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已經很老了。
老得快要死去。
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已經離去。
我獨自在這空曠的宮殿中,度著死去前長長久久的每一天,數著我生命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細細分辨,哪些是璀璨的珍珠,哪些又是,慘白的魚目。
1
國風·邶風·新臺
新臺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新臺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第一顆珍珠,出現在我十五歲那年。但我沒有想到,最后到我手上的,竟是那混于珍珠中的魚目。
記得那年,我剛及笄,就有姐妹們調笑,說父王已經將我許配給了衛國的太子,那以俊美儒雅文明于諸國的伋子。我佯裝嗔怒,內心歡喜。那時的我啊,以為幸福就在手心,握住就可擁有。
成親的日子到了,我坐在晃晃悠悠的婚車上,心中的喜悅,像那浩浩蕩蕩的淇水,晃晃悠悠。
洞房之中,我滿心憧憬,孰料見到的,卻是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我疑惑,我惶然,難道父王將我許配給的,竟不是太子伋,而是衛國國君么?惴惴不安中,我度過了我的新婚之夜。
新臺呵新臺,這臨時倉促搭成的宮殿,竟成了我命運的第一個轉折點。
誰能料到,我原本未來的公公姬晉,竟然如此的無恥,竟將我截留了下來。而我心心念念的姬伋呵,為何你偏在這么重要的時刻,去了宋國?對呵,你是子你是臣,你無法違逆父王的命令是么?正如我,也無法違逆我的父王。曾疼我愛我如珍寶的父王呵,聽完我的哭訴,也只是象征性地發了一頓脾氣,之后嘆了口氣,道一句“木已成舟”,便讓我認命,還寬慰我說,這樣還可以早點登上王后的位置,也未嘗不是好事。
呵,是么?我欲哭,卻沒了淚水。
新臺下,河水湯湯。
2
國風·邶風·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時光靜靜地流淌,曾震動人心的故事,也慢慢被人淡忘,除了當事之人,又有誰會如此銘記那曾經的心痛呢?
而我,也只能將那些痛壓在心底,偶然遇見曾心之神往的翩翩少年,也只能恪守母子間的禮儀。母子,呵,母子。
所幸,我擁有了壽和朔,兩個可愛的孩子,真正屬于我的孩子,我最最珍愛的明珠。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那天真爛漫的笑容,日子,也便不難過了。
幽幽宮廷中,十五年就這樣倏忽而過了。有壽和朔相伴,歲月,也算靜好。
可是歲月呵,你只肯給我這么些安穩時光么?又一次,你將我心愛的珍珠打碎,取而代之的,又是慘白的魚目。
記得那一天,朔慌慌張張的來找我,說姬伋沒有忘記奪妻之恨,暗暗發誓要在繼位之后,鏟除掉我們母子。
這是怎樣恐怖的一個消息啊。看著恐懼的朔,我害怕慌張極了,迷迷糊糊被朔帶到了姬晉面前。
待到聽聞夷姜自縊,姬晉還決定除掉伋,我驚呆了。我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我只是,希望能夠護住我的孩子。
我苦苦哀求,可姬晉的心呵,如此的硬如此的狠。他根本不懂愛,他愛的,只有自己。
我那仁義溫順的壽呵,知道了消息后,趕緊去給他摯愛的大哥送信。
我看著壽離去的背影,好像看著小舟在河上飄飄蕩蕩,心中有深深的憂慮和深深的期盼。我深愛的人呵,希望你們不要遭受災殃,平平安安歸來呵。
可是命運啊,再次狠狠地將我的心揉碎。我心中摯愛的珠呵,碾落成泥。
3
國風·鄘風·墻有茨
墻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墻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墻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壽和伋去了,我的心也死了。
世事紛擾,我不想再有所關聯,但卻依然無法逃離其中。
作孽深重的姬晉不久就死了,朔得償所愿,繼了位。只是他還沒坐熱位子,又被衛國貴族拒于國外,投奔到了齊國。
這一切的紛擾,我都已不在意。曾經那天真可愛的朔,已不負舊時模樣。我,只想沉浸在對壽和伋的懷念之中。只是世人,卻是依然不肯容我清靜。
朔出逃之后,我落到了衛國左公子的手里。我請求左公子殺了我。可是,作為棋子,我還有利用的價值吧,衛國依然把我留下。只是,我沒想到,他們又想出了讓我再嫁和姬伋一母所生的兄弟——昭伯頑的主意。
世事的詭譎真是無可預料。
我知道國都中有許多關于我的蜚語流言,其中甚至很多惡毒的話語,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累了,累得甚至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我隨命運擺布著,看她還會帶給我怎樣的珠子。
也許是命運偶爾憐憫,在接二連三的慘白不堪后,終于又給了我幾顆鮮亮的珍珠。在壽與朔之后,又有齊、申、毀,甚至我還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
如今,我珍愛的寶珠們,也都有了自己的歸宿,走著自己的路,經受著自己的命運。
0
回憶很累??墒侨缃竦奈?,除了回憶,好像也不剩下什么了。
遠處的走廊,有年輕的婢女們在私語。其中也許也有關于我的流言?也許在她們年輕的心中,我已是個丑陋的老女人?;蛘咭咽遣恢档帽惶峒鞍?。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只是曾經,我也有過那么年輕明媚的時光啊,那樣充滿光和亮,對世間的丑惡還懵然無知的美好時光。
記得那時,我尚未及笄,同姐妹們作伴玩耍時候,也曾偷偷幻想,未來是個什么模樣,會嫁個怎樣的郎君,會有幾個可愛的孩子,想著說著,又紅了臉嘻嘻笑笑著打鬧一番遮掩害羞的小心思。
只是宮廷中的女子呵,始終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是宣姜,我是齊國公主,我是衛國夫人。
我是宣姜,我是一個很累了很老了的女人,我的眼睛,已經渾濁,如魚目。
我是宣姜,我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小女孩,小心呵護著手中那顆璀璨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