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割了谷子,鎩了芝麻。拉回來,谷子垛在場里,芝麻靠在房上。
晚上,偏偏下了雨。手忙腳亂,剛用塑料紙蓋好,門前已經水流成河了。
一夜枕上聽雨,瀝瀝拉拉到天明。我得去上課的,十五里之外,那幾個孩子等著我。
交待家里的人,日頭出來就把蓋布掀開。如果天不晴,就用木棍把谷垛兩頭頂起通風,不要漚壞了。
車上,想起七八千年前和兒子一起干活時他的追問。小家伙說谷子、芝麻是典型的春種一粒秋收萬顆,一本萬利,回報太豐厚了。可為什么農人種地幾千年沒有改變貧窮,而不種地但管種地的人都神氣得很,他們活得那么光鮮。
他那么小,我不能給他解釋。我說最起碼從唐朝已經有人覺察,你好好學歷史吧,自然會懂的。
我后來沒有問他,不知現(xiàn)在他懂了嗎?禾黍離離,皇家說年年豐收,可我的祖祖輩輩田家郎,誰能真的幸福,誰敢奢望富足?
我的學生們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他們不知稼穡,他們衣食豐足。
我在夾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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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的老人已經在路邊打著傘放牛了。秋雨天涼,他瑟縮著。我打開車窗,給他塞了一個剛煮熟的雞蛋。
不遠,碰見張村的志強。他騎著摩托,送他六歲的女兒到鎮(zhèn)上上學去。
飄著細雨,孩子被裹得很嚴。他騎得不算太快。我在后面跟著他,不想超過去。
他們村的小學解散了,很大的院子很多個屋子都鐵鎖封門,成了麻雀的樂園。梧桐葉子落地后再也沒人掃,幾只知了兀自高歌。
志強兩三個月前在寧夏石嘴山干活,一天不管吃喝130元。我的鄰居和他在一起,他們晚上睡不著會說些家鄉(xiāng)故事。志強說起我們中學同學時的打鬧頑皮,會笑得直岔氣。但末了猛然想起,今年種麥的花肥錢還沒著落,一下子沉默了。最后他說:“這干活錢不敢保證能要出來,得先借五千元,收秋種麥。”
不知那夜他們睡得怎樣?
有多少深愛土地的農民?我們能夠責怪他們的無情嗎?如果他們頂撞我們,土地能給他們帶來什么,我們怎么回答?他們千辛萬苦也不想再讓自己的孩子再以土地為命,我們能說他們是背叛和忘本嗎?他們又能怎樣做?
打工的孩子在南方,他們的家在北方。父母辛苦在天底下,他們沒有心思想什么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他們,唯有苦苦奔忙。
將進城,蒙蒙的雨絲使車窗外朦朧如夜。打開車燈,身邊一個個進工廠干活的人騎著電動車,茫然急急地駛向目的地。跑得飛快的汽車把劈開的水花濺在他們身上,他們哪里還有心思管它?
一個月前綠浪翻滾,天晴就要金黃滿野,一個月后就要搖耬播種了。田家樂嗎?傷田家嗎?這百里大嶺上,有幾個人能自在快活,他們種地僅僅是想不忘當初出身,以親近來保留對大野對土地的質樸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