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此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 天剛亮的時候,孫銘做了一長串噩夢。
? ? ? 在猛烈的暴雨聲沖過耳膜后,他睜開眼睛,此刻手機時鐘定格在凌晨五點二十七分。每天早上,他會定六個鬧鈴,但總在第五個鈴聲響過后才慵懶地爬起來——像醉漢一樣,搖晃著肥壯的身子去上班。“干嗎要起這么早。會變傻的,人需要睡覺。”這是他起床后,頭腦對他講的第一句話。當然,最先它是屬于卡夫卡的。
鬧鐘還沒開始響,他躺在床上,回憶夢的碎片——他發現自己置身于公司熟悉的會議室里,他的經理竟變成一頭獅子。準確地說,是人身獅頭,它霍地站起,罵著、控訴著、咆哮著。他揎拳捋袖,唾沫星子在空氣中飛舞,像是農夫拿著噴霧器,對著雜草和害蟲用力地噴灑。它眼球掛滿血絲,齜牙咧嘴,露出四顆大獠牙,像要吃人。它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報表,然后揮舞出偌大的拳頭,猛地擊打在會議桌上,嘴里發出嘶嘶聲。
“這是你們做的成績?他媽的,能干就干,不能干滾蛋。”他停頓一會,接著怒吼,“從今天起,全都給老子加班。”
“嚇唬誰呢,真是的,我可不想加班。”前排的王小帥小聲叨咕著,但當經理把兇狠的目光射向他時,他又畏縮了。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回響,雨滴敲打著紅色的小楓葉,像是此刻經理用食指敲打王小帥的腦袋。王小帥坐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這時,經理走到王小帥的身后,猝然伸出雙爪,死死掐住他脖子。他眼角泛白,臉頓時憋得通紅,隨后變得暗紫,他嚇得魂不附體,雙手不停拍打著經理那雙似鉗口般堅硬的爪子,但已無濟于事。孫銘和他的同事想上前阻攔,但被經理兇戾的目光震懾,終是止了步。
殘忍的一幕仍發生了,經理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對著王小帥腦袋咬下去,空氣窒息起來。其他人嚇得縮成一團,爆發出山洪一般的尖叫,繼而直瞪瞪地盯著,無計可施。他們緘口結舌,他們抱怨不公,他們也一籌莫展……頃刻,王小帥就被經理啃得只剩一堆白骨。他舔了舔帶血的爪子,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空氣中散發著血腥味。狂風把雨珠按到窗玻璃窗上,有的被擊得粉身碎骨;有的像是眼淚,順著這張透明的平整的臉往下滑,它們飄飄零零地墜落,終逃不過破碎的命運。樹枝舉起手搖晃,像是在給經理搖旗助威,隨后,經理把目光盯到孫銘身上。他膽戰心驚,心里像壓了一塊巨石,越來越沉重,像要把整個胸膛撐破了。夢不能做下去,他對著自己臉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這才從半睡半醒中掙脫出來。此刻,刺耳的鬧鈴聲終于響了……
又是繁忙的一天,想到這,他無比心煩。他慶幸第一遍鬧鈴剛響,還可以潛睡一會兒;更加慶幸的是他沒被經理吃掉,作為一個身挑重擔的中年男人,此刻他頭腦里浮現出小孩的笑臉,老人的銀發,銀行的貸款,日常的瑣碎——他不能有任何閃失,他得像騾子一樣工作,像牛馬一樣賣力,像蜜蜂一樣勤勞,像螞蟻一樣循環往復、始終不渝。屋外幾聲悶雷跳到他耳朵里,在這種清脆的聲響過后,他有了起床的沖動,仿佛給予孫銘某種神秘的力量。正當他想用手掀開被子的時候,他驚愕起來,他的手消失了,他的身子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和繡花針一般粗細的前爪,和芝麻一般肚腩。他根本沒有力氣把被子掀開,他的眼前漆黑一片,那聲悶雷過后,他的身體發生異變,他感覺一頭扎進無盡的黑暗里。
在好一陣摸索后,他從薄毯褶皺處看見了一條光線,他順著光線往外爬,才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螞蟻。
他曾幻想過,自己能變成小鳥,這樣可以自由翱翔于藍天;他也曾幻想過,有天變成猛虎,可以在人前彰顯威武和霸氣;再不濟小魚也行,至少能在水中暢游。但絕不是渺小的、不起眼的、任誰都可以踩在腳下的螞蟻。他以為這還是夢境,最近他做了很多夢,已有點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幻覺。他想起了愛德華·蒙克的油畫《吶喊》,血紅的天空,藍色的海灣,而他自己像極了那個尖叫的變形的主角,在無垠的宇宙面前,孤獨而苦悶。
他現在的視力大幅下降,他憑著對出租屋熟悉的記憶,吃力地爬到一面紅色的鏡子前,他使勁地轉動著身子,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發現鏡中的自己長著兩條纖細的觸角,六條腿,腹部像爆炸在長崎上空的“胖子”,他渾身變得透黑。這時,他又憤慨起來,他埋怨自己投胎技術太差,他本是工人,現在倒成了工蟻。他聽人說過子彈蟻很厲害,可他為什么不能變成子彈蟻呢?
在他罔知所措時,鬧鈴又一次響了。“天啊,我該怎么辦?今天星期一,有公司例行的早會,我要遲到了。我還要騎上自行車穿行三個街道,轉過兩條巷子,再越過一條拱橋才能到公司啊,可這都需要時間。”他在心里盤算著。滴滴答答的鬧鈴聲讓他感覺心情煩躁,他從梳妝臺前爬下來,想把它關掉。他嘗試著用不足六毫米的身子拼命壓按鈕,可鬧鐘仿佛在向他示威,在柜子上搖鈴打鼓。他開始變得暴躁,他想把鬧鐘推到地上,摔得粉碎,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上了,可鬧鈴就像一個怪物巋然不動。孫銘知道了,現在的他如同一個廢物,什么都做不了。他無力地躺在柜子上,任憑這個巨物在耳邊咆哮。
當第六遍鬧鈴響過后,他知道今天不會再響,同時意味著他遲到了,如果變不回人類,他的飯碗也保不住了。很顯然,一只螞蟻無法勝任人類的工作。他特別想去上班,他想向經理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可別人能懂他的語言嗎?即使聽得懂,誰會相信這亙古奇聞呢?上班,上班,這兩個字在他大腦里反復出現,只有上班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
曾有個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對他講,人活一世,誰不是為了一口吃食?想到這,他感到肚子餓了,他沒精打采地爬向廚房,突見一塊高高的白色瓷磚,他連續掉下去兩次,他知道這是常年跑市場落下的病根,他早就有膝蓋骨疼痛的毛病,可他害怕進醫院,他怕身體檢查出大毛病,需要更多的額外開銷。他疲憊地爬上鍋臺,瞅見鍋里有昨晚炒得焦黃的顆粒飽滿的蛋炒飯,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他很奇怪,他的目光盯上了垃圾桶里腥臭的魚肉,他使勁地扭過頭,不再看它們。
“見鬼,讓他們在垃圾桶里繼續生蛆吧,我怎么可能去吃它們。”他心里這樣想著。他抬頭觀察,墻壁上有根生銹的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裝有半根火腿,他爬上去,艱難地咀嚼起來,胡亂地啃了一會,肚子才算填飽。
他想到找人求救,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耽擱,哪怕一天,他還得去上班。他不敢想象停下來的后果——他的信用卡將要逾期,他的房貸無法償還,他沒有辦法養家糊口。他看到床頭的華為手機,手機殼圖案是梵高的《星空》,這是他最喜歡的作品,有幾次,他夢到自己就站在這片星空下,空氣是甜美的,自由的;他雖然是個小小的職員,但從不愿向命運低頭,如畫上的星云像鮮花一樣怒放。他爬過去習慣性地按下開機鍵,他或許忘了自己現在已變成螞蟻,他按了五六次后,手機仍舊黑屏;他想到用自己的前爪去點擊觸摸屏,他在指紋解鎖處來回爬,可這招也無濟于事。
還好,他變成螞蟻后擁有人類的思維。他想到了剛才吃的火腿,便匆忙爬向廚房,把火腿一點點用鉗子夾碎,搬運了四五次后,他累得癱下了,他沒想到平時人類走兩步而已,在螞蟻的世界竟是如此艱辛。他把火腿碎末堆到解鎖處,想要打開手機,奈何自己力量實在過于微弱,試了好幾次,他無力地躺在手機屏幕上。現在還有誰能來找他呢?他該怎么才能自救呢?他不知道。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經理請假。事假、病假或隨便編織一個理由,他總是勤勤懇懇地工作,幾乎不請假,他想或許經理會同意的。他知道經理此刻又在罵娘,經理一向喜歡罵娘,他的口頭禪就是“他媽的”。聽說這句“他媽的”要追溯到兩晉南北朝時期,就連魯迅也有一篇作品叫《論他媽的》。在公司里,經理經常問候別人他媽的,始終沒人問候他,媽的。因為老板賞識他;老板為何偏偏賞識他呢?因為大家私下都在議論,他是條沒有脊梁的走狗。
孫銘看了看時鐘,時針指向上午九點,離上班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終于,吵鬧的電話鈴聲把失神的孫銘嚇了一跳,手機屏幕瞬間亮了,他趕緊用兩只鉗子夾住火腿碎末拼命地滑動手機,電話在他瘋狂地滑拉下幾乎奇跡般地打開了。
“經理,你聽我解釋。”
“他媽的,怎么不說話?你啞巴了?喂喂……他媽的。”
“我不知道怎么說?說出來您可能不會相信,我變成了一只螞蟻。我暫時不能來上班了,不過您放心,我一定趁早好起來,盡快回到工作崗位。”孫銘幾乎把心臟喊炸了。
“快點講話,你個混蛋,聽著,你不用來上班了,現在給我滾蛋。他媽的。”
“經理,你聽我……”孫銘的話還沒講完,經理就把電話掛斷了,手機里傳來嘟嘟嘟的斷線音……孫銘知道,自己講的話人類根本聽不到,或許是聽不懂。二十秒后,手機屏幕變暗了;二十三秒后,屏幕像一塊噴著黑漆的鋼板。他陷入沉思,心頭涌起莫名的哀傷 ,他想哭,可他發現根本沒有眼淚。他想,或許螞蟻本來就不會流淚。
“我不能待在家里了,這樣下去沒有結果。”孫銘在心里盤算。
他重新打起精神,他要去公司看看,他知道,以他現在的力量用手機求救肯定沒希望。可從哪里能出去呢?他轉念一想:“我現在這么小,哪里不能鉆出去呢?”他開始嘲笑自己愚蠢的想法,最后他選擇從空調孔里爬出去。
現時外面雨已經停了,馬路上濕答答的。門前粗壯的梧桐樹在雨后煥發出勃勃生機,那似蒲扇一般的梧桐樹葉,密密麻麻,從遠處看,就像一朵碧綠的蘑菇云。孫銘順著一條黑色的網線向前爬,一陣風掠過,網線在半空中搖晃,他差點掉下去。他急促地呼吸著,幸好風漸漸小了,他的身子才慢慢平衡;他接著往前爬,他只能看到七十毫米左右,憑著記憶,他知道前面有一根水泥電線桿,他想從那里下到地面。而此時梧桐樹那邊發出的聲音讓他害怕起來,那是啄木鳥在啄樹。他好像在一本雜志上看過,螞蟻的天敵除了食蟻獸還有啄木鳥,他下意識地匍匐在網線上,隱藏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小男孩歡蹦亂跳地從樹下經過。
“媽媽,你看,是啄木鳥。你好啊,啄木鳥。”小男孩爽朗地叫著,笑著,跳著;同時驚得啄木鳥撲棱棱地飛走了,孫銘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恢復了原來的姿勢,想接著向前爬。而這時他聽到出租房里傳出熟悉的電話鈴聲,他感覺是公司打來的電話,便毫不遲疑地掉回頭。他要向他們解釋,以求得公司諒解,當他耗盡氣力爬回去時,電話已經掛斷了。他不知道是誰打來的,但他確定電話鈴會再次響起。他猜對了,電話又一次響了,是妻子打來的,他雀躍起來,他想這么多年自己為家操勞,妻子肯定能包容他,理解他。于是,他用同樣的方式接通電話。
“孫銘,你怎么搞的,不去上班,公司電話都打到我這來了。”
“親愛的,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不去上班,今早起來,我莫名地就變成了一只螞蟻。”
“你怎么不講話?你們經理把辭退合同都發到我手機上了,他們說聯系不上你。你不是工作得好好的嗎?怎么會被辭退呢?現在我們一家老小,處處需要開銷……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
又是嘟嘟嘟……
孫銘徹底地絕望了。他想不到自己效力八年的公司,竟這么無情。他不是傻瓜,當然知道公司以盈利為主,但此前他工作勤勤懇懇,忠心于公司發展,這才過去半天時間,他就被開除了,他感覺到了人生的無常與荒謬。他抬頭看向窗外,深深地嘆息,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處照進來,映在墻上,他覺得光線紅殷殷的,仿佛整個出租屋都被鮮血籠罩著,他渾身戰栗,內心被恐懼包圍。沒了工作便沒了價值,這是當代流行的普世觀。想到這些,猶如向他的頭上砸了一個重重的鉛球,他一下子癱軟下去,靜靜地躺在手機屏幕上,不再動彈。
直到夜幕降臨,他的手機屏幕又亮了一次,那是低電量提醒,他無能為力,他沒有力量去給手機充電。這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他腦海里閃過,他會不會死在這間出租屋里。他心想,這是不會的,人口失蹤后警察總會管的吧!他期待著有個神探能發現蛛絲馬跡,然后帶他去醫院檢查身體,等恢復后再去公司向老板求情,他感覺經理是靠不住的,因為他就是被那個狠心的家伙開除的。他心里這樣想,就把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
他半睡了一會,又被饑餓弄醒了。他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總把目光盯向垃圾桶,那里腐爛的生蚊的食物總能吸引他。他一再告誡自己:“我是人,不能吃垃圾。”他覺得只要吃了垃圾就變不回人類了。隨后,他把手機屏上的火腿碎末全都吃了。巷子里刮起一陣風,風透過窗紗吹了進來。此刻上弦月懸掛星空,月光映在窗臺上,像鋪滿白鹽。自從出來工作后,他還是第一次靜下心仰望星空。
整整一夜他就待在那,眼前浮現出許多畫面,最多的是他的家鄉——那個依山傍水、攘往熙來的繁鬧小鎮。每次踏上故鄉的土地,他總是心花怒放;還有他可愛的女兒,她已經十歲了,每次視頻她總像個小麻雀嘰嘰嘎嘎:“爸爸辛苦了!吃飯了嗎?爸爸工作辛不辛苦?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哦。”接著就是十萬個為什么,有些問題讓孫銘哭笑不得,弄得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第三天上,他終于等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他立馬變得精神起來。
“張警官,這人看著很老實的,平時不怎么說話,遇到我們總是不失禮貌地微笑,他在我這租房也有四年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我們都叫他小孫。”孫銘聽出來,這是房東的聲音。
“那他平時交往的人多嗎?”
“他朋友很少,基本上都是獨來獨往。”
“把門打開吧,他妻子報的警,說聯系不上他,公司也講找不到人,如今這么多攝像頭,還能人間蒸發了?”
門開了,房東率先走進來,跟在他身后的是兩個警察,一胖一瘦。他們進門后,都用眼睛環顧著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他們打開衣柜;拉開洗手間的門;他們走進廚房,在鍋里發現有些生霉的蛋炒飯;他們掀開被子,仔細搜尋著。當房東看到水龍頭還在滴水時,他立即跑過去,關了總閘。
“我在這兒,請你們看看我,我就是孫銘。”他極力地咆哮著,卻沒有任何人回答他,瘦一點的警察正捧著厚厚的筆記本寫寫畫畫,筆尖磨砂紙張的聲音讓孫銘感覺異常難受,他立即把觸角收縮回去。
“頭兒,那是他的手機吧。”瘦警察指著孫銘的手機說道。
“應該是,先帶回局里吧。這也沒發現什么有用的線索,我們先調集附近的監控看看。然后把他手機解鎖,看他這段時間都與誰聯系了。”胖警官感喟地說道。他尋思了一會,接著對房東說:“我們先走了,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與我們聯系。我們會通知他的家屬,讓她們盡快趕過來,畢竟人口失蹤是大事,如果傳出去,我們考核工作怎么進展!這也是給政府丟臉嘛。”房東頻頻點頭,右手卻把小插座上的手機充電器拔了。當瘦警察拿著孫銘的手機想要離開時,他發現了這只黑色的小螞蟻,孫銘激動起來,他在手機屏幕上來回爬,吸引他們的注意。
“怎么還有螞蟻,真是討厭。”瘦警察毫不遲疑,對著他猛吹一口氣,他的身體如同遇到十二級臺風,頓時飛了起來。隨即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腹部受了傷。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警察和房東關上門走遠。他想跑上去攔住他們,可他腹部實在疼痛得厲害,他眼中含著淚水,他嘗試著用幾條腿強力地支撐起身體,但還是無法向前挪動。眼下,那個可怕的念頭又從他腦袋里穿過,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在清潔光滑的地板上躺了兩小時后,身體慢慢地恢復。饑餓又一次找上他,他對腐爛食物的欲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的眼睛不停地朝著垃圾桶望去,他把頭扭到一邊,刻意地躲避。他想,如果每天要吃那些玩意才能度日,我寧愿餓死。以前,他的生活過得簡單樸素,日常用品也不多,除了夏冬兩季的衣服,幾本書,一臺電腦,幾床棉被,一個七匹狼錢包,便沒有其他了。此刻,他雖然肚子餓可并沒有胃口,因他腹部還有些隱隱作痛。有人說,希望是長著翅膀的東西,可他的翅膀被無形的尖刀給剪斷了。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他只有等,等他的妻子前來,他比兩天前更加緊張不安。
大約過了三天,他又聽到了響動,這次來了很多人——房東;四個警察;附近的居民;還有公司的同事。
“真是奇案啊,從我當警察開始,大小案件也處理過不少,像這種人間蒸發的確實少見。”
“是啊,附近的攝像頭都查過了,十三號晚上他回來后就沒有再出去,后來就杳無音訊了。”幾個警察你言我語。
“他還欠我一個月房租呢。”房東突然插言道,眾人都用漠視的目光盯著他 。
“他妻子今早的火車,下午就會趕到,到時你們再細算。現在我們還是先討論案情吧。”前一次來的胖警官嚴肅地說道,房東退后一步,不再講話。后面的案情分析孫銘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知道下午妻子會趕過來,他希望女兒也能來,他想她了,離上次分別已有大半年之久。
這幾天,他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虛弱。他心里萌生了這樣的想法:“長輩們總說落葉歸根,即使死,也不能死在外面。”可是,怎么才能讓妻子帶我回去呢?現在語言不通,誰會在意小小的螞蟻呢?突然,他揚了揚觸角,他想:“這屋里還有什么是妻子惦念的?電腦?家里買的有;書?她并不喜歡看書;臉盆廚具?那都是破銅爛鐵。錢包,對了,孫銘了解妻子,她最愛的指定是錢。錢包里面放著銀行卡,密碼老婆是知道的。想到這,他毫不猶豫地向著錢包爬去……
黃昏時分,天邊鋪滿金紅的晚霞。孫銘已在錢包的夾層待了兩個小時,他害怕錯過,他這半輩子錯過了許多事情,留下了不少遺憾。而這次更像一場豪賭,他希望能順利。
妻子來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由房東和胖瘦警察帶來,他還聽到了女兒的聲音,他想沖出去擁抱她們,然后熱烈地親吻她們。最終還是卻步了,他有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這是你丈夫的手機,請收好。我們會接著調查,有消息立馬通知你。”瘦警察對他妻子說道。
胖警察也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要過于擔心。”
“希望你們盡快破案,我們家的收入來源可都仰仗他,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們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妻子急切地說道。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女兒突然毫無防備地放聲大哭起來。孫銘的妻子上前把她抱在懷里 。
“可……他……他還有一個月房租沒交呢!”房東小聲地叨咕著。在妻子交過房租后,房東露出了滿意的笑臉。他說,屋里的東西都是小孫的,你拿得動都拿走,拿不動放這也沒關系的。
“我都不要了。我們今晚連夜返程,我的女兒不能誤了學業。”妻子無奈地說道。聽到這話,待在錢包里孫銘嚇了一跳。隨后,當他們相繼地走出了出租屋時,孫銘徹底絕望了,他決定不再掙扎,順從命運的安排。
突然,屋外的妻子說:“請你把門打開,他有個錢包,我要帶走。”孫銘一下子振奮起來,像孩子般在內心開懷地笑。
回去的路風平浪靜——伴隨著火車的轟鳴,嘈雜的人聲,他們踏上了回鄉之路,外部的環境讓孫銘變得不適。他偷偷地把頭探出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他會心一笑,仿佛所有的遭遇都似有如無。他愛她們,他愿意為她們默默付出,但老舍說過:“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在社會大浪潮中,盡管孫銘很努力,但還是慢慢地掉了隊。他聰明,但不善言辭;他善良,但又有些軟弱;他謙卑,但被人當成綿羊,任人拿捏。最后,他淪為了最普通的底層人,在溫飽線上掙扎。
一夜過去,僅剩十分鐘就到站了。當孫銘聽到廣播里喊出家鄉名字的時候,他的觸角開始顫抖,他渾身戰栗,像被電擊中了一般。他家離火車站只有兩公里,他感覺憑著記憶就可以爬回去,他想,等我回到家,好好調養,說不定能變回人類;這樣,我又可以重新去找工作。凡事都是偶然的巧合,結果又似宿命的必然——就在孫銘可愛女兒幫媽媽拉行李箱準備下車的時候,一個胖婦人從后面毫無顧忌地擠過來,她的腳一下子絆到行李箱上,她摔向了洗手臺,她的牙齦被磕傷了,滿嘴是血。她回過頭狠毒地盯著女兒,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給,揮起了厚厚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孫銘女兒臉上。
“你干什么?”他的妻子怒吼道。
“干什么,打你這個沒家教的孩子。你在喊,連你一塊揍。”胖婦人把袖子一拽,做出要打架的姿態。
蘇銘怒氣沖天,他毫不遲疑地從錢包里爬出來。他先順著妻子身體爬到地面,接著,他迅速地爬上了胖婦人的小腿,竭盡全力地在她小腿處咬了一口,它聽到胖婦人哎喲一聲,隨后,渾厚的巴掌向他扇了過來,他馬上撤退,拼命地跑,可已經來不及了,他再一次體驗了空中飛蟻,他重重地摔在火車導軌上。兩分鐘過后,工作人員來調解矛盾,他們判定孫銘的妻子應賠償胖婦人兩千元醫藥費作為補償。妻子不想爭辯,她委屈地哭了。然后拿出孫銘的錢包,從里面數了二千,遞給胖婦人。她拉著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此時,蘇銘的身子已經不能動彈,他看著妻子和女兒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人海中。
他從車站爬出來時已是凌晨十二點,他渾身是傷,孤獨地走在街心。他發現家鄉變了樣,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娛樂商城俾晝作夜,現代科技突飛猛進,無人機在空中旋轉飛舞,飛快的小汽艇從楚江飄過。他迷路了——就在自己的家門口。他不去在意路上的汽車;也不在乎如注的雨滴;至于狂風,他更加鄙夷。他餓了,餓得心如刀絞,他盯向了西餐廳里富人們正在吃的牛奶和面包,要得到它們,就要去偷,去騙或者去搶,他沒有勇氣;于是,他盯向了路邊的垃圾桶,里面有各種動物腐爛的尸體,可他又堅信那條鐵律——只要吃了垃圾就永遠變不回人類。
又一個星期過去,他兜兜轉轉卻始終沒找到自己的家。在這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他餓死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最后陪伴他的是一只臟兮兮的小熊布娃娃。
第二天拂曉,清潔工胖嬸把他的尸體隨同一個小熊布娃娃一起倒進垃圾桶。胖嬸取下手套,摸了摸自己牙齦,果然,已經徹底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