聞都不聞一下,一整天就坐在他那團團隆起的貓窩,抬著頭從窗戶望著遠方。
突然有一天,它嘴里開始念叨:
我要去找一棵開滿花的樹。
沒過幾天,卡卡夫就不見了。它走的頭三天,我并不在意,心想它還會和往常一樣,不消多久就會回來。
我某日翻到書架上一本書,那書上畫著我從沒有見過的一些東西。那些鮮紅的花朵,翠綠的葉子,攀附在峭壁上的藤蔓,以及一整棵開滿鮮花的樹,也是在那一頁,我看到卡卡夫留下的貓爪子和咸膩的口水漬。
那一刻,我想卡卡夫再也不會回來了吧,他去找那棵樹去了!
我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片刻,我突然想到什么,起身飛快地朝卡卡夫的貓窩跑去,我蹲在里面蜷縮著身子,盡力還原往常卡卡夫坐在那的姿態,我抬起頭學它看著窗外,看著外面的山,卻什么也發現不了。
突如其來的無助感襲來,我大哭。
我的哭聲引來了另一個人的哭聲,她本一直在一旁一直靜靜地看我。直到我毫無征兆哭了起來,她才快步走近我身邊,試圖用手堵住我的眼淚,而我從光影朦朧淚水中看到的也是她閃爍的亮光。
那年冬天好像來的很早。
卡卡夫經常眺望的窗戶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霧氣籠罩著整個窗戶。我趴在窗上哈氣 ,在窗戶上畫著書上那些花和樹,想象著卡卡夫現在到了哪里,是否找到了能夠取暖的廢棄水管來挨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是否找到了那棵樹。
可是冬天那么長,好像再也暖和不起來一樣。
【母親】
我站在角落陰影處,早已習慣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說,就仔細觀察著蘇安的一舉一動。
有時是幾個小時,有時是一整個下午。每每到飯點,我會輕輕地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小肚子,告訴他要吃飯了,這是我們之間多年以來的暗號。
其余時刻,我都不會打擾他。
就像現在,那孩子趴在窗口一整個下午,在起霧的窗臺上畫著一些圖形,如果仔細辨認你能認出那是一些植物的輪廓。蘇安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哈氣,用手指勾勒著圖案,又一次次等著霧氣覆蓋了窗面,再重復著哈氣,畫圖。
若是一般的孩子玩個兩三遍怕是就厭煩了,可他不一樣,他可以站在窗前玩一整個下午,每一次重復都仿佛嶄新的一次。
五年前,這孩子被檢查出自閉癥以來,這樣的日子我早已習以為常。
這五年,從一開始的崩潰痛哭到現在的淡然接受,中間多少辛酸苦澀,又怎么是一言兩語能夠說清的。丈夫的不堪重負,中途離場,一度徹底摧毀了這個家庭。
可我不愿放棄,我辭掉了工作,專心照顧蘇安。為了生計,有時候也會拜托鄰居家的奶奶照顧蘇安,自己出門找一些零活。最難最苦的日子也一點點熬過來了,慢慢的也開始習慣和孩子這樣獨特的相處模式。
蘇安被檢查出自閉癥不久,我從外面帶回一只流浪貓。
蘇安好像很喜歡這只貓,時常追在貓后面跑,也會學著貓的樣子趴在地上睡覺。仿佛變得不那么孤僻,我同他講話的時候,他有時候也會認真聽一會,雖然不知道究竟能聽懂多少。
為了讓他多接觸外面的世界,我出門時常帶著他。在陌生環境,他就一直攥著我的手,閃爍不定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懼。那天我們路過一家水果店,漸漸已經入秋,天氣越發干燥,我想著買幾個梨子回家煮蜂蜜喝,一時沒注意,松了牽著蘇安的手。
待發現時,他已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慌了神,立馬放下了手里的東西,沿著馬路詢問。所幸,他并沒有跑遠,我在忘憂路的拐角找到了他。我本想沖過去一把抱住他,可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卻看到一個和他差不多年歲的穿著紅色斑點裙的女孩,在電線桿下的沙堆旁堆城堡,那女孩似乎注意到蘇安的存在,起身招呼他一起過來玩。
蘇安就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一樣,事實上他的確建立不起和這個世界的丁點聯系。
我躲在角落里安靜地看著她們兩個,蘇安也學著那女孩蹲在地上鏟著并沒有的沙子。直到那女孩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耍著辮子一路歡歌而去,他依舊蹲在地上鏟著沒有的沙子。
我終于忍不住,眼淚氤氳了眼眶。從拐角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我,那眼神是我從沒看過的模樣,我想那一刻他是難過的。
家里的貓很喜歡吃魚,可附近的菜場很少有新鮮的魚。我聽鄰居說東門集市的魚店每天都有現打撈上來的魚,價格劃算還新鮮。第二日早上,我就帶著蘇安坐上了去東門的公車,可自從辭了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出門,方向感也實在差得很。一來一去不僅坐錯方向,還坐錯了車,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魚店早已關門。
店門前留下了一灘灘殺魚留下的血跡和斑駁的魚麟,還有些許被隨意丟掉的死魚,空氣中泛著陣陣惡臭和血腥味,那場景著實惡心得很。
從那天回來之后,蘇安就生病了,吃不下任何東西。
有日我在廚房做菜,送報紙的人像往常一樣推開了院子里的門,正打算往信箱里塞報紙。我透過廚房的窗看到一陣黑影從送報員腳下穿過,蹭著門就跑出去了。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趕忙跑出院子,那貓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回頭,看見蘇安就呆呆地站在門口,那不敢置信的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我過去抱著他,他全身僵硬,我看著他的眼睛,卻一眼望不到底。
那只貓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近蘇安一直在看一本植被圖冊大全,仿佛這些鮮綠的生物給他帶來了不一樣的樂趣。當他突然翻到櫻花樹的一頁時,他立刻丟掉了書,跑向了貓咪的窩,他嘗試著坐下去,然后蜷縮著身子,盡力像一只貓一樣。
他突然大哭,我不知所措,只能上前抱著他,情急之時,自己也流下淚來。
【蘇安】
卡卡夫離開的第十天,我依舊沒有它的半點消息。
我常常坐在院子里,想象著他正在旅途中的某個地方。也許被好心的人家收養,也許走進了迷霧森林,和山雀交上了朋友,也許正酣睡在開滿花的樹下。
想到這,竟然有些生氣,它居然狠心跑出去這么多天。我常常望著天,心想路過的鳥群是否會帶來卡卡夫的消息,可他們孤獨的要命,高高懸在天上,眼望著它們從東邊飛往西邊,在一個云層后面就消失了。
我想如果我也能飛的那么高,也許我就能問問路過的鳥兒,有沒有見過一只渾身滾圓,茸毛發亮的肥貓,也許我能讓它們幫我遞個信。這樣想著,我起身站在椅子上,踮起腳伸手想要觸碰到天,可是我離天還是那么遠。
我看看四周,最高的就是院子大門上的小平臺,而想要爬到那兒,必須爬上兩邊的圍墻,從圍墻上走過去。
于是,我把凳子搬到了圍墻邊,站在凳子上爬上了圍墻,上面約莫只有二三十厘米的寬度,我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張開手感受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想象自己是一只鳥。
就這么一步一步,我小心沿著圍墻走去,正當我沉浸在飛翔的感覺中,耳邊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叫,隨即就感覺到重心不穩,眼前的世界開始翻轉。
綠油油的草地成了天,空曠的天空成了地,我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突然全身發痛,不由自主的喊叫,臉上出現了滾燙的感覺,我被人抱緊,視線早已模糊。
從那之后,我再也不被允許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了,我只能趴在門上的花邊玻璃,從玻璃縫隙看著外面的世界。
卡卡夫走的第二十天,天氣越來越寒冷。院子里一切東西都好像消失一樣,全部都變白了,天空中飄著白色的叫做雪花的東西。是的,我知道那叫雪花,好像是有人告訴我的,我聽到了,那東西叫做雪花。
我看那些雪花掛在樹上,也仿佛是一棵開滿花的樹,一棵白色的樹。
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變白了,一切都是白的,沒有任何色彩。冷的時候,我就蜷縮在貓窩里,靜靜看著外面。恍惚中,藏在胸前的手突然被牽起,我被一路帶到了客廳。
在那里,我見到了那么多五顏六色的杯子,每個杯子里都流淌著鮮艷無比的色彩。我的手被握起,食指輕輕地點了點其中一杯鮮綠色的液體,然后移到一張紙上。
手指輕輕地在紙上劃過,就出現了一道綠色的河流。之后,我又嘗試了紅色,黃色,紙上絡繹出現了不同的張揚的色彩。
簡直太神奇了,我的手指居然能創造出那么多五顏六色的河流。
我想了一下,就起身跑到書房,翻箱倒柜,終于找到那本卡卡夫翻過的書,我翻到留下了卡卡夫貓爪子和口水漬的那頁,仔細婆娑著畫面上那一整棵開滿鮮花的樹,想象著這些鮮綠、鮮紅的色彩從我手中流淌出來的感覺。
【母親】
自從那只貓離開我們家之后,蘇安就每天搬著凳子坐在院子里,有時候像貓咪一樣蜷縮在地上,有時候就呆呆坐在凳子上抬頭望著天。
那一日我和往常一樣收拾廚房,看到蘇安突然起身站在凳子上,張開了雙手,踮起雙腳。
羸弱的身子在呼嘯的寒風中搖搖欲墜,我看外面氣溫驟降,擦了擦手打算回屋給他拿件衣服添上,可等我走到院子的時候,凳子上的人早已不見,我抬頭一看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高處的圍墻上,整個人嵌在夕陽的余暉里,仿佛隨時就要消失一樣。
我嚇得驚叫,就看見那身影倏忽從高空中落了下來。
瞬時心臟漏了半拍,身子趕忙跑上去,意識卻仿佛還留在原地。我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卻又不敢用力,小心確認他哪里摔傷了。不消一會兒,蘇安的臉上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就留了下來,嘴里也大喊大叫著。
幸運的是,后來去醫院檢查只是擦破了皮。不過,自那之后,我再也不敢讓他一個人在院子里呆著。我干活的時候,總把房子的門鎖的死死的,他也不死心,就趴在門上那一點縫隙看院子。
臨近一月,天氣前所未有的寒冷。
有一日早上醒來,外面白茫茫一片,空中飄著雪花,這個南方城市居然難得下起了雪。蘇安自出生以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雪景,我給他穿好衣服,就牽著他走到窗前,指著那隨風飄下來的東西對著他說,那就是雪花。
我重復了一遍,可他和往常一樣不回應,眼神直直看著窗外,臉上沒有半點神情。我不死心,一遍又一遍重復著和他說,那就是雪花,說到最后我終于忍不住蹲下來大哭,他卻依舊是那副模樣。
過完年,蘇安就七歲了。七歲的小孩本應該要上小學了,我卻不敢把他送到學校去。隔壁鄰居說還是要給孩子培養個糊口的本事,你也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吧。這幾日,我也常常在想,我還能照顧他多久,等我老了死了他怎么辦。
我想起那日他在玻璃上畫的東西。
第二日,我就從外面買來了顏料和紙,配好了水。我把一貫喜歡縮在貓窩里的蘇安牽到客廳,握著他的小手,在紙上劃出些痕跡。令人欣喜的是他仿佛感興趣極了,突然從我懷里跳出來,跑到書房翻找著那本植被大全圖冊,摩挲著那棵長滿花的樹。
之后的幾日,蘇安一大早起來就坐到畫架旁,開始畫畫。他的手指靈活極了,在紙上天馬行空般畫著誰都看不懂的圖案。
他畫畫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幫他調顏料,幫他擦去沾到衣服上的顏料。抬頭看看窗外,連著下了幾天的雪終于停了,屋外的院子也只剩下些零星的積雪,心想著等這個冬天過去,就帶他出去上繪畫課。
【蘇安】
“蘇安……蘇安……”
“快來……我回來了……”
我聽到仿佛有人在叫我,好像是卡卡夫的聲音。
我起身從客廳走到門口照往常一樣趴在門的額縫隙看院子,卻意外地發現門并沒有鎖。
我小心地推開門,循著聲音的來源朝著院子一角——廢棄已久的紙箱堆走去。紙箱上還殘留著一點雪,我伸手撣了一下。突然看到露出的半條貓尾巴。
那是卡卡夫!
我高興極了,把那些紙箱都丟到了一旁,看到了蜷縮在最底下的卡卡夫。這只肥貓不知為何,滿臉不愜意,用腳騷騷它的肚皮。
我問它,“你找到那棵長滿花的樹了嗎?”
它一臉沮喪,“沒有,但是我想你找到了。”
“我?”
卡卡夫全身一個激靈,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贅肉,然后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指,
“你的手指能生出那棵長滿花的樹。”
“那你還走嗎?”我一臉懇求的表情。
“走!”那只肥貓沒有半點猶豫。
“這次又要去找什么?”我不解,明明我已經幫他找到開花的樹了啊!
卡卡夫轉身,露出了狡黠的表情,然后繞到我身后,爬上了我的背,又跳了下來。
“不知道,但我想繼續去找那些未知的東西。”
“未知的東西不可怕嗎?”我試探著詢問。
”嗯……我想未知的東西,可能是一整盒美味的沙丁魚罐頭,也可能是一大塊奶酪,或許是一棵開滿花的樹。當然,也會是逃跑的小花貓,死掉的爛魚,可這就是未知的迷人之處啊。因為每一次出走,都是尋找的過程。“卡卡夫認真的說道。
當我還沒完全理解它所說的話時,就被一件羊羔大衣裹起來抱進了屋子里,連回頭看一眼卡卡夫的機會都沒有。
【END】
春寒料峭,門口的積雪逐漸化了,屋檐上的冰柱子在陽光的照耀下,也開始滴答滴答淌水。
我早起清掃著家門前的積雪,想起昨晚一時疏忽竟然忘記鎖門,蘇安又一個人跑到了院子里,那么冷的天只穿一件毛衣蹲在紙箱旁,急得我抓起沙發上的一件大衣,沖出門裹在他身上就把他抱回房。
這樣想著,突然意識到院子角落里的紙箱好久沒有收拾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掃帚,走到角落,把紙箱從上往下挨個折扁放平。
整理到最下面一層時,我心里一怵,那紙箱里躺著的竟然是之前跑出家的貓,一整個冬天了,它就躲在這里,早已經凍死,胡須上還結著冰霜。
我早些時候聽人說過,貓通靈,感覺到自己快死的時候為了不讓主人傷心,就會偷偷跑出去躲起來,在一個自以為隱蔽的地方接受死亡的到來。
內心一陣唏噓,尚未完全反應過來,卻發現蘇安早已出現在我身后,我下意識想遮住他的眼睛,他好似什么也沒看見般拉住我的手,一路把我拉到了客廳。
客廳的正中間擺著一幅畫,那畫上畫了一棵樹,樹上鮮綠的葉子,紅曳的花朵仿佛在風中獵獵作響,而樹下躺著一只貓盤著身子正在小憩。
我收拾好家里的東西,就給他穿好衣服背上書包,在包里塞上了顏料和畫筆,牽著他的手就往上課的方向走。
路上遇到同樣去上學的一對母子,那男孩討饒著不愿意去上學,口里喊叫著媽媽。
蘇安突然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看著他們,直到那個男孩生拉硬拽被他母親牽走。
我抖抖他的手示意繼續走,他卻突然抬頭看著我,那忽閃忽閃的睫毛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那么純凈,眸子里盛著一個太陽的光亮,那張嘴里突然蹦跶出兩個字:
“媽媽”。
【寫在最后】
全文以自閉癥孩子(蘇安)的視角和孩子母親的視角分別展開,反應了自閉癥孩子眼中的世界和真實世界的迥然不同。文中貓咪(卡卡夫)的每一次出走都是孩子與外面世界建立聯系的過程,每一次尋找都是探索真實感受的過程。最后貓咪的死亡不是結束,而是一次永恒的出走,這意味著患有自閉癥的孩子(蘇安)已經試圖突破自我的束縛,嘗試和這個世界建立一點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