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者的傳記——第五章??快樂著并痛苦的土地

1938年,爸爸從新立屯去了長春。那時長春已改成了新京,變成了偽滿的都城,溥儀當上了傀儡皇帝。

爸爸所以去長春,是因為:我奶奶有個堂弟,叫劉匯豐,我叫他三舅爺。他在長春開了一個“協和醬園”。生意做大了,缺人手。幾次三番的找我奶奶,非讓我爸爸去不可,我奶奶一口回絕,“不去,不去,那個地方,小日本鬼子多,不安全?!?/p>

過了半年,爸爸從新立屯回家過春節,三舅爺特意從長春趕來,和我爸爸天天聊,一聊就到深夜。最終,在奶奶的點頭下,我爸爸去了長春。這一年我爸爸26歲。后來聽奶奶說,劉匯豐答應給我爸爸股份,還兼任經理。為這事還得罪了新立屯的老板,那時我爸爸已經是大掌柜。爸爸和劉匯豐拿著厚禮,專程去新立屯向朱老星道歉。此后,朱老星回西佛鎮養老,爸爸春節回家時一定要去看看他,以表對當年關顧提攜之情的感謝。

提起,劉匯豐這人,給我的印象是很深的。記得他有50多歲,大高個,白白凈凈的大臉盤,頭發稀疏,前額明亮,胡須聊聊可數,大眼睛,很有神,眼珠子都會說話,戴著一副精美的眼鏡。我看見他多數是春節時,他穿一件黑段子、蠶絲棉長袍,外罩銀灰色的、緄著黃邊的馬褂,頭戴水獺皮帽,腳穿一雙黑色的皮靴。手里拿著一根文明棍,有時拄著,但更多時候是拿著的。他還有一件稀罕的東西,就是一尺來長的乳白色的象牙煙嘴,據說在西佛鎮里,也就這么一只。春節期間,我爸爸和他回老家過年,他幾乎天天,到我家來,論起來是我家舅爺,要好吃好喝恭敬著,當然,他孝敬姐姐----給我奶奶的禮物更多。

三舅爺劉匯豐家住在西佛東街,三間青磚大草房,還有兩間掛耳,三間東廂房。院墻高大敦厚,院落寬敞干凈,磚鋪甬路從大門一直到房門。平時,只有三舅奶一人住。三舅爺在長春納了妾,他和三舅奶有個兒子,叫劉希鵬,腿有殘疾,在長春開了一間照相館。和小三舅奶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劉希明,南開大學畢業,在天津工作,女兒在長春當醫生。三舅爺只有過年時才回來一次,大多數自己回來,幾年間或許帶全家回來一次,表面看一家人還是蠻和諧的。

我爸爸從打去長春以后,就一年回來一次。真有點“商人重利輕別離”的感覺。

每逢春節,我爸爸一定要回家的,看望老母妻兒。爸爸從長春坐火車到大虎山,然后,在大虎山雇一輛轎車,那時的所謂轎車,就是精致的大轱轆車,木雕的車蓬,罩上紅色的毛毯,車廂里鋪著厚厚的氈被,車蓬外是繡花的門簾。套上走路平穩、跑得飛快的大紅騾子(走騾子)拉車,大紅騾子的頸項上系著紅布,帶著一串銅鈴,跑起路來,有節奏叮咚叮咚地響,趕車的把式手里舉著一桿紅纓長鞭,摔的啪啪響。能坐這樣的車,一看就是有錢有勢的主,回家過年了。再雇一輛四套大馬車,拉上滿滿一車從火車托運回來的年貨,緊緊跟在轎車的后面,威風十足的回故里。

大虎山距離臺安縣城70華里,縣城距西佛鎮還有25 華里。全是土路,近百里的路程,跑了大半天,遠遠的就聽到鈴鐺聲聲,馬蹄噠噠,鞭兒清脆。奶奶顛著小腳,在媽媽的攙扶下,我牽著媽媽的衣角,弟弟拉著我的手,我們一家人奔向大門口,姑姑、姑父早已跑在我們的前面。左鄰右舍也站在自家的門口觀望,竊竊低語?!坝酢钡囊宦暎瑑奢v馬車一前一后,停在我家大門前。只見爸爸跳下車來,喊聲“媽媽”,撩起長衫,眼含熱淚跪拜在我奶奶面前,姑姑、姑父急忙扶起,奶奶不停地拭著眼角,媽媽默默地跟在爸爸的后面,我和弟弟卻遠離爸爸,圍著奶奶轉,一家人如此悲情地相見,真是相見時難啊,我們全家人相擁進了院子。

姑父領著人去卸大車上的東西,可真多、真全、真好:給奶奶買的綢緞衣料、好煙葉、極品茶、上等糕點、人參鹿茸等補品……;當然,更少不了媽媽金絲絨長袍、禮服呢繡花鞋、疏頭油雪花膏……;還有我和弟弟的小衣服、小皮鞋、小帽子、小玩具……。更多的是過年的東西,用蒲包裝好的下鍋子的肉片、黃花魚大馬哈、山木耳野黃蘑、精細的綠豆粉……;還有爸爸他們醬園的特產,各種醬菜、上好的瓷壇裝的醬油、陳年的米醋、腐乳臭豆腐、東洋的“味之素”、還有一箱箱的小瓶醬油、小瓶白酒、小瓶鹵蝦油……。這些東西,現在看來,只不過是我們的生活日用品??墒?0年代的農村,連醬油都沒吃過,更何況什么紅紅的腐乳、臭哄哄的臭豆腐了。更別說那個小日本的“味之素”了。

聞訊趕來的鄰里們,三叔二大爺,七姑八姨,表哥表弟。涌進我們家里,噓寒問暖,亂哄哄的,分不清是誰說的話,只聽見“好,好,好”、“啊,啊,啊”、“是,是,是”、“對,對,對”。我奶奶將爸爸拿來的東西,一人分一點,除年長的拿一瓶白酒外,其他人就他拿一瓶醬油,你拿一瓶醋,我拿一瓶鹵蝦油……連聲謝謝,鬧騰一個時辰,人們漸漸散去。

我爸爸從12歲學徒起,歷經十多年,靠他的聰明才智、人情練達、誠信公平、洞察商機、精打細算、吃苦耐勞,終于從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窮小子,躋身于西佛鎮有名望的商人行列。

每年,爸爸回家總有一人必來拜訪,這人就是何振春。他是我姑父的遠方本家,管我奶奶叫“三嬸”,我爸爸稱他四哥。平時也常來我們家串門,有時幫我家辦點事。

在我的印象里,這位四大爺,他幾乎總是那個打扮:黑布舊長衫,系著紫褐色腰帶子,瓜皮帽頭,帽頂上有一顆紅珠子,擠臉布鞋,穿著一雙白色布襪子,扎著褲腳。他40多歲 ,能說會道,活靈活現,在人群里,總是聽他一個人說,講得滿嘴呀冒沫子。他有一桿旱煙袋,煙袋桿上系著一個藍色的大大的煙口袋,不冒煙的時候太少了,抽完一袋,把煙袋鍋往鞋底上磕打磕打,再裝上一袋,接著抽,牙都抽黑了。他長相比實際老多了,像60歲的人,黑臉膛,額頭皺紋深如刀刻,長長的稀疏的眉毛,還雜有幾絲白色,頭發花白,腦頂頭發已經多乎哉不多也了,背稍稍有點駝,似乎他的肩上擔著太多的故事,走路微微前傾,好像他總是忙個不停,步履輕盈,走路如風,在西佛鎮他總有辦不完的事。他說話的快捷,走路的利落,方顯出這人灑脫、干練、精明的本色,這時他又像30多歲的人了。

何振春雖是農民出身,但主業卻是個經紀人,在市場上,我見過他幫人買賣一匹大白馬的交易過程:長衫撩起一人一只手,在里面比劃,嘴里不停地說“這個數,這個數”,“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討價還價之后,又和另一個人,“這個數,這個數”,“不行。不行”三番五次的撩起長衫,五次三番的“這個數”,“不行”。最后,一擊掌:“成交”。買主把錢交到中間人手里,中間人抽出幾張,揣進自己的腰包,再交給賣主,大白馬就牽走了,這筆交易就結束了。

何振春又是穿梭于窮人和富人之間的搭橋人,在西佛一帶,誰家要賣房產地業,必定要托他辦,在他心里知道,今年李家要賣房子,王家要賣地了;張家能買得起房,劉家能買得起地。

春節時,爸爸剛回來的當晚,何振春就登門造訪。自然少不了的寒暄,述說一年的想念,倒出一年的祝福,恭維一年的發達。講了一袋煙又一袋煙的工夫,直到滿屋朦朧,人們咳嗽不停時,他才進入主題。他當著我奶奶面,對著我爸爸說:有人賣地。地塊好---那,“河套地”,地勢濕潤,常年不旱,最適合種粳子,是塊好地;那,“崗邊地”,地勢高平,多大雨也不會澇的,最適合種麥子,是塊好地;那,“吳家墳地”,地勢髙洼不平,高處可種谷子,低處可種稗子……。價格便宜,人家等用錢,每畝地比去年至少便宜5塊大洋,只不過要現銀。又說,我看西佛這些有錢的主,誰也不如你。

經過他的游說,首先奶奶心眼活了,媽媽更樂意,大半輩子哪有過自己的土地,現在終于要有了。在奶奶的授意下,我們家買了第一塊地---“河套地”。

土地交易是很講究的:買賣雙方在寫文書地契的當天,請來土地的四鄰,在何振春的主持下,首先要去實際丈量土地,讓四鄰看著。用的丈量器具是“弓”(一弓為五尺,十尺為一丈,360弓為一里,一丈為3.33米)。“要道打中心,河打底”。量完后,畫成圖。再回到買主家,寫文書地契,寫成后,何振春當著買賣雙方和四鄰面,宣讀一遍,如均無意見,就簽字畫押,摁手印。買賣雙方主人、四鄰、中間人都要簽畫押摁手印。然后,交錢,換文書,一式兩份買賣雙方各留一份。這一切辦完之后,買家主人要擺酒席,款待賣方及四鄰,更有中間人,當然少不了親朋好友。究竟背后,爸爸給何振春多少好處費不可而知。

就這樣,我家此后幾年,幾乎年年買地,到了解放前夕,我家已經有了近80 畝土地。就這80畝地,給奶奶帶來無比的欣慰和快樂,卻給我們后人帶來無可言狀的折磨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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