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三則

[摘要】我喜歡野上照代這種干靜的文字和素淡的風骨。像安藤忠雄的建筑。像日本料理。這種干靜和素淡肯定也有黑澤先生在其間的投影。文|唐瞬

圖片來自網絡

夜讀過很多很多書,都是一本一本生長出來的。

因為宮崎駿才順帶迷上久石讓;因為黑澤明才順藤摸瓜找到了野上照代;因為村上春樹才沒有錯過河合隼雄。

前者和后者,如同兩座島嶼,一座在視野內,一座在視野外,因為視野之內才延伸到視野之外,視野之內給人的震撼烈日灼心,視野之外給人的驚喜如沐春風。我既追求烈日灼心的痛感,又享受如沐春風的閑適。

如果將閱讀享受比喻成文字宴饗,那么,前者可謂拿得出手“硬菜”,后者則為別有風味的“素菜”。葷素混搭是門學問。國學大師陳寅恪將書分為三類:最低限度的讀物;進一步學習的讀物;深入研究的讀物。

下述三書分別為關于藝術創意、電影研究、小說創作不可忽略的“學習的讀物”。

今夜,依然如故:

期待那種興奮得讓人無法入睡的閱讀沖擊如約而至。


1.久石讓的創作心路

久石讓的《感動,如此創造》是一本在恰當的時候讀到的一本選對的書。如果時間再往前推一點,會錯失它的很多價值;往后推一點,又會感慨相見恨晚。一本書能夠帶給人這樣的感覺,對讀它的人來說,當然萬幸。

久石讓的《感動,如此創造》

這是一本很有氧感的書。感性、直覺、第一印象、工作態度、流程及職業素養,還有靈感、創作觀、價值觀、專業,等等,信手拈來,談得十分真誠而有趣。

久石上在書中講的創作、感性、直覺等原本抽象的概念,被他講得通俗易懂,而且結合到實際的工作當中去,好像讓人能觸摸到這些東西。真是一位天天跟感覺打交道的家伙。要經過多長時間的鍛煉才能達到他如此通達的境界。

除此之外,他還剝開了籠罩在創造者身上的層層迷霧,包括羞恥心、驕傲感和偏激。這些都是相當有借鑒價值的經驗。與自己某個時刻的心路歷程完全吻合。這能夠讓人更堅定走自己的路,更堅定某個未來就在前面等待自己。

它還讓我學會如何篩選書。往往是一本好書與另一本好書套在一起推在你的面前,只有細心的人,能夠因為讀到一本好書,跳到很多與之關聯的好書上面。能夠找到這條閱讀旅行的線路真是叫人驚喜。我會將這一驚喜毫不保留地用到實際的操作中。

宮崎駿和久石讓

2.野上照代的微觀影史

野上照代的《等云到》,仿佛從黑澤先生的神殿借到一片云,投影到讀者心中,竟然能夠在內心深處泛起層層漣漪。從黑澤明天皇的強烈印記,到野上場記的涓涓長流;從黑澤明電影先入為主,到野上清新輕逸淡出。

野上照代的《等云到:與黑澤明導演在一起》

閱讀終于冰釋意識的硬化纖維:這完全是一本可以不帶任何黑澤明標簽也能愉悅閱讀的書。

這是一部關于日本電影的個人微觀史。與其說《等云到》日本前黑澤攝制組野上照代女士耄耋之年的回憶錄,不如說是第一線日本電影人的個人微觀歷史,讀來不僅印象深刻,而且風趣盎然。

這是我在讀《韓國電影》《法國電影》這樣類似教科書一樣的電影史冊中沒有嘗到的味道。《韓國電影》我硬著頭皮一口氣讀完,味同嚼蠟;《法國電影》才翻至一半,戛然而止。

第二遍翻閱《等云到》時,我才明白其間道理,那些電影史冊呈現的都是零落的花瓣或干枯的標本,而《等云到》給我們的是留有芳香的花束和那些綻放的瞬間。

野上回憶那時的電影明星長谷川一夫:“不斷向漁船上的大娘大嬸們拋送秋波。當他目光向右,就聽見右邊的漁船傳來一陣尖叫;目光往左,又聽到左邊的漁船上歡聲沸騰。那本事真叫人佩服。”

長谷川一夫仿佛就在眼前舉手投足。她回想因東寶罷工事件帶攝制組來大映的黑澤明導演:“那時的黑澤先生他們連走路都是那么活力四射,散發著一股凜然的氣勢。”新鮮勁兒的文字,一句話就讓我們明白四十歲的黑澤先生在當時日本電影界的形象和氣場。

書中記載黑澤先生的和黑澤攝制組的其人其事,最令人激賞。天皇黑澤明,傳說中的黑澤明,脾氣火暴的黑澤明,在野上的筆下變得有血有肉,有笑有淚,人情味十足。

場記野上照代與演員仲代達矢

對于想了解過往日本電影的鐵桿影迷來說,驚喜價值連城:伊丹萬作、伊藤大輔、佐伯清、野淵昶、田中徹、野村芳太郎、加藤泰、若杉光夫、伊丹十三等導演的軼事,長谷川一夫、京真知子、小林桂樹、藤原釜足、寺尾聰、三船敏郎、志村喬、仲代達矢等演員的趣聞,早坂文雄、佐藤勝、武滿徹、池邊晉一郎等配音師的小故事,灘千造、橋本忍、依田義賢、小國英雄等劇作家的逸聞,都是依據來自第一線野上的記憶寫出,真實得像她臉上的皺紋。

野上寫攝影師宮川一夫,一句話傳神:“宮川先生是個做事有條不紊的人,他總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開始整理攝影資料和筆記。”

她內心深處有一座電影史館。她對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日本電影了如指掌。“如前所述,當時每年拍攝的電影多達五十部,平均每月四部,也就是說每周必須完成一部電影,簡直就像辦周刊雜志一般。”

她對片場的記憶栩栩如生。“門洞里總有清涼的穿堂風吹過,夏日里涼爽宜人。午間休息的時候,道具工人們常常像剛打撈上來的魚一樣橫七豎八地躺在下面午睡。”野上的文字充滿詩意和情思。她用寫小說的才情在撰寫回憶錄。

但話又說回來,買這本書,完全是因為黑澤明。只是讀完書后,才發現這本書給的驚喜完全不亞于《蛤蟆的油》,甚至于可以甩開它。

我喜歡野上照代這種干靜的文字和素淡的風骨。像安藤忠雄的建筑。像日本料理。這種干靜和素淡肯定也有黑澤先生在其間的投影。

美國人唐納德·里奇《黑澤明的電影》中有一句話,大概意思是:三船敏郎是黑澤明另一種創造形式的存在。這句話好像對跟隨黑澤先生三十多年的野上女士也具有同樣效應。

過日子煙火盛,回憶卻櫻花開。

過往的時光和歲月也許掛在戰爭年代和戰后歲月的當時就像一砣硬狗屎一樣讓自己嫌棄,摒住呼吸,緊皺眉頭,但回想起這些時,似乎都成了人生盛宴的標簽。這不由得讓人想起林芙美子的小說《晚菊》來。其實,電影片場的繁雜、忙碌和緊張,遠勝于文字白描出來的詩意和勝境,但野上勾勒的輪廓讓人聯想到日本的和屋和茶室。

只有真正的電影人才能明白其間的人生五味。野上似乎就像《椿三十郎》里那位說出“真正出色的劍客永遠把劍放在劍鞘里”的夫人。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人能與野上和她文字的感覺相契合。

盡管是一部雜志專欄的作品集,但并沒有讀出零碎、松散、斷章、殘片、拼湊的感覺,相反,文與文之間的銜接,情緒與情緒的呼應,相當自然;首尾安排簡直是絕妙之筆,從1946年(昭和二十一年)伊丹萬作去世,到1998年(平成十年)黑澤明病逝,不輕意間的時間跨度,卻清晰無誤地告訴我們:就是這位其貌不揚的野上女士,她成了日本電影的活化石,足足見證了日本幾代電影人,橫跨了整整1/2世紀之久。

從如此意義上來說,讀野上照代的回憶錄,比看日本電影史之類的作品,會更有現場真實感,意味深長的回味——伊丹萬作與入室小偷的對話;橋本忍與伊丹萬作師徒情分;野上自己效法女無法松;歷經兩次火災的《羅生門》;在西伯利亞拍攝《德爾蘇·烏扎拉》時開窗夜尿的黑澤導演;被暴徒襲擊的伊丹十三;與黑澤分手后的三船敏郎;被惹怒的武滿徹——這些,在哪一本日本電影史中會記錄得如此生動、自然、真實呢?

這不是一本只屬于黑澤迷的讀物,但凡想了解日本電影,想了解電影的朋友,都可以從這本書得到自己要想的部分答案——一位老人,橫跨一生的電影從業經歷,見證伊丹萬作、黑澤明、伊丹十三等導演沉浮起落的人生,將之寫進回憶,平湖中鯨魚出沒,靜山澗虎嘯依然。

野上通過她的鏡頭、她的剪輯、她的旁白,讓我們領略鯨魚和嘯虎“等云到”的神態、模樣、從容、淡泊、死去和不朽。電影大師在自然、時間和歷史面前,與常人有所同,亦與常人有所不同。


3.河合隼雄的閎約深美

相比村上之前的隨筆系列作品,《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還是有些特別。它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對談出來的。

之前看過類似的書,像《為什么設計》這本,就是東京設計師原研哉與柏林設計師阿部雅世為“探討設計的根本”而對談出來的。稱得上是有收獲的書。所以,對村上春樹與河合隼雄的對話也滿懷期待。

《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封面

村上為什么要去見河合隼雄?河合隼雄這位心理治療師是怎樣的人?小說家跟心理大師會聊些什么話題?他們的對談焦點在哪里?對話可以窺見村上的深度心靈?懷著如此多的好奇踏上閱讀之旅。

邊翻閱,邊想象他們對話的情景——金庸武俠小說兩位絕世高手之間的華山論劍;國標舞大師與現代舞蹈家的雙人交際舞;鋼琴詩人理查德·克萊德曼與男高音普拉西多·多明戈的二重唱。如此愉悅、暢快、愜意地往下讀。

像在看紀錄片。

原汁原味的對話,通過干凈舒服的文字呈現。傳達的感覺能夠讓人觸摸到他們彼此內心的細微波瀾。他們用普通字眼捕捉到復雜微妙的情緒。

村上的角色是設問者,他負責挑選尖銳的話題。有關于“東大紛爭”學生運動、奧姆真理教事件、阪神大地震、伊拉克戰爭這樣的社會大事件;有關于“成為小說家”、“日本文化”、“語言的差異”這類偏“文藝味”的話題;有關于“掘井”、“找回來”、“救贖”這類小說創作的話題;還有關于“治愈”、“心靈創傷”、“自我治療”、“穿墻”、“箱庭療法”、“挖掘潛意識的身體與心靈”等心理學范疇的專業術語。

當然,對談還涵蓋了結婚、愛情、夫妻生活這一類的日常話題。如此看來,村上一點也不像他所說的是“不善言辭的人”。杰出的小說家,作品呈現出來的只是他的小部分,他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法更耐人尋味。《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是很好的驗證。

河合隼雄是相當有智慧和洞見的對話者。村上說河合隼雄:“他真是一位不可思議的人物。”確實如此。河合對小說等藝術的感覺,社會諸多事物的判斷力,切入心靈深處的表達以及平和的心境,令人詫異。

當被村上問及奧姆真理教祖麻原彰顯是否有被治愈的可能時,他的回答泄露了他作為“心理治療師”的底牌:“不過說起來,歸根結底是一種器量或者說氣度的對決了。如果我比他更大器,那么我可以去見他。如果他比我更是個人物,那我去就不行了。因此,這是一場真正的人與人之間的決斗。這真的很不可思議,哪怕對方是個6歲的小孩子,如果比我還有氣度的話,那我只能輸了。”如此推算,河合的氣度應該還在村上之上。否則,村上也用不著三番二次去見他了。

對談話題涉及到村上的小說表達:性、死亡和暴力。村上初涉文壇時,曾一度地回避這些日本現代文學的母題,他想做得跟大江健三郎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在《發條鳥編年史》中,村上回到了“與身體有關聯的暴力”寫作上來。他說:“必須要以暴力這種形式表現的、一種顛覆的力量。”

河合在這個問題給予的回答是:“社會或是文化這種東西還是變化得很緩慢的。”中國畫千年下來,還是山水、人物和花鳥。

河合先生以他浩瀚如海的學識回應村上的心湖波濤。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

村上如是說:“我覺得小說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正在于它的遲鈍的反應、少量的信息及繁重的手工作業(或者說笨拙的個人營生)。只要保持了這一點,小說就不會失去力量。時光流逝,大量的直接信息如海浪般退潮后,看看剩下來的是什么,我們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河合如是答:“現在普遍的風潮,跟村上寫作的正相反,大家追求的是:‘盡最大可能地快速反應、獲取大量的信息、大批量地生產。’這種傾向傷害了人類的靈魂,所以當我們面對需要心靈治愈的人,就要找出做跟這個風潮完全相反的事情的意義。”

河合先生的氣度,恰如一陣春風。某種程度上來說,與他對談“治愈”了小說家村上陷進作品的困惑和憂思。

對談產生意想不到的“治愈”效果。對此,村上春樹在《序》中表示:“頭腦中糾纏在一起的那些讓人很不舒服的總想干點什么卻不知該干什么的感覺,不可思議地就被溫和地化解開了。”

“溫和地化解了”——正好吻合了河合對“治愈”的單純意義的詮釋:“癥狀消失了”、“煩惱解除了”。

“只是我做的心理治療工作,并不是由我做修復,而是幫咨詢者引出他們自我修復的可能性,讓他們靠自己的力量好起來。”河合解釋道:“我總是說自己的工作就是幫助來咨詢的人‘找出屬于自己的物語(故事)’。村上的話給提供了旁證:我好像沒說得太離譜。”

原本是沖村上去的,最終卻被河合折服。就像看野上照代的《等云到》,最初是因為她是黑澤明的場記。為什么河合先生具有如此魅力?隨后,又拜讀了他的《給未來的記憶》、《心的棲止木》、《大人的友情》。這才算解開謎團。

不僅知道他在日本具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力,而且他曾與日本暢銷作家吉本芭娜娜著有對談《原來如此的對話》,與日本當代最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著有對談集《靈魂不需要手術刀》。能夠如此有幸地閱讀他的故事和他講述的故事,是一件溫暖人心又興奮余韻的事情。

臺灣譯者賴明珠如此評價:“拜讀他的著作,從世界童話、奇幻故事、佛教到人的心理,分別有不同于常人的獨到微妙見解。尤其對人的‘心’,從童年到老年的心,解讀得特別通徹。”

心理治療師所能知道的如此閎約深美。如此看來,幸虧村上去見河合隼雄。

【 Written by:唐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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