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命大人,司命大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藍袍小仙童拽著青衣仙人的衣擺,奶聲奶氣問。
“ 司命就是司命。”
仙人語氣淡淡,神情冷峻,“再不松手,便罰你去掃書閣了。”
“可是……花神叫倩茹仙子,文曲星叫扶青書,就連土地老頭都有名字叫李老四,所以司命大人怎么可能沒有名字呢?”
“大人到底叫什么?”
小仙童還在喋喋不休。
他木著好久,等小仙童沒話說,等天云飄干凈。
我叫什么啊?
天界時日漫漫冗長,下界眾生蕓蕓命數輪回繁雜,一時想,恍若這千百年灰飛煙滅,止余紅杏嫣然,月色皎皎
“沈晏之。”
小仙童沒完沒了,他眨眨眼道:“大人的名字真靈秀,時運周易司命大人給自己算過運勢嗎?”
沈晏之大抵實在不耐心,修長的手指彈在小仙童眉心的朱砂紅握上,惹得他疼捂額頭。
“今日把書閣打典好,一柱長明香。”
“可是大人…”
小仙童顧著揉痛處,辯幾句都沒著落,回神人已經沒影了。
(2)
澤陂山云海滾滾、濤生濤滅,遠看層林盡染,是紅杏招搖、漫山遍野。
青沙拂過紅泥地,不沾一絲艷氣。
沈晏之立在姻緣祠前,木扁蒙塵,門古舊的發烏,柱沿蛛網錯落,祠傍著的樹—無葉無花,禿枝牽繞的紅線參差,錦條上繡“良辰美景,與子共度”,但也糊的只剩輪廓。
他手里是一枝牂牂紅杏,許是一路上山隨手折的。
“干年了。”
回眸,沈晏之尋聲看向樹桿。
蒂蒂紅花繁于古樹,桿邊倚一位男子,一襲紅袍輕紗,笑意闌珊,他手上纏縷樓紅線,墨發半束,落花滿身,他道:“沈晏之。”
神仙福壽長澤無邊,其實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春風四季的澤陂山少一位逍遙公子,山頂的姻緣樹不曾再開。
沈晏之沒過去,輕放下手中一枝杏,霎時,風刮起樹上生機,零散點點灰燼,歸于破敗凄凄。
他太清醒,刻骨相思總辨得過分明白。
那人身消神隕,那人……已經死了。
(3)
都說司命學世間造化,星宿法則,可謂仙名列重任,神通。
但誰又知道,堂堂司命游駕,還分不清東西南北?
”這不是司命大人,平日里萬機要事不斷,今怎么有空到小仙這做客?“紅衣倚在花同桿上,像只氣趾高昂的花孔雀。
沈晏之正郁氣,沒理他,抬腳要走——姻緣祠和司命殿,不能說不熟,是熟到水火不容。
“司命大人的禮節可真不周到,”紅衣轉眼堵在他跟前,“來不打招呼,去也不吱聲,是許久沒來往,和我生分了?”
有些人真是煩。
“離昭,你又作甚?”
沈晏之一嗓子難聽話沒發,祠里走出來的少女先叫住人了。
一時,他掐訣就逃。
說不好,是不是真覺得姻緣祠的人都一個討厭樣,反正司命一陣風沒半點遲鈍,轉到紅杏欣然的山腳。
此次出行萬里拜離昭所賜,紅線牽岔擾人命格,把沈晏之累得夠嗆,神仙也須睡眠,靠在樹根,他便合眼困倦,不知不覺入夢了。
“沈晏之,沈晏之。”
夢總是光陸怪離,他像是淋一場雨又悶在煉丹爐里,竟還聽見離昭那晦氣東西在叫他,聲音仿若低喃,撓得他心中發癢,更難受,更渴,想醒又醒不來。
“沈晏之。”
他驚的睜眼,與離昭四目相對。
“……”
離昭坐在榻邊,空中半伸的手不尷不尬地縮回去,兩人不約而同別開眼。
“你剛才想作甚?”
“總不能是害你,不然沒人收拾我的攤了。”
沈晏之無言以對,直盯著木梁上掛的求緣符。
“你神識不定,可是又費了勁入境?”離昭從榻邊起身,擺弄起長瓶里的杏花。
“誰叫你牽錯了姻緣,那是兩個男子。”
“你拆了他倆?”離昭似乎覺得手里枝條姿色不如意,拋向窗外。
沈晏之微皺眉,“有違陰陽世理,你怎還不高興?”
“你可別冤枉我,哪處見得我不高興了?“離昭撣掉紅袖上沾的花瓣,沒看躺著的人的神情。
“是他倆許的符,我奉已任,也沒什么可嘆不公不允的。”他自言自語一陣,沒聽見沈晏之動靜。
半晌側首,對上出神的目光。
“我還以為是你鬧著玩。”
”也對,平時我不著調慣了。”
沈晏之從榻上直起身,綢段般的發絲曝開,惹他自己恍惚一瞬。
“你發帶被樹枝勾出線,我就隨手扔掉了,“離昭手里變出根天水碧色的發帶,“正巧有一根,別嫌。”
“多謝。”沈晏之接過,總覺得眼熟,但沒多想就挽一半頭發先束上了。
“今日為何就走了,弄得我尋你滿山。“
離昭打量他束起的發,嫌棄嘖聲,上手解開又束一遍。
“有仙子在,不便。”
“你......”離昭輕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媳婦亂吃醋。”
沈晏之面無表情,拍開頭上的爪,”不會說話就閉口不言,當真不知廉恥。”
“我不就這樣。”離昭眉眼攏著一股柔意,看得沈宴之不自在。
”今日難得安生,“他頓一下,”有求于我?”
對方噗嗤一聲笑道:”是啊,司命大人神機妙算,小仙想請大人陪小仙清酌一杯,不知司命大人可愿意?”
沈晏之沒料想他真找事,略詫異一挑眉,應道:“可以。”
(4)
月華臨空,人間夜市剛盛。
沈晏之黑著臉,人海里緊跟離昭其后,他雙手提花燈,頭上別一支紅艷艷的杏花簪,冷颼颼的眼神盯得離昭笑過好一陣。
“沈晏之,”他回頭招呼道:”快過來。”
凡間的燈火旺,印在離昭眼中,所有熙熙攘攘都聚在一塊。
沈晏之走過去,倏爾,心中朦朧,會想點不屬于神仙的事。
這便是紅塵?
凡人在命數中走一遭,經這世道,此消彼長。
何償不是幸事?
兩人站在石橋上,河畔源源不斷的花燈涌入漆黑水流,匯成一條綿延不絕的明川,每一盞燈載下的或重或輕,發出的光或明或暗,終是有所寄托。
“這景色倒也不輸云錦仙子織的銀天。”
沈晏之心情大好,有感而發。
他扭頭,湊巧對上那雙染上紅塵的眼。此后許久,這雙眼又入他夢,擾他不休。
“沈晏之。”
“嗯?”
“你喜歡人間俗景么?”
(5)
離昭確實請沈晏之喝酒,不過姻緣祠香火一般——年輕些的少男少女喜歡祈福篆,茶具都找不到一套齊整的,兩人下一趟凡,想買茶具,又趁巧趕上元宵。
等二位歸,正皓月當空。
“茶具什么的都虛禮,直接點得了。”
離昭提著變出來的七瓶酒,在沈晏之面前晃。
“人間泥地里,藏了十年。”
他揚著嘴角,遞給眼前人。
沈晏之沒半點客氣,接過,倚在姻緣樹下,拔了塞就往嘴里倒。烈煙入口,嗆得他眼角淌出點淚花。
“唉,你慢些。”
離昭渡步到他邊上,躬身放下酒,后知后覺,又給自己拿上一壺.
“好酒,”沈晏之得不算準嘴角,下巴尖乃至領口都浸濕了,月色下尤為顯姿色。
他拿上第二瓶,喝得猛烈又干脆。
“你行了,”離昭看出來這人想抓第三瓶,直經抓住他的手道:”這是幾輩子沒喝過還是借酒消愁呢。”
“怎么,你還心疼?”
“自然,神仙消了酒氣就和品水無二,你這不是暴暴殄天物?”
半晌,沈晏之呆愣,搖搖頭,“離昭,嗯……”
“你笑什么?”
見他丟了架子傻笑,離昭算是看出來不對勁,“沈晏之,你醉了?”
“嗯?你像花孔雀。”
離昭:“……”
他松開沈晏之的手,打算渡干凈這滿身酒氣。
沈晏之嘟噥著,反抓住他的手腕,握到一段月白紗帶,“離昭”
“怎么了?”
“離昭,”沈晏之眼角的淚斷不了,白皙的面容突然又情不自禁展露笑顏,“離昭,悄悄告訴你的,那兩個人的姻緣我沒斷;還有發帶,是上次市上的那根吧?”
“司命大人真是喝糊涂了,什么都敢說啊。”
沈晏之皺一下眉,道:“你又取笑我。”
“哪里敢,只不過我是一口酒沒喝上,先瞧你有點酒瘋子樣了,”離昭無奈笑道,“沈晏之你…”
后面的話都被他咽進肚子里,沈晏之微仰著脖子,唇齒相接,酒的苦烈早化甘澀,離昭云里看月不是,霧里看花也不是。
“沈晏之。”
那日月下紅杏猶緋然,一朵一朵,微簇而鮮明,落在紅袍無蹤,落在青紗如血,衫得夜色濃稠,玉銀皎潔。
(6)
沈晏之手里端著酒,酹一半在樹根。
他想著前個千年,故人在此同飲,不知枯榮離別。可惜無道無常,而他這個司命,算不盡星宿二八將,明不了順頌時亦或遺憾終身,留不住的終是強求不得。
“沈晏之。”
一聲聲如錐心,又格外悅耳。
他坐在垂老的樹根,輕抿一口酒,“離昭你個老騙子,這已是最后一瓶酒了,再無人為我藏過。”
未嘗紅塵滋味,不知神仙清貧。
神仙與天地同壽,日月不比其輝,飄渺于世,不問人間。
但此刻又是誰一人孤坐舊地,僅是衣冠冢便可依渡晝夜。
——是人間整整一年。
“果真是只花孔雀,哪里都招搖。”
他想起業障滿身的離昭,背負下所有丑惡之物卻仍笑的輕松。
灑脫的好似已經明白一切,看自己撕心裂肺沖他奔去。
“沈晏之,回去吧。”
他心甘情愿放手。
是啊,離昭是九重天上的鳳,為天災神難而生,為天災神難而死。
鳳凰終不是沈晏之一人的離昭。
東海揚塵,滄海一粟,回首漫天赤水,獄火幽藍,他墜入那窮盡碧落,神魂俱滅。
由此前,那人還是笑著,拭去沈晏之的淚道:“我不是花孔雀,我是鳳,是沈晏之的離昭。你喜紅塵煙火,我守,我心悅你,順你海晏河清,載歌載舞,輪回不盡。”
自那之后,無人喚他沈晏之,無人名曰離昭。
十年,換不回人間煙火盛,換不來月下紅杏開,換不去沈晏之一笑紅塵盡,換不得命里意中人。 (全文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