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讀木心的書,是停不下來的。雖《素履之往》是本隨筆集,但先生的妙語慧句俯拾即是。
《素履之往》的書名和其中許多章節的名字均出自《易經》。
《易·履》中有言 “初九:素履往,無咎。象曰:素履之往,獨行愿也。”
其中的言外之意便是:在此塵世間,我愿堅守吾志,縱使一人獨行,亦無悔。
這大概也是木心自己一生穿行在藝術與美學中的行為準則,如同屈原所言“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2.
在此書的序言中,木心說“總覺得詩意和哲理之類,是零碎的、斷續的、明滅的?!?/p>
他的這部集子亦是由短篇或是短句輯成的充滿詩意與哲理的樂章。當放下冊子,依然覺得耳畔語音繞梁。
他對古今中外的文化大師們如數家珍,對人性與人情的洞察細致入微,偏又能用精當而有趣的文字一語中的,不得不令人佩服。
品評詩歌,他道:“可吟可誦可唱的詩,是詩的童年,詩的童年時期的既有特征。而今而后的詩,只宜閱,不需要發聲——完全脫出音樂的襁褓。”
我想,譬如《詩經》,便是詩的童年,可吟可唱可誦,如同初綻的蓮,在微風中搖曳。
如今的詩歌,只宜閱,因為少了昔日的靈動和韻律,少了生命的感發與動容。
談及青春,他說:“少年維特的煩惱不是十九世紀一代的精神表征,而是每個時代的每一代少年必經的人生階段。少年而沒有煩惱,成長起來不是圣人倒是庸人。
但少年而無能對付料理其煩惱,就會斷送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煩惱里。刪除了胡鬧、任性、喧囂……青春就不是青春了?!?/p>
他又論及人生的不同階段,說道:“區區人情歷練,亦三種境界耳,秦卿一唱,盡在其中:初艾——新晴細履平沙。及壯——亂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隨流水到天涯。
其中的這三句詞,都源自秦觀的《望海潮·洛陽懷古》,足見他傳統文化底蘊之深厚。
正如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p>
往昔種種少年意氣,終究要幻化成暮年之時,飽經風霜以后的無奈與喟嘆。
提到生命,他說:“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尷尬狼狽。”
關于記憶,他的論斷正契合了最近熱映的電影《尋夢環游記》中的主題:“單憑一個人的記憶,多少已死的已消失的人事物都泱泱地活著存在著,而一個人的記憶因其死而消失,與之共亡的人事物不知有多多少少。”
書中也不乏關于道義和世風的精妙論斷,他評價道:
“疇昔之夜,盜亦有道,當今之世,道亦有盜。盜亦有道是一個感嘆,感嘆有道之盜畢竟太少。道亦有盜是一個憤慨,有盜之道太多,道是這樣被盜光的?!?/b>
如果說昔日的“盜亦有道”體現了俠義精神尚存,那么如今的“道亦有盜”便是整個時代的悲哀了。
還有關于“智與愚”,他說道:“在接觸深不可測的智慧之際,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測。智慧深處愚蠢深處都有精彩的劇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觀。我的生涯,便是一輩子受智若驚與受蠢若驚的生涯。”
言淺,卻意深。若非有著深刻的人生感悟與淵博的學識累積,如何能寫出這么多驚艷而又飽含思想的文字?
3.
在《素履之往》這本書的第二輯“一飲一啄”中,妙語短句尤多,頗值得玩味。
“希臘的夕陽至今猶照著我的背脊”;
“文學、哲學一入主義便不足觀”;
“英雄第一次遇上命運,命運閱英雄多矣,英雄必敗于命運”;
“弱者與弱者的舐犢情深或相濡以沫,只會更弱”;
“人,自從有了鏡子才慢慢像樣起來”;
“假如老虎背個包在森林里走,多難看”;
“胖姑襲花衫,花都胖起來”;
“論精致,命運最精致”;
“自我流放者,視歸如死”
……
木心本人何嘗不是自我流放者呢?他在獨屬于自己的精神與文化的世界里流亡,所以他只管闊步向前,從未想要尋找歸途。
因為他“視歸如死”,所以他“素履之往,獨行愿也”,所以他說“美學就是我的流亡”。
正如,清代戚惠琳的詩云:“素履之往,其行天下。士如皓月,其心朗朗。素履之往,彼道坦坦。士如昭日,其姿陽陽?!?/p>
這便是木心先生最最真實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