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圖|花瓣網(侵刪)

01

西甸山群毗鄰一市兩縣,橫貫三江溪流,坐擁龐大的古樹群。它的底部橫亙二百三十公里,從地面隆起,平緩傾斜而上,繼而將自己與山腳縫合。巨大的山體往北面延伸,側臥而席,古老且莊嚴,偶爾順著山脊裹挾而來的風讓萬千樹木在每一次氣流充涌,匯入噴發時弓下身去。它的山體西側像手指一般伸出多個分支,其中一根指尖上,淌著姐兒河,還住著西甸村的百戶人家。

而老根頭的半生里,便是這西甸山群的守山人。

老根頭全名鄧涌根,瘦弱矮小,眼窩深陷,眉毛發白還呈山峰的形狀,雙手黝黑粗糙,跛著一只腳,別人愛叫他老根頭。我也常這樣叫喚他,母親常罵我沒個規矩。

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差上大哥八歲,不愛讀書,打小頑劣,八歲以前在山里捱日。山上的螞蚱,河里的魚蝦,樹上的果子,倒灌出洞的竹鼠,滿滿當當地塞滿了我的童年。

山中最令我新奇的是家中的獵槍,老根頭每夜都仔細地擦拭,從不允許我和大哥覬覦分毫,也從不以獵槍示人。

我曾問老根頭,這獵槍打哪來的?頭頂昏黃的燈光一晃一晃,他仔細拂拭,向著槍口吹了一口氣,強勁有力的手臂將我攬在身前,抓著我的手搭上扳手,獵槍的一頭抵上我的胸口。我聽見老根頭的呼吸,胸膛里跳動的心臟,手上厚繭的粗糙感。

“重心要低,視距要遠,這里是扳手?!?/p>

“砰。”

一聲槍響,響徹山谷,樹上的鳥雀驚慌逃竄,擾亂了寂靜的夜空。老根頭直起身子,將獵槍收至身側,神色得意:“你老子我以前可是有名的獵槍神手!”

老根頭曾是獵槍手,后來守在西甸山群,未曾離開半步。

一九八九年,年僅三十九歲的老根頭執意要上山守山,母親長老根頭三歲,但于她而言,丈夫是天。平日里,見她和石頭說話,都是輕聲細語,不敢怠慢,偏偏母親在這事上和他犯了倔。

老根頭更是個驢脾氣,俗稱“討究”,也不懂得哄女人,因著守山一事對著母親冷臉一段時間,母親哪里拗得過,偷偷抹眼淚,一句不好也不敢再提。

稍大一些,我問母親為什么,母親緊張兮兮地東張西望,壓低了聲音地和我交代:“莫要再問這話,山神老爺該不開心了!”

母親嘴里念得、叨得全是山神老爺。每逢上初一和十五,母親除了祭拜上天與四方,還要向著神龕上的神像拜上兩拜,這拜的便是山神老爺。

我問老根頭:“山神老爺是誰?”

“山神老爺是一山之主,長著人臉龍身,身長有千里。睜眼為晝,閉眼為夜,吹氣為冬,吸氣為夏。”

“那它是干啥的?”

“這山林之間的草木叢林、山石微塵,都倚賴它的存在?!?/p>

而及至我十來歲,想破腦袋,我也沒想明白這人臉龍身的山神老爺。

上山后,我們在老水生前搭建的平房安頓下來。老水是前一任的守山人,也是老根頭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玩伴。

平房在海拔1000多米的山頂,一眼望出去,是滿目的青綠,銜在山頭的落日還有腳底下的百家燈火,應著這山鬼和山神的傳說,這西甸山群又多添了幾分神秘。

大哥不愛講話,常坐在木屋前的木樁上,望著群山發呆。我也有樣學樣,老僧入定般,愛湊在他的身邊。

蒼穹萬丈,遠山朦朧,一座座山頭勾勒出層巒起伏的線狀,呈墨綠色的群山橫亙在天邊,滿山的蒼翠掩映著下山的路。我看太陽在清晨升起,一節一寸掃過山谷,覆蓋著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再看落日和余暉散去,最后墜入到群山后面,然后被月色和群星包裹,還隱約可以描繪出大哥和我提起的北斗七星,沁涼的晚風襲上衣肩,我便睡去。

晝夜輪回便是一天,四季交替又是一年。

有一回,我問:“大哥,山的那邊是什么。”

大哥答:“山的那邊是海。”

02

來年三月,入春,雨下了整整半月。老根頭重復著前一日的工作,在西頭的山腰上溜達。

地上除了水流的紋路外,還有深淺不一的掌印,幾株剛栽下不久的樹苗東倒西歪,上頭是啃噬的痕跡。老根頭打趣道,大哥栽的苗是“短命子”,這雨再下,定是熬不過今晚。

說罷,他便背著手,在附近仔仔細細勘察了一遍,坐在山腰子上,抽了一斗又一斗的煙,許久才說:“怕是有黑瞎子咧。”

夜里,老根頭便帶著大哥蹲守在西頭的山腰上。

凌晨一時,果然瞧見一只跛足的小黑熊緩慢地行進,腳上帶傷的緣故,像極了一只遲暮的老熊。它根本無法直立,更別提攀爬,它笨拙地坐在樹苗旁,手上的動作倒是利索,像是饑餓的困獸,開始啃噬起來。

它很孤獨。那新傷,像是布下的陷阱所傷。西甸山群,有外來的幫戶砍伐珍貴名木,也不乏山腳下的人家偷摸上山布陷盜獵動物,倒不說稀有,為三餐添些山珍,也是常有的事。

那晚回去,老根頭沒合眼,坐在平房前又是抽了幾小時的煙。晨曦微起,天邊剛翻出魚肚白,還瞧不見頂好的日光,他便開始倒拾木籠起來,毫不理會母親的叨叨。

薄暮時,老根頭對著他就要完工的木籠很滿意,眉開眼笑地對我說:“咱們啊,晚上去抓大黑熊!”

那時我尚小,又問:“大黑熊也像野兔一樣可以吃嗎?”老根頭哈哈大笑,將我放進木籠里說:“那不然咱們抓回來瞧瞧?”

木籠四四方方,比我高上約莫六十公分,一百五十公分長,六平四的門再安上一個木栓,我坐在木籠里,探出去一把抓住老根頭的衣角,聞見木籠傳來的清香。

西頭的山腰子上全是剛栽下去的樹苗,老根頭篤定黑瞎子依舊會回到這山腰上。倒是沒有如老根頭預料那般,他和大哥連著在西頭的山腰子上蹲守了幾日,也沒瞧見黑瞎子的半點蹤影。

老根頭納悶,想來是黑瞎子的情況不大理想,在白日里又是抽了幾小時的煙。他坐在屋門口,喚來我和大哥,將我們的手臂上,腳上嚴嚴實實地裹上紙板,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便帶著我們往西頭的山腰上溜達去了。

我們沿著黑瞎子來的方向,先是發現了黑瞎子隨地的糞便。老根頭一聞,直搖頭,這不大新鮮,聞著是好幾天前了。再往前走,又是發現了黑瞎子的熊毛,老根頭對著跟前的參天大樹好一陣大笑,這黑瞎子擱這撓癢癢咧!估摸著又走了半個時辰,老根頭伏在地上,仔細瞧見了黑瞎子的掌印,像是剛落下的足跡,約有20公分大小,一深一淺,是個跛足的小熊。

老根頭想是這黑瞎子便在附近,帶著我們仔細勘察,我低聲驚呼:“在那,在那,爹,在那!”那日的黑瞎子子比前些日見著更加虛弱,腳上的傷又被翻出新肉,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

老根頭找一處隱蔽處將我們藏起來,又悄聲跑到黑瞎子的右側,學著母熊叫喚,瞧見黑瞎子直起身來四處張望。事后老根頭笑話黑瞎子,還是個沒斷奶的小崽子咧。

只瞧見老根頭拿起自己倒騰的麻醉槍,瞄準黑瞎子便是一槍。再過個十來分鐘,他走近黑瞎子,揮手向我們示意,和著大哥合力將它帶回了山頂的住處,然后撮拾到了籠子里。

我的手心里沁出汗來,抓著老根頭的衣角,緊著小步子不敢撒手。黑瞎子雖體格比我高大,但卻活像一個羸弱的老人,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發出虛弱的聲音。

夜里,我和大哥像倆老頭,蹲在木籠前,嚴肅地端詳著黑瞎子,老根頭吆喝來母親在一旁忙活,他們給黑瞎子清洗傷口、碾磨草藥、敷料包扎,仔細喂食……它睜了睜耷拉的眼皮,晃著腦袋瞧瞧四周的環境,乖巧地開始進食。

黑瞎子白日里都呆在木籠里瞌睡,夜里才起來活動,我搬著小板凳坐在木籠前逗它。大哥喊我識字不去,老根頭喊我捉魚我也不去。山風襲來,有些許的涼意,我將身上已被縫縫補補多次的衣服脫下,用樹杈小心翼翼地丟在它的身上,再捋平。黑瞎子叫喚一聲,我便一溜煙跑進了屋子里。

日日無聊,日日如此,黑瞎子的傷愈合地快,四月也來了。

老根頭和大哥同三月一樣,一前一后扛著木籠,將黑瞎子放歸山林。我鬧起情緒來,嗚哇嗚哇大哭起來。老根頭一把抱起我,拍著我的后背說:“它是造物主的饋贈,山林是它的庇所,石頭和樹木是它的朋友,它應該有自由?!?/p>

我似懂非懂,止了哭聲:“爹,它回頭看我們了?!?/p>

老根頭和大哥回過身去,只見黑瞎子坐在地上,正對著我們離開的方向。夜里,它只能靠聽覺行動,它瞧不見我們,卻知道我們在哪個方位。

老根頭擺擺手:“走吧,回家去?!彼穆曇綦[沒在空蕩的山谷里。

它踽踽獨行,傷口雖好,但仍是落下了跛足的毛病。

03

打那以后,四四方方的結實木籠放在平房前,再沒有挪開過,它和這間平房、山間萬物在西甸山里共生,生生不息。老根頭常坐在木籠上抽了一斗又一斗的煙,再有一年春來,老根頭醒來便瞧見黑瞎子在那方木籠里安分地趴著。

老根頭哈哈大笑,直搖頭,他說:“這黑瞎子靈性著咧?!贝撕竽昴?,黑瞎子每年三月開春都會沿著西山頭的山腰獨行而來,在木籠里安安靜靜地趴上一個月,也在某個清晨醒來后,黑瞎子又不見蹤影,回歸于山林。

若得閑,老根頭便坐在木籠旁和黑瞎子聊天,黑瞎子抬頭瞧瞧老根頭,換一個姿勢,又繼續耷拉著腦袋,它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老根頭絮絮叨叨念完,摸摸黑瞎子圓潤的腦袋瓜,然后大喝一聲,拍拍大腿就給巡山去了。

老根頭巡山,常常幾日不著家,尤其在夏秋。常年巡山穿林間,也結識了許些山中的尋常人家,偶有借宿,大多時候他帶著母親彈的棉花被,再拉上一塊塑料布,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淌過一條再一條的河,以地為席,乘著清冷的月光打鼾,又在清脆的鳥叫聲中醒來,緊接著巡下一座山頭。

老根頭在山間走了一日又一日,靠的是腳力,他的解放鞋穿破了不下十雙。母親縫縫補補,勉強能再撐上個三五月。

夏秋干燥,防的是山火。母親最怕的便是火,因為老根頭命里帶木。

一九九七年,西甸山燃起一場烈火。

山下人家上山活動,焚燒秸稈,留有灰燼,東風趁勢起,順著谷口一路將枯枝草木燃起便是一陣火光,然后一場烈火。

老根頭的臉色比平日里更加鐵青,眉頭緊緊皺起,形成“川”字溝壑,他的眉毛更像兩座聳立的山峰。母親向著神龕上的山神老爺拜了又拜,急得哭出來,交代大哥帶我下山去,來不及披上衣服,步履匆匆跟上老根頭的腳步。

西山頭火光沖天,西甸村的百戶人家,男女老少等不及消防員,都抄著家伙上山撲火。而大哥拉著我一路下山,連跑帶滑及至姐兒河。他停下步子和我說:“小弟,你順著姐兒河回老屋,在家里等我們。”

大哥加快腳下的步子匯入上山的人群,不時回頭張望,向我揮手,示意我快離開。

我坐在老屋屋前的石板凳上,西山頭上的火光忽明忽滅,像一條精致的火鏈子。我聽見人聲、哭聲,火苗在忽高忽低燃燒枯枝,還有消防車的聲音,一片沸沸揚揚。

天色逐漸暗下來,路上稀稀拉拉地跑過幾個調皮小孩,除了他們的打鬧聲,整個西甸村像被籠罩在無盡的恐慌中。大火燒了整整五個時辰,西甸山群上空烏云沉沉。

我在門口坐到夜里九點,哈欠連天,忍不住困意,躺著石板就睡去。老根頭和母親回來時一臉土灰,身上的衣裳也不免遭殃,母親喊醒我時,我揉著惺忪的雙眼,問:“山火滅了嗎?”

母親想抱起我,奈何身上一身臟亂,她點點頭輕聲開口:“回房去睡?!?/p>

我又問:“我哥呢?”

“你哥不是帶你下山來了嗎?”

“他帶我到姐兒河了后,就往山上跑了?!?/p>

母親的身子癱軟下去,她坐在地上,一臉土灰,身上的衣服被割了好些口子。她“啊啊啊……”著叫出聲,老根頭聽見我的叫喚,從廳前趕出來,母親抬頭看她,嘴里咕噥著:“阿民,阿民他……。”

西山頭的風順著谷口而下,沒了半山的青綠,大哥以一種異樣的姿態蜷縮在遍地枯萎里,右額角上有荊棘劃破的口子,又在灼燒下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母親請神婆驅鬼,做了整整三日的法事,大哥昏迷了有半月才醒過來。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喃喃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但大哥的右額角上留了半手掌大的傷疤,形狀怪異,丑陋無比。

此后的右腦門上,大哥留起了長發,走路也是低著頭,刻意遮住了半壁的疤痕。

母親也開始抱怨,怨老根頭非要上山守山,把自己兒子的半條命也給搭了進去。

老根頭漲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仿佛要跳出脈搏的束縛,然后噴張一地。他指責母親是婦道人家,但我曾在夜里看見他偷偷地抹眼淚。老根頭瞧見我,忙抹去了頰上的淚,水漬隱藏在他臉上清晰可見的紋路里,倍顯滄桑。

他抬頭望天,蒼穹像一幅巨幕,烏云被月光撕開一道道口子。他終于開口:“他愛讀書,總和我說,以后才不要像我一樣,留在西甸山。”他拍拍我的肩膀,掌心寬厚有力:“你們也下山來生活吧,這西甸山容不下太多人。”

老屋門口的石階覆上了青苔,他蹲下身子一寸一寸地清理。老根頭的后背微駝,不到五十的年紀,頭發花白了半頭,活像一座山。

04

老根頭一人留在了西甸山上。軟弱了半生的母親真正犯起倔來,帶著我下山時也沒和老根頭交代上一句話。母親曾就不想上山,如今撇下老根頭也要下山去。我問他:“爹,你死守著這山做甚?”

“南國林海,是老水的心愿。”

六七十年代,西甸山背負了西甸村百戶人家的厚望,所謂“吃山靠山”,也承載了像老水一樣對大山深厚的情感。

他們背著簍子,挑著竹竿,爬過樹,打過野果,淌過湖,摸過魚,用水倒灌進洞捉竹鼠。他們也眼看著這片群山逐漸失去生機,遭大盜砍伐,鳥類遷徙。

老水沒有結婚,是西甸村出了名的老光棍,也是西甸山第一任自詡的守山人。老根頭常提著母親釀造的桂花米酒上山找老水,二人天南海北,談天說地,總忘記時辰。

老根頭也帶著老水父母的希冀,好說歹說,旁敲側擊勸著老水找個踏實姑娘結婚。老水往往不予理會,他說:“結啥子婚,瞧見沒,我要將這西甸山群建成南國林海?!蹦蠂趾J撬睦硐肱c抱負,傾注了全部的青春和熱情。

后來,老水長眠在西甸山群。春季濕冷,山間巡邏,腳下打滑,滑落山坡時,尚留根部的竹子穿透他的后腦勺,死了。

良久,老根頭在木籠上敲敲他的煙斗說:“你得爭氣,像你媽希望的一樣,也像你大哥一樣,走出這大山?!?/p>

“山的那頭是什么?”

老根頭沉默良久,他說:“山的那頭依舊是山?!?/p>

我想起大哥說,山的那邊是海,歪著腦袋,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也想像老水一樣,像你一樣,留在這里?!?/p>

他用煙斗敲了我一記:“沒出息的小子?!?/p>

下山后,我開始背起書包入學堂。那年我八歲,入學遲,跟不上進度,滿腦子是河里的魚蝦,樹上的野果,三月總在木籠里打盹的黑瞎子,落下了看書便困的毛病。

母親也不再希望我能考取個好功名,笑話我活該著家耕田倒牛糞。我不樂意,和母親犟嘴,說要上山和老根頭一道守山。母親冷臉下來,偷偷摸起眼淚,低喃著:“守山守山,我活該這輩子就和這山過不去。”

雖是如此,但我瞧見母親祭拜山神老爺更是勤快。

一九九八年冬天,西甸山落下一場大雪。大雪封山,足有八天九夜,母親在家急得轉悠,老根頭在山上的補給不知夠不夠。趁著母親不注意,我將廚房里母親裝好的干糧,背在身上就往西甸山的方向走。

蒼茫大地,一片白色,上山的路更加艱難。我的耳朵凍到通紅,腳趾頭已經沒有了知覺,縮縮身子想往山下走,又瞧見一個矮小的人影手持長桿,打落壓在樹上的積雪。

是老根頭,我喊他。

老根頭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呵斥我趕忙回家去。我全當沒聽見,將身上的布包卸下遞給他。

沉甸甸的積雪將樹枝壓彎了腰,他也貓著腰一桿一桿地打過去。我這一伸手,老根頭的眼睛像是瞧不見似的,沒有要接的意思。

我又喊他,他方才回過頭來問我還要作甚。我不解,又將身前一囊的干糧遞給他:“媽怕你山上的補給不夠了?!?/p>

他輕輕噢地一聲,又說:“這雪晃的我啊,都要瞧不見你了?!?/p>

我被老根頭一趕二催下了山,越琢磨越覺不大對勁。進了屋,瞧見大哥正站立著背李太白的《蜀道難》。

想來大哥天資聰慧,便試探著將剛才在半山腰子上的事告訴了大哥。大哥聞言,二話沒說,丟了課本,上山執意將老根頭帶下了山,二人到老屋門口還在爭執不下。

母親又是要去請神婆,大哥忙攔住了她,請來了村里的老郎中,先生捋捋發白的胡子,他說:“不打緊,待這雪融化,你再上山去。”

“這哪里能行?這雪下得太大啦,這樹剛栽下去沒幾年,會疼咧,這哪能受得住啊?!?/p>

母親坐在床邊抽泣起來:“這樹受不住,活該就你受得住?!彼珠_始念叨起來:“這西甸山差點索了你兒子的命,現在還得賠上你的眼睛!”

老根頭面色潮紅,想來是想要辯解一番,聽到母親的后半句又作罷,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大哥里外又添了幾件衣服,抓起門口的長竹竿就往西甸山的方向去,或許上頭還留有老根頭手握的余溫。他活像一老翁,下了石階,右拐出了老屋,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更顯渺小,我只聽見雨鞋在雪地里發出沉悶的摩擦聲,還有枝丫折斷的喀嚓聲。

05

春來,積雪融化后,老根頭又準備上山。

母親坐在一旁納鞋底,頭也不抬說:“你愛喝的桂花米酒,我釀好了裝在罐子里頭,別給忘記了?!?/p>

老根頭咧開嘴,忙說:“曉得了,曉得了?!卑櫦y爬起他的眉角,笑意撐起了他干燥又緊繃的皮膚。我也扒著他一塊上山,在逢三月的周末,或者暑假,因為三月有黑瞎子,暑假有各樣好玩的新奇東西,那是我無邊無際的快樂。

山林間傳來他粗狂的嗓音,完全不著調,我也跟著他唱,一調更比一調不再音上,就這樣唱了一路。

常年巡邏間,一日,一夜又一年,這西甸山群的一草一木見他走過成百上千回。老根頭的腰間總別上一把大砍刀,也會高聲唱著不著調的山歌,而他從頭到尾唱的,會唱的,就只這一首,嚇唬著捕獸的獵手,盜伐砍盜的人們。

老根頭但凡聽到盜伐砍盜風聲,便常打著老式的手電筒在夜里巡邏整整一夜,又或者在草叢里伏個幾晚。電視機里常播放武俠劇,有江湖,便有英雄,而有英雄的地方,必然也有大盜,否則英雄無處成就。

小時候,常聽老根頭說起大盜。在老水守山前,西甸山群的一些名貴木種便是被大盜掠奪了去。

當然,后來我也見過大盜。大盜是個胖子,奸詐狡猾,暗處躲不成,非要將見不得人的東西擺在臺面上來講。他來過好幾回,最后便將黑色的塑料袋塞進老根頭的懷里,將他壓制得還不得手,老根頭也笑意盈盈,將這黑色塑料袋藏進了床底。

我趁著夜色爬進床底,床板上是老根頭如雷的鼾聲,平房外是山林間的雨聲。地板有些潮濕,我趴在地板上,嘴里叼著老根頭不常用的袖珍手電筒,一張一張的毛爺爺讓我看花了眼。

我就這樣抱著一沓的錢睡去。睡夢里的我跑到村口的小賣部買了很多的魔鬼糖,老板問我,這錢打哪來的?我驕傲地說,有人送給我爹的。再醒來時,是老根頭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拖出來,嚴肅地指著我的鼻子警告我,嘴巴得嚴實,我還莫名挨了一頓揍。

再過幾日,塞錢給老根頭的胖子上山來,他們在老水的平房里悄悄密謀著大事。我和大哥坐在黑瞎子的木籠上,大哥捧著不知書名的書,在嘴里念念有詞,過了這個暑假,他就成為西甸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或許真是應了西甸村村民的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祖上有光,母親在老屋門口放了整十米長的鞭炮。老根頭也高興,但更是念叨起我的資質平庸,不像大哥天資聰穎,以后就活該和他守著這山到死。

大哥的碎發掩了半邊,山風吹過,右額角上的傷疤猙獰丑陋,活像電視里古時候,庶民犯法時往臉上烙得刺身。他低著腦袋,傷疤暴露在太陽之下。

那年山火,讓本就不愛說話的大哥更加寡言。我曾探過他的口風,那年他上山后究竟是怎地摔進了溝壑里。

大哥摸摸右額角上的丑陋的疤痕,又用掌心覆住,隨即理了理碎發說道:“也不疼了?!?/p>

那年大哥將我送至姐兒河,轉身上了山。村民們大多往山體的西側趕去撲火,他卻站定在原地,先后有人匆匆擦過他的肩,大哥一人從右邊的小道上山繞到了山體南側。

南側的地形更加險峻,還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溝壑,溝壑里荊棘叢生,遍地毒物。

他有些心虛,額角也沁出汗來,但依舊咬咬牙,抓起林邊的大枯枝離著山火有一寸遠,使用蠻力一寸寸地撲滅,依稀可見火星沫子在夜中飛舞,又在風中消逝。

山風浩蕩,撲滅之處在總有復燃的火光,好似在洋洋得意地起舞,放肆地嘲笑,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自食其果不過如此。

大哥發了狠,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咬著腮幫子,額角的青筋暴起,不知何時被刮破了一道口子。他在和這山火做一場較量,不服輸的較量。山火猛地竄起,直沖他的腦門,他避之不及,側過臉去,腳下驚慌,摔進了溝壑里。

他就這樣躺在溝壑里,閉上眼,耳邊突地是火光竄起的聲音,山火燃起枯枝的聲音,也或許應當是人聲鼎沸。漸漸,只覺得周遭寂靜,只有一身顛簸的月光伴他左右。

再醒來時,山火滅了,我們下山了,他的額角也留下了看似光榮的丑陋疤痕。

我爬上木籠,像只壁虎,伸長了脖子,只聽見屋里傳來豪邁的笑聲,緊接著老根頭說:“那就這樣說好了,十五的凌晨兩點,地標500,老板,莫貪多?!蓖蝗宦犚姟班亍钡囊宦暎肄D頭,瞧見書本翻開,正端端正正地放在木籠上,無由來的風吹得嘩嘩作響。

已經十八的年紀,大哥的身高不過一米七左右。他站在門口,門還發出“吱呀吱呀”的晃動聲,他的拳頭握緊,指節分明,我一時被唬住,他的眼里的不可置信、唾棄還有憤怒。

他說:“爹,你別讓我瞧不起你?!?/p>

胖子見狀,先是一愣,向著老根頭說,莫傳了出去。老根頭無奈道,教子無方。雙方都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跑下山去,腳上的鞋子似買大了一碼,后腳跟在他的急促的步伐中落出半截,還時不時踩上路邊的泥土地。我追在他的身后,問他事情的始末,但是大哥繃緊了臉,一言不發。

走到姐兒河時,大哥停下腳下的步子。正午兩點的陽光曬人,腳下的河水湍急,撞擊上石頭翻起一陣水花,日光下發出粼粼亮光一時有些刺眼。大哥回頭站定在我的跟前,氣息有些紊亂,他漲紅了臉說:“小弟,你看到的,聽到的,別往外說?!?/p>

我不解,抬頭瞧他。在他稚嫩卻佯裝凌厲的目光里,還有壓低了聲音問我有沒有記下的時候,只能點頭。

八月總是燥熱,自大哥推門而入后,老根頭將我攆下了山,也不許我上山玩鬧。大哥像個老頑固,說得再多也不愿意下山,老根頭無奈,也隨他去了。大哥每日緊跟老根頭在山間巡邏,倆人卻相對無言。

我在百無聊賴中數著十五的到來,母親還以為我數著開學的日子,笑話我沒出息。而我也在背地里笑話母親愚昧,不知我作著怎樣的算盤。

那日夜里,我遲遲沒睡,熄了燈為掩母親耳目。

我趴在窗口上,哈欠連天,遙望西甸山群的方向,在月色下隱約可以看見山體的輪廓。或許它曾是一片海洋歷經造山運動,漫長年代里的風化和腐蝕才滋養起西甸村這一方人家。

月十五的月亮像玉盤,懸掛在巨大的幕布之中,照得腳下的路發燙,山風沿著山谷而下,喚醒了我原本乏困的心思。我不知道的是,遠處延綿的山峰在夜中等待一場無聲的硝煙。

地標500,我記得。那里有成片的紅木杉,老根頭和我說過,這是老水曾經栽下的樹苗,十余年過去,長的粗壯又好看。

我向來膽大,也是年少時期的好奇心按耐不下。

母親熄燈睡下后,我穿上長筒襪,里外包了三層塑料袋一直裹上小腿肚,再用膠帶纏上幾圈。山間螞蚱多,這是老根頭教會我的本領。

我躡手躡腳出了老屋,打著老根頭留下的手電筒,淌過姐兒河,輕車熟路上了山。

不過十點,我將拉鏈拉上脖子處,緊了緊身上寬大的衣服,摸了摸口袋里的彈弓,尋了一個隱秘處,伏下身子,藏在在草叢枝椏之間。

有些乏困,醒來不知是哪個時辰。模糊間,瞧見老根頭和大哥低聲交談走來,我往后縮了縮身子,小心翼翼將頭昂得更高一些。月光清冷,大哥神情嚴肅,左右張望,而他的身后背著的老根頭的獵槍。

老根頭走在前頭,扶著地碑便坐下來,傍晚下過一場急雨,稀疏的雜草下全是濕漉的黃泥土,大哥仔細勘察起附近的地形,尋了一處將獵槍給仔細藏好,然后也同老根頭一樣,席地而坐。再沒過半個時辰,遙見那胖子領頭上山,后邊跟了七八個農民工,高矮各不一。

老根頭起身,與他寒暄。大哥站在一旁,背靠紅木杉,一只手往上探了探,抓下一枝矮小的枝干,又放開,枝干在風聲里劃開了一小道口子,反復了幾次。胖子說:“就拿這棵紅木杉開開路吧。”他似笑非笑,看著大哥,吹了一聲口哨,示意身后的工人抄家伙。

我大抵猜出了一二分,這些人分明是要盜伐紅木杉,而床板底下的錢是讓老根頭行個方便。我倒吸一口涼氣,后背發涼卻莫名燥熱,手心里也沁出汗來。我想起老根頭說得“一草一木皆是萬靈,會曉得疼的。”,想起大哥說得“你別讓我瞧不起你?!碧栄ㄉ系那嘟睢巴煌煌弧钡靥鴦又?,從上到下連著我的心臟,讓我不能動彈。

這里分明是老水栽下的紅木杉,是老根頭十余年間用腳程守護的一草一木。

黑夜吞噬了白日喧囂,曠野寂靜,西甸山群長林起伏。那些農民工卸下身上的麻袋,拿出鋸子、斧子,麻繩……我悄悄探向口袋,抽出我的彈弓和石子。

沒關系,或許山神老爺在打盹,而我恰好正精神著。

正當我瞄準紅木杉前已經拿起大齒鋸的男人時,他哎喲一聲,摸著小腿肚倒下去,而我這手上的彈珠還沒來得及發射出去。我心驚肉跳,想是山神爺爺打盹醒了,發威了。胖子大聲嚷嚷著怎么回事,晚上吃沒吃飯哪?湊近看時,老根頭和大哥從身后一左一右鉗制住了他。

腳步聲,呼喊聲在我的周遭此起彼伏,我跪坐起來,看得清晰。西甸村張家的、李家的、王家的叔叔伯伯十余人從暗處沖出來,抄著家伙將這些人圍困成一團,很快又扭打起來,場面一度混亂。嘈雜鼎沸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長空,腦門前的手電筒光束在漆黑無邊的夜里沒有規律的晃動。

胖子掙扎不得,索性往下倒,又翻起,操著一口方言,對著老根頭罵爹罵娘,一拳比一拳重。大哥從身后抱住胖子,憋紅了臉。胖子抽出匕首,往老根頭的大腿上狠狠地扎了一刀,插進了骨頭里。

我忙起身,向著獵槍的方向一路磕絆跑去,掏出后,趴在地上,費力地想要瞄準胖子的大腿,默念著“重心要低,視距要遠?!薄ⅰ爸匦囊?,視距要遠?!薄?/p>

我閉著眼,將獵槍往上抬,沖著天空“砰”地一聲,大喊:“警察來了,警察來了?!?/p>

盜伐佬們一聽,亂了陣腳,四處逃竄,叔叔伯伯們用麻繩捆住一個算一個,逮獲六個。凌晨四時,山下警車鳴笛,西甸村的一些人家被驚醒,在屋門口湊起熱鬧來。胖子走前,還對著老根頭淬了一口子唾沫。

大哥光著膀子,衣服被纏在了老根頭的大腿上,沁出來的血染紅了一片。他擺擺手說不礙事,虛弱地對著紅眼的大哥笑了笑。

林業局上醫院給老根頭送了錦旗,錦旗上字字分明:“救樹不分晝夜,守山真正精神。”錦旗從此高懸于老水的平房,正正方方,老根頭時不時取下來仔細護理一番。

這盜伐佬們前后找過老根頭幾次,都被老根頭無情喝斥,又在無意間得知,過往的十余年間,他們常輾轉于各大山群。這些山群的保護力度遠不及自然保護區,采伐偷盜各樣名貴樹木時有發生,西甸山群上曾經痛失一批珍貴名木也是他們所為。

老根頭將計就計,這就好比請君入甕,再來個甕中捉鱉。老根頭唱得一出好戲,就連母親也不知情,大哥在日日緊跟中才聽說一兩分原委,執意和他一塊冒險。

而這場冒險的下場便是骨頭小范圍壞死,老根頭從此瘸了一只腿,走起路來同黑瞎子一樣。

我想起床底下的一沓鈔票,聽見他在病床上哎喲喲的叫喚聲,看見他從此一瘸一拐的左腿,問他有沒有后悔?

老根頭氣的吹胡子瞪眼,不滿地指著我的腦門想說教說教,又作罷,道:“孩啊,我五十歲了,救下的紅木杉十來歲,而我們所在的西甸山群千萬歲。我們在這山間的節律面前,又渺小又短暫,所以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無愧于這西甸山群便是極好了?!?/p>

06

老根頭將冬日里風干的臘肉切成大塊,嘬著母親釀的桂花米酒,哼著小調。我們背靠西甸山群,腳下是安分的黑瞎子。

他問我想不想嘗嘗這桂花米酒的味道,我點頭。

桂花米酒暈出醇香,秋意越濃,母親釀的桂花米酒越是醉人,更別說這酒是釀造了三兩年,冬至前才開罐。

老根頭的臉上寫滿了開心。我自豪地問,是不是因為我上學期期末考數學考了60分。老根頭手拿著“為人民服務”的敞口杯,“吧嗒”一聲,心滿意足地呼出一口氣,低頭瞧我,難掩面色潮紅,他搖頭:“今天我聽廣播,你猜怎么著,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成立嘍!”

“那是什么?”

“意思就是,不久的將來,這西甸山群會更加富有繁茂和生機。”

這是千禧年,中國面積最大、海拔最高的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成立,也在這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實施條例》正式頒布實施。老根頭喝紅了臉,深深淺淺的皺紋一道一道,皮膚又被曬黑幾分,像是黃土高原上的丘壑縱橫。

老根頭跛了一只腿后,巡上一座山頭便就覺得吃力,我和老根頭說,我不上學了,替你巡山去。老根頭哈哈大笑,笑話我還是個毛頭小子,這腳下別生了水泡。我不服氣,硬是跟著老根頭巡山,再扯一床母親彈得棉花被,在外一巡便是幾宿。

山間濕氣重,老根頭的跛腳落下了病根,再過個四五年光景,他的風濕病犯得厲害,春季常常疼得邁不開步子。他便常常自責起來,說自己是個廢物。

“廢物養不出廢物,聽見沒?”

于是,我又在老根頭擔憂的目光里,帶上了裝備和補給,上了路。走前, 我說:“爹,你放心,我替你守好這山?!?/p>

山者不語,卻不代表它不知道。老根頭將這一生全部奉獻給這西甸山群,上山的路便是他的朝圣之路。是信仰,也是執著,更是他對這山群愛的克制又深沉。

所以,這山,必須得守。老根頭守不動了,我便來替他守。

而在這期間,大哥大學順利畢業。九九年暑假,填志愿時,老根頭聽說學會計好,母親聽說學醫學好,而他一聲不悶地直接報考了聽也沒聽過的森林保護學。

老根頭氣得直念叨這守山要學啥?有力氣就夠了!以至于后來都不愛搭理大哥,母親面對西甸村各戶人家的惋惜時也常常不知所措。

大哥畢業那年,被分配到縣里的林業局,憑借著專業所學,他在森林資源調查,病蟲害防治,護林防火方面提出了不少建設性的意見,當時送錦旗的領導尚且在任,不停和老根頭感嘆,這后生可畏哪!老根頭謙虛地直擺手,但不掩神色得意,和這領導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桂花釀。

母親終是拗不過老根頭,也拒絕了大哥要將她接去縣城生活的提議,上山照料起他的一日三餐。

也在二零零五年,“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重要論述被提出。縣里頭撥下款項,為西甸山群建設了一座瞭望臺,就在老水的平房旁,塔高18.5米,共6層,架有望遠鏡,還下派了二十余名的巡山員。

瞭望塔上向下眺望,林海滔滔,波瀾壯闊,也不知是不是老水夢里的南國林海。老根頭開心地像個孩子,每日的工作便是爬上瞭望臺,哪里有情況,拿著對講機便是一陣風風火火,恨不得自己趕下山去。

這一站便是一天,天黑他再下塔。

下塔后,老根頭便擦拭槍架子來。那年捕獲大盜,父親的獵槍被繳收,獨留他自制的槍架子。這是獵槍被繳收以后,他日復一日的工作。我笑話他,我還沒這槍架子來得賞心悅目。

我笑話他道:“這么不舍得,當初還死活要上這山?”

老根頭笑起來:“端起獵槍相比,這南國林海來得更為重要,它也是我的心愿咧。當年群山上的名木被盜伐,盜去的還有我們整日在山里混跡的快活日子?!彼D了一會兒,神情冷下三分:“任誰,也不能動這山半分?!?/p>

一溪一石,一草一木,一物一數,老根頭守護了半生,他是西甸山群最忠誠的奴仆。所以任誰,也不能動這山半分。

他又道:“雖說我的獵槍是正規渠道來的,捕獵也在管理范圍內,但也算是駁了山神老爺的面子,現在卻以它為背?!?/p>

我笑:“打哪來的山神老爺?”

“這山神哪,是大山的守護者,親歷者和記述者?!?/p>

西甸山群在四季更替中榮枯一季又一季,黑瞎子在春來秋往里步子慢下一寸又一寸,老根頭的背脊也在寒來暑往中被壓彎了一分又一分。

我看著墻上已經些許泛白的錦旗,老根頭漸彎的背脊和花白的頭發,眼里不爭氣地泛起淚光。忽地想起,九八年春,他走在前頭不著調又重復唱著的那首山歌。

就在這樣寂寞地山林之間,他越發像一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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