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陰一陽之謂道
本章的開首,我談到了黃帝內針的法理不離陰陽,但上一章卻沒有直接從陰陽而從三才來切入,實在而言,中醫、中國文化可談的部分,可以討論的東西,離開了陰陽便沒有別的了。所以,今后我們不論談什么,始終是離不了陰陽的。
就如我們剛剛用到的“東西”兩個字,這兩個字或者說這個詞是口語化的代表。它幾乎包羅萬象,可以指代任何事物。比方人這個東西,中醫這個東西,西醫這個東西,天地這個東西,萬物這個東西,針刺這個東西,咖啡這個東西……一切的一切,可以言說出來的,? 我們幾乎都可以用這個“東西”!東西為何如此神通廣大,無所不包呢?因為東西不過陰陽而已。東陽西陰,所以,東西這個詞實際上是陰陽口語化的代言詞。連這一點我們如果也清楚了,那么,也就知道上面所說的并非虛語。
1.道可道
孔子在《系辭傳》中,說了一段很深切的話:“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這段話是耐人尋味的,展開來看,確實當得起“廣大悉備”。一陰一陽之謂道,道與陰陽相關。醫以道言,針也以道言,謂之醫道、針道,甚至各行各業都言道,這都是與陰陽脫不了干系。
但是,道可道,非常道。道有可言說、可討論的范疇,又有超越言說、不可言說的范疇。如果我們將可言說、可討論的部分定義為道所展現的作用,那么,不可言說、不便討論的就是道的本身。若從這一角度看,陰陽即是道作用的總括,而這一作用無時不由道中展現,悟了的無非是知道了作用的來源,沒悟的卻只能始終在作用中打轉。中國文化之奧妙無窮,中國文化之頭頭是道,恐怕亦就是在這個地方。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之開首,黃帝即云:“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從黃帝列出的這一個陰陽清單,我們似乎看不出還會遺漏什么。天地之道、萬物之綱紀,在宏觀上包攬無余。而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則在微觀上兜了底。一切的變化,好的變化,壞的變化,健康的變化,疾病的變化,都是陰陽所生。生殺其實也是變化,是比較粗大的變化。既然變化都由陰陽所生,那么,改變陰陽、調整陰陽,當然就會影響變化。所謂治病必求于本,一般的理解就是治病必須求到陰陽的層面,求到了這個層面,才叫治本。沒有求到這個層面,自然就不是治本。
治本也就是說,無論從宏觀或是微細,我們都找到了它的本始,找到了它變化之由來。所以,中醫治療的層面實際上就成為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為什么用藥的,我們強調理、法、方、藥?用針的,我們強調理、法、方、針?因為在方藥或者方針的層面,我們很容易流于經驗,這個方子治頭痛很好,那個穴位治牙疼很棒。治病不能沒有經驗,但如果治病流于純粹的經驗時,經驗就很容易被濫用。其結果變成這幾個頭痛、這幾個牙疼,用這個方子好了,扎這個穴位有效,而另幾個完全沒有作用。所以,治病必須捋到法理上,到法理上,也就靠近陰陽了。回顧中醫的歷史,漢以后才有流派形成,但是,流傳得最廣的,還是非傷寒莫屬。為什么呢?我想根本的原因是,六經辨證在天然上它就靠近陰陽。本來針道其實也有這個優勢的,因為穴位都立在經絡上,經絡都立在陰陽上。可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穴位的主治功用上,忘記了經,忘記了陰陽。我想這亦是針道所以衰微的內在緣由。
當然,這里我們還需關注一個細節,“治病必求于本”這一句,它放在了“神明之府也”的后面,而由此句可以看到一個清楚的界面:陰陽與神明的關系。盡管陰陽可以作為天地之道,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但是到了神明這里,它僅僅只是一個“府”而已。府也就是神明的居住之處,這個府很好,神明愿意住,便有了形與神俱的基本條件,便有了健康,便可以盡終天年。但,如何去評價這個府的條件?如何神明才住得安然?是二居室還是三居室?還是必須豪宅別墅?這恐怕不一定是府能夠回答、陰陽能夠回答,而要問問當事人。這就牽涉到中國文化的生命觀,關系到形而上形而下,因此,醫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治本也就不單單限于陰陽了。?
2.陰陽究竟說了什么
陰陽包羅天地萬物,涵括變化生殺,但,它究竟說了些什么呢?翻開《內經》,除了上述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男女是陰陽,氣血是陰陽,左右是陰陽之道路,水火是陰陽之征兆,還有前后、上下、內外也都不離陰陽。因此,概括起來,陰陽恰恰講的是不同,是異。或者說,最基本層面的不同,最基本層面的異,就構成了陰陽的要素。如果用另一個學術一點的語言來描述這個基本的差異,那就是相對或對立。顯然,世界,乃至任何一個事物,包括生命,都是因差異,因相對而呈現的。
以我們自身及我們身邊的日用為例,哪一個人,哪一件事物,離開了陰陽?沒有男女(父母)不能生人沒有雌雄不能成物,沒有內外不能成器,沒有前后不成距離。我們走路需要腳的起落;生命的維系,需要呼與吸,以保持氣息;需要食入食物及拉出大小便,以保證營養;需要作與息、動與靜,以保持生命的節奏合符自然。再說一件物品,大小是它的陰陽,大小變了,物品就變了。長短是它的陰陽,長短變了,物品也變了擺設位置的高下、左右都是陰陽,這些變化了,物品的意義也會跟著變化。而諸多變化的累積,便構成生殺。
細細回味,任何一個變化都沒有離開陰陽,如果能夠把握陰陽,也就能夠把握變化,進而把握生殺。如果我們能夠把握男女,把握氣血,把握動靜、出入、升降,那為什么不能把握生命的變化呢?促使生命的變化朝向人類的理想,我認為這就是醫者的責任和使命。
所以,陰陽的問題我們需要先把它平實化,不要開始就將它推向高不可攀、深不可測、變幻無窮,若推到這,便就無從下手了。我們這幾十年的中醫教育,多少是犯了這個毛病。所謂平實,我們可以先從煮鍋飯、炒一道菜開始。比如多少算不算相對呢?算相對,那它就是陰陽。我們的水放多一些或放少一些就構成了陰陽的不同,這個不同就會帶來或干或稀的飯的變化。炒菜放多一勺鹽或放少一勺鹽也是不同的陰陽,而由這個陰陽的不同,菜的味道可令我們美味多多,也可令我們難以入口。再進一步,位置上的變化,前后左右是不是陰陽?都是陰陽。所以,如果位置的前后左右不同,陰陽也就不同,那么,產生出來的變化、作用、影響都會不同。針刺為什么要審穴?就因為穴位不同,它的陰陽就不同,產生出的變化和影響就不一樣。黃帝內針與現今流行的諸多針法相較,在技法上它不行針,不追求針感,甚至完全不講迎隨捻轉補瀉,這恐怕是一個重大的、也是易于引起爭議的差異。然而,只要取穴得當,入針便有桴鼓之效。這便是因為位的不同已經有了陰陽的不同,已經具備了變化的條件。
參明了陰陽,一個位上的改變就連帶著陰陽的改變,而一且牽涉到陰陽,它就不孤立了。它是天地之道,是萬物綱紀,足可以觸一發動萬機。為什么有時候一根針扎對了,它會效顯神奇,它會出乎意料?
根針有那么大的作用嗎?不!一根針很普通,但,一根針若觸及了陰陽,它就連帶出天地、萬物、變化、生殺,就連帶著一切的可能性。是這些可能性在作用我們,而非僅限于一根根普通的針。當然,如果沒能慮及陰陽,那么,一根針也就僅限于一根針,它不過刺破皮膚,刺入層層組織,引起小小損傷而已。因此,針道必要參究到這個層面,也只有在這個層面,才有治本的基礎。
陰陽雖是平實,但,步步皆有陰陽,如何于此平實而繁雜之中,領悟要旨呢?《素問·陰陽離合論》有段簡約的說明:“陰陽者,數之可十,推之可百,數之可千,推之可萬,萬之大不可勝數,然其要一也。”這個一是什么呢?就是三才,就是三焦,就是三陰三陽。陰陽縱有千變萬化,亦都不離其中。這需要我們在自己身上,在日用中,慢慢研習,漸漸地熟能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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