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所在的村,狗是個好東西,無論是對什么身份的人都如此。對于村里的村官們,時不時湊錢買條狗聚個餐,它是必不可少的食物,好像狗肉挺合大家胃口,百吃不厭;普通的村民也喜養狗,幾乎每戶人家都養著一條狗,甚至更多。對于他們來說,狗年輕時可以看家,老了可以吃,一舉兩得,雖說老的狗肉會不太好吃,可對于生活拮據的他們來說,這也是一道難得的佳肴。
正是這種風氣的流傳,久而久之,買狗這個活也孕育而生。葉子常常會在路上遇到買狗的人,他們通常騎著個破舊的摩托車,帶著打狗棍和專門套狗的繩,摩托車兩邊綁著四方形的黑色鐵籠,籠子里面總會裝著幾條狗,通常有黃的,灰的和黑的,它們被買狗人胡亂的塞了進去,奇怪的是它們竟不打架,只是目光呆滯的,一動不動的待著,偶爾會伴著買狗人的吆喝聲發出幾聲哀吟。葉子聽父母說過,這些籠子里的狗有些是買狗人在路上碰到了順手抓住的,對于那些不聽話的,買狗人有的是方法馴服它們,但葉子對這些狗的命運沒什么感覺,似乎它們被這樣對待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樣的環境中,葉子一天天長大。
這一天,村里的小學報名。葉子七歲了,她也想去上學,于是她跑到忙于砌豬圈的父親旁邊滿懷期待的把自己的想法說了,父親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也沒有回答葉子。
葉子是很渴望讀書的,母親常常對她說讀書可以看見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斕,讀書可以認識很多有趣的朋友,讀書還可以過上好日子……每次葉子看到村里有去城里讀書回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就覺得他們很稀奇,和村里沒讀過書的人不一樣。
特別是近兩年,葉子發現很多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背上書包去上學了,于是她的內心越發急切。葉子想哭鬧著讓父親帶她去報名讀書,可她沒有這么做,雖然年紀還不大,可是家庭條件的影響讓葉子已經懂得體恤父母。葉子記得這是第三次祈求父親帶她去報名了,之前沒有如愿也不能怪父親。前年小學的老師說她年齡太小,不能上學前班,去年老師說她去晚了,人已經招滿了。今年呢?葉子知道最近家里經濟不寬裕,而報名要交一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學費,所以她只能懂事的待在一旁,像是在等父親回應她,又像是給自己找安慰。
早飯過后,母親牽著家里養了好幾年的黑母狗出門了,葉子一如既往的收拾碗筷,喂豬,喂雞……沒過多久母親回來了,黑母狗沒有一同回來。
但是母親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可以帶葉子去報名了。小孩子就是這樣,從來不會思考太多,于是她沒有糾結剛才的問題,而是高高興興的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隨母親去了學校。這次沒有出什么意外,葉子很開心,她終于可以上學了。
到了晚上喂狗時葉子才發現黑母狗還是不在,而家里還有幾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狗,于是她便去問了媽媽。媽媽告訴葉子狗被賣給村官了,也是那時候葉子才知道自己白天報名的錢從何而來。
懷著一絲愧疚和感恩心理,葉子開始悉心照料這些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不起眼的小生命。
慢慢的,它們長大了一點,左鄰右舍紛紛來抱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只小黑狗。突然從成群結隊的玩耍打鬧到孤零零的狀態,小黑狗變得有些不活潑了,“你是舍不得它們嗎?”——葉子輕撫著小黑狗的頭自言自語,心情也變得有些低落,不知道是舍不得其它小狗還是心疼眼前的小黑狗。
葉子對小黑狗更好了,一有空就陪著它玩。
小黑狗慢慢長大了,它開始有自己的事情了。在父母去務農時,葉子去上學時,小黑狗必須好好守在家門口,不能再隨處溜達。每次葉子放學回家,它都會高興的圍著葉子跳來跳去。葉子覺得小黑狗應該和她一樣不喜歡孤獨,但卻不得不面對。
母親總是對葉子說你也不小了,要敢一個人睡覺,一個人上山干活,還要學會煮飯做菜,能幫一點總是好的。父親雖然不說什么,但是葉子考試成績不好時,他會陰沉著臉使勁抽煙,一言不發,她幫忙背玉米時父親默默地會給她織一個更大的筐,會給她分配更多更重的活。葉子知道父母很辛苦,她也盡力考第一名,努力做更多的活,幫更多的忙,學會勇敢面對更多的事,因為她喜歡看父母笑,喜歡聽父親向別人夸自己時的驕傲模樣。
后來,葉子變得越來越優秀,左鄰右舍都夸她,很多父母都讓自己的孩子向她學習,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朋友卻越來越少,好像很多小朋友都不太愿意和她玩。雖然老師和很多孩子的父母對她很熱情,可葉子也和他們玩不到一塊去。
不過,葉子不在乎,她可以陪小黑狗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天冷了葉子會悄悄的給小黑狗睡覺的地方放一些舊衣服,下雨了葉子會背著父母把小黑狗放進屋子里,有肉吃的時候她會打好飯一個人到屋子外面吃,然后趁父母不注意給小黑狗扔塊肉,聽到買狗人的吆喝聲葉子會急忙把小黑狗關進屋里,然后小聲的警告小黑狗別出聲,好像買狗人是做搶狗行當的。
葉子雖然是女孩子,但是卻不喜做家務,因此她很喜歡假期。
暑假的時候,她可以和爸爸媽媽還有小黑狗一起上山,爸媽在干活她幫忙打下手,小黑狗就在一旁守著自己家的黃牛。葉子的家鄉山多,莊稼地往往在半山腰,因此上山常常要自己帶水,小黑狗就只能靠葉子了,天氣熱的時候,小黑狗熱得張大嘴巴伸著舌頭圍著葉子轉,這時葉子會把水倒在手心里讓它喝。
農民是沒有假期的,但是寒假農作物基本都收了,去上山的通常就只有葉子,小黑狗和黃牛。這是葉子最喜歡的時候,自由自在,沒有束縛,黃牛會很悠閑的在一旁吃草,葉子可以和小黑狗四處玩耍。小黑狗嗅覺非常靈敏,它常常能發現很多好玩的東西,葉子就追在它后面,一同享受著這樣的樂趣。
轉眼間葉子小學畢業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鎮里中學的重點班,要一兩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雖說鎮里遠,也有專門在周末開課和放假時借此賺錢的車,可是由于家庭條件限制,葉子幾乎不坐車。去學校一般是在中午點,下午點能到,回來時候就不一樣了,下午下課后,走得慢要接近兩個小時,特別是冬天黑得早,剛開始會有很多同路的同學,可是葉子家住的偏,越是晚就越少有人一起了。
有個冬天的下午,天空突然洋洋灑灑的下了近一兩個小時的雨,雖說下課時雨已經停了,可是路卻因此滿是泥濘,讓人難以邁開步子。因為是冬季,天也黑得早一些,到村口時葉子已經沒有同伴了,此刻天色已經是灰蒙蒙的了,可是葉子還有一段路要走,想到路旁雜草叢生,長滿了茂密高大的樹葉子就有些膽怯。雖然葉子也不迷信,但是她從小在農村長大,常常聽別人討論些有的沒的,難免不受到影響。又因為此刻渾身是泥,鞋子褲腳又濕又臟,狼狽不堪的她不得不到一家便利店花了五毛平日里攢下來的零花錢用座機打給父親的小靈通,葉子想讓父母來接自己一下,然而并沒有人接聽。
葉子不得不鼓起勇氣獨自走回家,準確的說她幾乎是跑回去的,到家時天已經很黑了,小黑狗似乎知道葉子回來,大老遠就跑出來接她,可是她卻沒看到家里有燈光。她沒有鑰匙,只能站在門口使勁喊了幾聲,依舊無人回應,此刻心里的委屈和害怕突然一齊涌出,于是她蜷縮在門口哭了起來,小黑狗好像知道主人不開心,它默默的走到主人身邊坐下,然后一臉茫然的看著葉子。還好有你,葉子突然感受到一絲溫暖,她抱著小黑狗哭啊哭,哭的累了也不放開,一人一狗緊緊的依偎在這個漆黑的小小的角落。
葉子和小黑狗的感情更好了,彼此互相依賴。
漸漸的,葉子發現父母對她有些不一樣了。父親不會再讓她上山干活,母親也不會給她安排很多家務活,她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但是父母卻不允許她接近小黑狗了。
于是葉子也變了,她總會在父母不在家時偷偷陪她的小黑狗玩,不知道是因為小黑狗對她很重要,還是青春期的叛逆心理。
葉子發現,小黑狗和她一樣調皮。父母在家時,小黑狗總是很老實的躺在門口,父母不在家時,它就敢明目張膽的進屋,有時候葉子擔心父母回來看見,便會想盡辦法攆它出去,可它只會裝作沒聽見,然后在葉子的身邊找個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下。偶爾被父母看見,葉子和小黑狗只能在一旁搭拉著腦袋聽訓。
雖然葉子總是叫它小黑,可是葉子發現它越來越高了,毛發烏黑有光澤,可帥了,而且越來越搗蛋。在鄰居和父母面前它很懂禮貌,從來沒有主人吃飯時在桌子下面鉆的習慣,總是默默的守在門外等著主人吃完來喂,它也非常有能力,能看家,能守家畜,能讓見過它的鄰居都喜歡和稱贊。不過葉子知道小黑狗很膽小,每次過年家家戶戶放鞭炮時它就不顧一切的往屋里的角落里躲,有時實在沒辦法,它就縮到葉子的身后,緊貼著葉子瑟瑟發抖,逗得葉子開懷大笑。
葉子在初中成績也很好,也有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由于學習,葉子越來越少回家。中考過后,葉子考到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她怕以后回來的時間少,于是在假期好好的陪著小黑狗。這時葉子才發現她的小黑狗在衰老,它開始長出了白色的毛發,嗜睡,吃東西偏于清淡的。于是葉子希望自己可以快點長大,有能力天天陪著它,不怕父母的阻攔,她也常常這樣對小黑狗說,她想小黑狗一定聽得懂。
進入高中后,葉子基本沒有機會回家了,父母也因為她要讀書時常外出務工幾乎不著家。由于小黑狗深得葉子一家人的喜愛,于是父母便讓外婆牽去養了,聽說一向很聽話的小黑狗死活不愿意去外婆家,是父親用鐵鏈子拴進去的,在外婆家也一直拴著它,生怕一放開就跑了。
上了高中后,從來沒有離開家那么遠的葉子常常很念家,聽到這些事她就更想念了。每次一回家她就急著去外婆家看小黑狗,雖然小黑狗變得有些呆滯了,但是每次看見葉子它的眼里會閃爍著光芒,葉子知道小黑狗想要自由,想要回家,想要葉子陪著它,葉子也想啊,葉子也巴不得如此,可是葉子回來幾天又要去讀書,葉子去讀書了誰照顧它呀!于是,葉子只能輕撫小黑狗的頭,讓它記得每天好好吃飯,要聽外婆的話。
遠在他鄉,葉子經歷了許多,在農村長大的她有些難以適應外面世界的紛繁復雜,葉子漸漸覺得人心是世界上最復雜的,難以捉摸,比起與人相處,她更懷念小黑狗的傻愣與忠誠。
很快高二上半年結束了,這天葉子才回家,表哥就來和葉子玩,葉子興高采烈的向表哥炫耀說我有小伙伴的,明天我就要去把小黑狗接回來陪我,收假了再送回去。
葉子很喜歡小黑狗,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表哥偶爾會逗葉子說你不聽話我就把你的狗煮了吃了,常常惹得葉子不搭理他。
“你接不回來了,已經被煮了吃了。”
葉子笑了笑,“又想騙我,我才不要聽你說。”
可是表哥一臉嚴肅的對葉子說了很多次,還說是葉子父親親自動的手,他還補充說狗肉很老,不過挺好吃,很多親戚朋友都去吃了。于是,葉子害怕了,她的眼睛突然濕濕的,但是葉子還是不肯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表哥一定在和她開玩笑,她不會上當的。當天表哥走后,葉子悄悄的打電話給父親,父親一定不會騙她,然而,父親告訴葉子這是真的。
掛完電話后葉子強忍很久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像是突然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心里空空的,她傻傻的哭了很久。
后來,有人告訴葉子說她不在家的時候,有一天外婆把小黑狗的鐵鏈解開了,然后小黑狗跑出去不知道和哪里的狗打架,咬得渾身是傷,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那時候父親剛好在家,父親接到通知后立刻買了藥去外婆家,可是已經晚了,然后按照傳統的慣例,小黑狗當然是逃脫不了的。
葉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卻也相信了,每當葉子想到小黑狗奄奄一息自己卻沒在身邊陪伴它時,就會莫名的流淚,葉子想它一定很痛,它一定還想等她回來,它一定還希望她抱著它去醫治……
葉子突然發現自己愧對小黑狗,她一直在拼命往外走,想著更優秀,想著讓父母幸福,想著美好的生活,甚至思名慕利,而她的小黑狗卻只有她,也只在等她……
后來葉子依然優秀,繼續上著學。家里條件也慢慢改善,還搬了新家。偶爾葉子會對父親說我們再養一條狗吧,要黑色的!但是都被父親拒絕了,說誰沒人照顧,現在的生活環境也不需要狗看家了。
走入社會后,葉子發現很多女孩子都很怕狗,但是葉子卻對狗有著偏愛,她沒有告訴別人說自己養過狗,只是常常固執的對怕狗的人說狗是人類好朋友,如果你愿意接近它你一定會很愛它的。沒有人知道,葉子會常常寫日記,日記里有小黑狗,她還在日記里寫道:我的小黑狗那么乖,下輩子一定會很幸福的;要不下輩子換我做你,讓我一心一意對你好,我想,你也一定會對我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