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秘密。
你做過小偷嗎?不不不,我說的不是現在。比如小時候的你是否因為心愛的玩具或者一張游戲的點卡,而偷偷地從父母的大衣里,放著零錢的抽屜里夾走過幾枚硬幣或一張薄薄的紙票?你是否還記得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偷的時候手忍不住打顫,但是得手以后沉浸在那種白白拿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的竊喜,日后坐立不安只怕被發現。后來或者你忍住了,罷了手,或者你剎不住手,一次又一次,直到那次被父母捉住。我深知這種讓人上癮的感覺,因為我就是一個小偷。可我不是一般的小偷,我偷的,是別人的生活。
不久前的時候,我還依舊像任何一個你見到的人一樣,西裝革履,拿著公文包,對,就像那個在你眼睛黏在手機上的時候撞著你的那個灰色西裝、步履匆匆的人一樣。我憎恨如此不起眼的我,我幾乎從來沒有出頭過,也不曾被別人記起來過,就算是在同學聚會里我都沒有喝醉過,因為沒有人主動給我敬酒喝。對了,我給一個雜志社寫文章的,可是寫啊寫啊,十篇里都不曾有一篇被編輯相中,原因只有一個,不起眼,讀起來不帶感,我恨啊,從小抱著寫作夢想的我,連想象力都如此不起眼。
突然,改變我的那天來了。
那是普通的我又一次被拒了稿子的一天,我就想去拒絕我的編輯家里聊一聊。我問了好多人才問到了他家的地址。他喜歡喝酒,我咬了咬牙,從牙縫里擠出來了點錢買了兩瓶好酒拎著,按響了他家的門鈴。我連按了幾次,才從里面傳來了一聲“誰呀”。進去之后,他就讓我坐在沙發上等著,自己就又回到辦公桌前忙碌了起來,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他終于把頭抬起來了,但是不是想起我了,而是要出門。我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我。“嘭”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接著傳來幾聲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后是汽車發動的聲音。我連忙拍門,可是汽車的聲音走遠了。
我就這么被鎖在了他家里。
我只好回到沙發上繼續等著,可是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他回來。實在是坐得受不住了,于是我站起身來觀察他的家。
他這客廳可真氣派,又大又亮的吊燈在天花板上向下瞪著,把墻壁映的一片雪白。他的桌子也漂亮極了,原木的桌面上爬滿了深褐色的木紋,我忍不住俯下身去聞了聞,一陣純木的香味兒噴的我心曠神怡。還有他黑亮黑亮的半墻高的大電視,他一定就坐在那個我剛剛坐過的真皮沙發上,把腿翹在沙發上,一手端著啤酒,然后對著這大電視看球賽叫好。這么想著我就像他這樣子坐下來,一只手半攏著舉起來,像拿著一罐酒一樣。然后我頭一偏,冷不丁的瞧見了他半掩著門的臥室。
透過這半掩的門只能看到床單和一張擺在那里的照片。
照片是他們一家三口的。他摟著他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從后面的雕像來看是在附近的一家公園拍的,就是現在的季節,后面的楓葉紅的一塌糊涂,一家人笑得可高興了,看起來幸福極了。但是他兒子胳膊上卻透出幾點青紫,莫不成?
這時突然傳來轉鑰匙的聲音,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他的臥室了。我手忙腳亂地把照片放了回去,回到客廳里坐穩。
“你還沒走啊。哎?我的臥室門怎么沒關?”聽得一聲門響,他往這邊走過來。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他發現我的秘密了嗎?
我又驚又嚇,也不知道當天他究竟跟我說了些什么。可是當我回到家坐定之后,我發現我的文思如泉涌一樣溢了出來,足足寫了兩個小時我才能勉強停筆。我從來沒有寫得這么通順這么完美過,我拿著雪白的稿紙閱讀著,深深地為自己的文采而傾倒。是的,我寫的如此逼真,再也不是那種沒感的文章了,連那個上周剛把稿子扔到我臉上沖著我吼“你不要再來投稿了,這么爛的稿子我們不會收”的編輯都沖著稿子眉開眼笑了。
我開始感謝這么不起眼的我,對,沒有人可以注意到的不起眼的我,我想我生來就是做這個活兒的。我又靠同樣的辦法溜進去了幾次,可是漸漸的,我對他的家就像是對我自己的家那樣熟悉,那吊燈也只是普通的吊燈了,他的家再也不能將我刺激出任何的火花來。
我知道我該轉移注意力了。這次吸引到我注意力的是那個啞巴。他是個雜志社的清潔工。每天穿著臟兮兮的藍色工作服,滿頭油得發亮的頭發,在大廳里,在走廊里,在廁所里彎著腰打掃,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啞巴。在我沒有這段經歷之前,對,就是我還是和他一樣的可憐蟲的時候,只有他會注意到我。當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會沖著我笑一笑,露出他那嘴因為抽了太多煙而熏地發黃的一口黃牙。
那天我特意繞到他跟前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后找了一個不顯眼的地方躲著觀察他。他打掃得又慢又細致,等啊等啊,等到他從一樓打掃到三樓,又從三樓這頭打掃到那頭,終于等到他要收工了。我騎著我的小電動車貓著腰跟在他后面一百米的地方。就這么七拐八拐著,啞巴突然停下了,他推著車停好,然后走到了一處灰不溜秋地建筑前,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后看了一眼。難道他注意到我了?不可能,怎么會有人注意到這么不起眼的我呢。
他家窗臺下的灌木郁郁蔥蔥的,我悄悄地躲了過去。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是太好,他們發生了什么我都聽得一清二楚的。
我聽見炒菜的聲音,然后飯菜的香味兒就從窗戶里飄了出來,把我肚子里的饞蟲都勾起來了。然后兩個人也不說話,就聽見咀嚼菜的聲音。過了不一會兒,可能是吃完了。然后就聽見門響的聲音,啞巴妻子送啞巴到門口,啞巴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妻子在門口兒站了一會兒,突然向我這邊看過來。我嚇得直冒冷汗,那雙眼睛就盯著我這邊,她發現我了!但是她只是在這邊停留了一會兒,眼睛也沒有焦距。我突然明白了,這啞巴的妻子原來是個瞎子。但這個瞎子妻子長得可真美啊。又黑又亮的頭發,無神但是清澈的大眼睛,鵝蛋臉,皮膚看起來又白又嫩,竟然一點兒瑕疵都沒有。我的胸腔里突然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我好嫉妒這個啞巴。
妻子摸索著進去了,我從藏身的灌木叢里爬了出來,可正當我打算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他們家的門并沒有鎖。
要不要進去?她看不見我,只要我不發出聲音,她不會知道我在,萬一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我只要趕快逃出去就好了。于是我輕輕推開門,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然后躡手躡腳走了進去。嘿,這啞巴的家里真齊整啊,真看不出來整天穿得臟兮兮的啞巴竟然是從這么一個家里出來的。我正進一步往前走的時候,突然把門口的拐杖碰倒了,“咣啷”一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聲音格外刺耳。我杵在了那兒。“怎么又回來了?”然后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瞎子妻子出來了。哦,原來她把我當成了啞巴了。她摸索著往門的方向走了過來,又摸索著拉住了我的手。好在她沒有摸我的臉,我松了一大口氣。
她的手就像她的臉看起來那樣又白又嫩,小小的,柔若無骨。然后她一邊拉著我一邊往前走,看著她小小的摸索著前行的身軀,我胸腔里地這股無名之火慢慢地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莫名的火來。我想嗅一嗅這又黑又亮的頭發,我想碰一碰這拉著我前行的小手。
回到家里以后我拿起稿紙就寫了起來,第一次從編輯家回來時那種文思又涌出來了,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氣。這次寫的作品樂得編輯都不只是眉開眼笑了,我看到我的文章被印在了雜志最顯眼的地方,我從來都沒有獲得過這么大的成就,我高興得都想親啞巴一口,這可多虧了他呀。
吃到了甜頭的我忍不住又一次來到了他們的窗下。這次我聽到他們在鬧別扭,我又仔細一聽,原來他們發現我做的好事了,但是卻又不能知道到底是誰,更不能想到做了壞事兒的我就躲在他們的窗沿下偷聽他們呢。想到這我就忍不住狂喜到渾身震顫,天呢我廢了不知道多大勁兒才憋住了笑免于被他們發現。這種感覺就像是犯了罪但是卻有個倒霉蛋偏偏撞在槍口上被丟進了監獄里,而真正的罪犯卻在逍遙法外。
我又故伎重演,等啞巴前腳一走,我后腳就溜進來他們家里。我默不作聲地站在哪兒,等著瞎子妻子像上次那樣來迎接我。我知道我只要不發出聲音,她不可能分辨出我是誰來。
可正當我沉浸在快樂中的時候,只聽到一聲門響,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一張大手從后面拖起來,正對著的是啞巴因為憤怒而發紅的雙眼。巨大的痛楚從腹部傳了過來,我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撲哧”一下、“嘎嘣”幾聲,我知道自己鼻梁被踢斷了,血從我鼻子里噴了出來,我的嘴也合不攏了,白色的牙齒混著鮮血一起流了出來,白色的牙齒混著紅色的鮮血顯得亮閃閃的。雨點一樣的拳頭和腳一齊朝我落過來,我在地上滾來滾去得躲避著,他的力氣可真大呀,我疼的都不知道自己哪兒疼了。他突然停了,我迷迷糊糊想站起來,可是腿啊胳膊啊一點兒勁兒也使不出來,可能都被打斷了。聽得一陣腳步聲,突然一陣劇痛從背部直抵腹部,我瞧見我肚皮上長出了一個紅色的刀子。只聽見一陣乒令龐郎,然后門又響了,這殺我的兇手逃出去了。
房間里就剩下我和瞎子妻子了。
“出來吧,這個可憐蟲給你當了替死鬼。”妻子沒有焦點的眼睛越過我意識逐漸模糊的尸體,沖著我身后的空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