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白染看著林城鮮血尚未干涸的無名指,燈光下點就的梅林殷紅鮮活。她問:“是否愛我長久?”林城的無名指撫上她薄涼的唇瓣道:“我愛你,直到峻嶺變平川,山河歲月共白首?!?/blockquote>1
林城記得,初遇白染之時,她正坐在清晨三四分溫柔的曦光之中,臨著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那時的白染,將及腰的長發松松垂下來,有如徽墨。她著一件素白色的旗袍,黑色滾邊,像極了白皙面龐的細長黛眉。
那是一條只容二人并肩而行的窄巷,青石板路蒼苔冷翠,深白飽和的墻壁溶解在綿柔春風之中。林城停下來,隔著纖塵不染的玻璃,看白染專心致志臨帖。偶爾失神,林城瞥見她姣好如玉的側臉,心里一陣嘈嘈切切。
彼時春江水暖,春林葳蕤。一切美好,都有了緣由。
當白染落下“山陰張侯”四個字,筆墨漸稀,于是擱下。一抬頭,便迎上林城目不轉睛的眸子,倒映著宣紙的橫豎密絲,其上筆鋒古雅溫厚。
“進來坐吧?!卑兹拘χ鹕?,極其自然地取過玻璃杯,添上暗綠的茶葉。
林城初次來這條小巷,只是前幾日聽友人說起,巷子里有家沒名字的店鋪,賣著臨時寫就的書畫。友人還說,這樣的女子,定是你喜歡的清凈模樣。
林城覺得有趣,沒什么猶豫就走進了巷子。一家白色墻壁的店鋪,顏色略顯年代的頹唐,門前是幾塊石板,借得幾竿修竹的翠色,越發雅人深致。尤其是臨帖的女子,輕云蔽月,回風舞雪。
晨曦之中,白染為他添一杯茶,輕輕放在桌上。林城注意到那雙手肌理細膩,纖潔光滑,右手無名指有一處薄如蟬翼的繭,是長年寫字留下的痕跡。
“愛王羲之的人,多喜臨《蘭亭序》?!绷殖亲谀菑埢ɡ婺镜囊巫由希f了第一句話。
“蘭亭亦好,而《快雪時晴帖》更中心意。其中有‘快雪時晴,佳。想安善?!痪?,讀來歡喜?!卑兹久寄渴嬲归_來,轉瞬被春風填滿。
林城聽她念那句話,驀地想起了細雨天古琴的聲音,也如這般,幽咽、空靈、澹涼、勻透。清如濺玉,顫若龍吟。
與此同時,白染焚著的檀香燃盡。她起身換了一支,素色的旗袍在光影翩躚中游移,帶著幽涼。林城啜了一口茶水,感受到了內心深處此起彼伏的暗流涌動。
窗外風聲綿密,絲絲綢繆。那風若止于秋水,林城的一卷相思,此刻,止于她白染一人。
2
一來二往地多了,林城與白染便熟稔起來。他亦是極愛書畫的,見解獨到,穿插著對春花秋月與生俱來的感知,在白染心中的分量便比旁人重出許多。
那日,白染在細雨霏霏的黃昏畫一幅山水,玻璃窗上灑滿了水珠,一顆一顆沿著既定的路線滑落。林城坐在她身側,忽然發覺她總愛在山水未盡處添一處人家。不過寥寥幾筆,淺淡明簡。
“又是這個位置?!绷殖锹f著,輕微的呼吸被雨聲吞沒。
白染知道他的意思,筆上濃稠的墨染了最后一處重巒。她擱下筆,在檀香交疊的潮濕空氣中微微啟口:“不過是等一個山河故人,共作百年身。”
無邊絲雨漫進窗來,打濕了她的山水人家,亦浸透了林城的愁緒。他盯著白染良久,怔怔道:“跟我走吧?!?/p>
“什么?”白染忽然笑起來,臉上明明滅滅,一簇一簇的燈火。
“跟我走吧,持千日醉,作百年人。”林城大聲道,穿透整個季節的煙雨,將這些年南來北往的勇氣付之一瞬。
白染忽地落下淚來,手微微一顫,那支蘸飽墨的湖筆跌落。此刻林城在眼前,墨綠衣襟如草木蔓生,眼眉溫柔如映玦月。細雨濛濛,文火慢煎著一壺春色。
3
林城與白染結婚當天,賓客不多,只幾個至交好友。他們將園中新放的花枝剪下,用玻璃紙仔細包起來,贈送他人。
賓客都說:“白染與林城,實乃天作之合。”
他們笑著回應。一整天下來,宴席、跳舞、唱歌、聊天,時間很快也就過去。
夜晚,林城去送朋友。白染覺得疲累,獨自回到房間,恰逢月上柳梢,便展開宣紙,凝神靜氣畫一幅山水。白染用的是一塊古墨,父親遺世前的交托,研出來的墨帶著中藥古雅的香氣。
林城回到房間,恰看到白染作畫的一幕,一如初見。她身材頎長清瘦,雙肩單薄,穿旗袍時另有風骨。墨色的長發散在身后,成了她唯一的點綴。月色溶溶,花陰寂寂,月下人竟是夢中人,夢中人共作百年身。
當林城走近,白染作畫已闌,她執筆的素手纖纖,任月光遍灑,映在清漆木桌上一行一行的暗影。林城握住她微涼的指尖,輕聲道:“今晚何必勞神?”
“我想著畫完了你就該回來。”白染靠在他懷中,月色在她旗袍上生了一層寒煙。
林城將懷中的她抱緊,端詳那幅山水,在左上角習慣處依舊一間茅舍。他輕聲道:“山河故人在側,又何必再等?”
白染笑起來,眸光柔柔的,不勝清媚。她狡黠道:“習慣了,那便留給風雪夜歸人。”
林城亦笑。過了一會兒,他取來薄薄的刀片,在無名指劃一道細細的口子,用青瓷碟接住。殷紅的血液落在青色的碟子中央,穿過靜默清寂的空氣,有腥稠的味道。
“做什么?”白染訝異。
“山水人家雖好,終不免岑寂了些。不妨添十里梅林,你以為呢?”林城笑著,輪廓在夜色中越發分明。
白染望著他血液逐漸稀少的無名指,笑著亦在自己指尖劃了一道口子說道:“那會是片永不老去的梅林。”
夜涼如水,白染以情為筆,以血為墨,在無限山水深處,皴染出十里仙姿卓犖、情意綿長。那枝朱紅的湖筆,帶著松煙的墨香與血液癡纏的深情,在一紙生宣上漫漫糾葛。
4
自從嫁給林城后,白染變成了普通女人的模樣,買菜、做飯、洗衣,種種瑣事,怡然自得。她喜愛這般煙火的況味,存二三分詩意,在生活中春種秋收。
作為代價,白染作畫臨帖的時間少去很多,因照顧林城,時間不免被分割剝奪。起初,白染并不在意,她覺得生活總是得到失去,不可能一一填平。陽春白雪縱然惹人艷羨,一身煙火亦可算俗世修行。
后來,白染發現林城總是對著那幅山水梅林圖發呆,偶爾走到書房,看到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總安靜佇立良久,失神嘆息。白染站在遠處,看著自己日漸粗糙的手,亦會失神一陣。
林城開始回來得晚了。深夜回來也是醉醺醺的模樣,拉著白染的手,反復囁嚅著什么。白染心里不勝凄哀,端詳著他們早已愈合的無名指,感覺有道屏障在徐徐升起。
直到那一日。白染記得,那天總是霧蒙蒙的,天空像是蓄積了很久的陰謀,不放晴不下雨。她從超市買菜回來,隔著半開的窗戶,聽到里面傳來女子嫵媚的聲音。白染走近,看清了她的模樣。那是一張與她五年前何其相似的臉,清凈明通,眸子中還只盛得下世界滿懷的善意。尤其是那雙手,纖長白皙,如玉雕琢,此刻正撫著林城赤裸光潔的背。
窗外的白染,目睹著空間里膨脹纖綿的情欲,那交織折疊的雙手,在陽光下分外刺目。白染閉上眼,還可聽得到如潮汐般洶涌澎湃的呼吸,一浪一浪向她席卷而來,將她埋沒在深重的陰霾。
當白染再次睜開眼,看到那癡纏在一起的二人,他們身下壓著的,正是那幅山水梅林圖。陌生女子的指尖在梅林上逡巡,白染看到林城目光迷離,摟著她綿軟如蛇的妖,表情似低低云層一路尾隨的閃電。
那陌生女子說:“這幅畫最好之處就是這片梅林了。”
“喜歡么?”林城嗓音沙啞。
“喜歡,改日我與你畫一幅。”那女子雖面容清透純粹,聲音卻魅惑至極。
白染安靜站著,想到那晚她看著林城鮮血尚未干涸的無名指,燈光下點就的梅林殷紅鮮活。她問:“是否愛我長久?”林城的無名指撫上她薄涼的唇瓣道:“我愛你,直到峻嶺變平川,山河歲月共白首?!?/p>
此去經年、恍如隔世。
大雨終于滂沱而下,滿地潮濕。
5
那日之后,白染開始沒日沒夜地臨帖、作畫。她的湖筆換了一支又一支,宣紙鋪滿了整個書房。林城看著她的模樣,起先是欣喜的,幾天后換了臉色。
“別畫了?!蹦峭恚殖菉Z過她手里的筆大聲說道。
白染一言不發,奪過那支筆繼續蘸墨。
“我說別畫了?!绷殖呛浅?,再次用力奪過,向著窗外扔了出去。
“白染你究竟是怎么了?”林城的聲音依舊很高,在冰涼的夜里震得空氣搖搖欲墜。
白染聽到這句話,淚水撲簌落下,那未干的墨跡變成一灘灘墨漬,像那日陰霾天不散的烏云。她緊緊握著手中的山水畫,肩膀顫抖,聲音哽咽凄哀:“我要把自己找回來……你不要管我……”說罷,她埋在自己墨漬遍染的雙臂中,只看見蓬亂及腰的長發。
林城忽然愣住了,半晌才輕聲道:“你是不是看見了?”
白染不言,只是埋著頭,雙肩不住顫抖。
林城站在距離白染不到一米的地方,看著她素白清瘦的背影,想起了那個日光安善的清晨,她為他倒一杯茶,寫著《快雪時晴帖》。如今,她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卻用五年的時光將她打碎了。思及此,林城漫上愧疚,萬分疼惜將她再次擁進懷里。
“待黑夜盡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林城握過她冰涼的手,眼中有淚。
白染很安靜,望著林城漆黑的眸子,終是緩緩點了點頭。她埋在林城溫厚的肩膀,腦中閃過的卻是那支被他狠狠扔出窗外的筆,還有那幅被他們抵死纏綿時壓在身下的山水梅林圖。
林城的呼吸傳來,白染用力抱住,聞到了初見時晨曦的味道。
窗外,永夜漫長。不知今夜有沒有風雨聲,那院中花木又落得多少。
6
二十年之后,白染著一身淺青色的棉布旗袍參加一場拍賣會。她從報上得知,今日拍賣的是林城集團總經理一幅山水梅林圖。
時隔二十年,白染再次見到了林城,依舊眉目俊朗。他執著那幅山水梅林圖,聲音渺遠:“今日這幅山水梅林圖,不是用來拍賣的,有緣之人可以物易物?!?/p>
當林城說完,下面一陣竊竊私語。白染安靜坐在角落,思緒飄回二十年前,她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好字,放上婚戒,趁他熟睡之時離開了那座城市。
在離去的路上,白染覺得她的幸福來得太快,以至于手足無措。若然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希望那些美好和安善可以像花一樣,一朵一朵地開,而不是拼命地在一夕之間盛放,然后凋敝。若真如此,那就可以慢慢地、慢慢地、開一整個春季。
白染想到這里,忽然聽到身側的少年道:“母親,我看那幅山水梅林圖勾皴點染的筆法,倒與您有些相似。只是,那幅畫中多了一間茅屋,母親從來不會畫的?!?/p>
這個少年不知道,繼山水梅林圖之后,她再無山河故人。
少年今年二十,眉眼與林城相似,一雙眼睛如水波瀲滟。少年姓白,喚作白城。
這時,白染聽到人群中有人提問:“請問用什么來換最中您心意呢?”
臺上的林城旋起一抹微笑,眸光退回到很久以前,陽光折進來,往事如煙。白染散散用手撫著額,神情卻認真。良久之后,聽到了林城的回答:“《快雪時晴帖》?!?/p>
白染笑起來,淺青色的旗袍有了流轉的光暈。
像水消失在水中
圖片發自簡書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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