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盡了,蘭桂坊便活了。纖纖小巷,鼓樂喧天,霓虹爭艷。數不清的來客是她每晚綻放的遍地鮮花,舞步與笑聲是她在香江子夜散發不絕的誘惑味道。順著云咸街到蘭桂坊酒店,從旁邊樓梯下到觀景平臺俯瞰,蘭桂坊紅塵滾滾,氣象盡收眼前。在這個享樂的專屬地方,唯一的悲苦人大概就是在樓梯轉角坐著的老奶奶了。每次來蘭桂坊,都會看到她坐在那個地方,拿著個小盆,間或在吵鬧的搖滾中發出乞討的哀聲。
今日的蘭桂坊春秋鼎盛,游人如織,正和了她“蘭桂勝芳”的好名字。然而在歷史上,這里卻是個遭人嫌棄的地方。這條巷子,本名喚作“爛鬼坊”,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處。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當年這里住的大多是洋人破落戶。街坊窮,環境差,加上酗酒、吸毒、狎妓之事盛行,得到“爛”字開頭的糟糕名頭自是理所當然了。那時候的人,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么一條臟亂差的小巷,日后竟可以搞出這一番名堂。
帶來這個改變的,是德國的猶太人盛智文。猶太人會做生意的名頭早已世人皆知,選擇蘭桂坊置業更顯示出老爺子的獨到眼光。沒錯,蘭桂坊偏居中環一角,交通也只有一條馬路與外界連接,本來算不上什么上乘地段。然而,如果用來發展酒吧,蘭桂坊的優勢便展露無疑了。盛智文置業的80年代,香港經濟早已起飛,居民的夜生活需求自然水漲船高。在這個時候發展酒吧產業,可謂恰逢其時。雖說小巷略顯偏隅,但從大馬路和地鐵站走過來也只是五分鐘的事。下了班的中環上班族走上來喝一杯,一點也不費事。而且港島半山歷來是洋人聚集的地方。洋人無酒不歡,酒吧開在這里,生意自然不用愁。除此之外,小巷相對封閉的環境更營造出了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因為路窄,車子是不會經過蘭桂坊的,趕路的人一般也不會選擇走這兒。既如此,來喝酒的人自可以在這方寸世界里隨意溜達,盡情玩耍。這里就是中環的“特區”——沒有工作,沒有壓力,只有觥籌交錯間的恣意歡暢。
出了蘭桂坊,便是中環的高樓大廈。夜半時分,許多窗口依舊燈火通明。香港人工作勤奮,由此可見一斑。白天的時候,中環到處都是整齊劃一、西裝革履的“黑皮人”。他們個個步履匆匆,講著沒完沒了的電話。中環是緊鑼密鼓的,中環是井然有序的,卻唯獨沒有半分詩意。所有人都有太多事要忙,沒人會為道邊一朵小花的盛開而駐足片刻。人們看似干勁滿滿,實則了無生趣。畢竟,只要踏進中環的地界,人便不再屬于自己了。在這片小小的填海之地,相互貫通的摩天大廈組成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巨型機器。所有人都聽著機器的號令亦步亦趨,周而復始,唯一的喘息不過是中午吃飯的一個鐘——那也只不過是給機器加油的時間罷了。工作總是踏著緊密的鼓點滾滾而來,人所能做的只是迎頭趕上,沒時間思考,更沒時間抒發感想。只有在夜幕降臨、脫去西裝的一刻,人們才得到了暫且逃離機器的好時光。而蘭桂坊就成了他們拾回自己、展露個性最方便的選擇了。
正因如此,蘭桂坊總是充滿著各種新鮮景象,去多少次都不會膩。一過零時,小巷的氣氛便開始漸入高潮。若是趕上一首節奏勁爆的好曲子,肯定會有客人在路邊隨音樂搖擺,進而發展成一群人在街上的狂歡。那些白日里拘謹嚴肅的黑皮人,這會說不定就在“群魔亂舞”的隊伍之中。一路走來,每一間酒吧都是不一樣的風景。這邊廂胡子拉碴的搖滾歌手帶著客人一起聲嘶力竭,那邊廂美女店員露著長腿笑吟吟地端酒送茶。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聽見的是酒杯與酒杯的輕盈碰撞,看見的是嘴唇與嘴唇的深情相擁。在蘭桂坊,猛男間的擁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而站在他們身邊的美女,保不齊又是一個男兒身。曾經就見過那么一位,一身寶藍色連衣裙,一頭夢露式的蓬松短發,臉上的假睫毛和紅嘴唇甚是引人注目。“她”的身材前凸后翹,步履搖曳生姿,十足的性感女郎范。可惜甫一張口,低沉的嗓音便出賣了他的真身。然而哥們不以為意,在酒吧里轉著圈地找人聊天,反復說他今天過生日,整個酒吧里就數他這個活寶最閃亮。只有鄰桌的哥們始終一副冷眼,趁著“她”遠離的時候小聲嘟囔了一句:哼,他每天都過生日呢。
唉,哥們,看來您和“她”,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人們到蘭桂坊,尋找的是屬于自己的片刻釋放。小巷里的光怪陸離、熙熙攘攘,說到底無非是個人小世界的集合罷了。戀人一定是喜歡蘭桂坊的。在鼎沸人聲的掩護下,再怎樣肉麻的情話都不會被別人聽到。愛獨處的人也是自在的,沒有人在意你是不是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酌。我們好像是聚在一起共享歡樂,但其實還是各干各的。所以“她”才會那么急迫地想插入別人的聊天吧——因為太孤單,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和人說話,即便不是真心話也無所謂。只要把話說出來,孤獨的心就不會那么痛了。
說是狂歡,實則還是孤單。只是作為群居動物,置身熱熱鬧鬧的人潮總會讓我們覺得更好受一些吧。
所以說,蘭桂坊是有無數種打開方式的,就看你想要什么。想要清凈,可以去樓上的高檔餐吧。想要鬧騰,找一家音樂勁爆的推門進去就好。想要小酌,多喝幾次便挑得出最愛的酒吧。只要不是揣著娛樂以外的心思,蘭桂坊呈現給你的就是花花綠綠的繽紛世界以及微醺之際的酣暢淋漓。她不那么光彩的一面,你一般是碰不到的。香港的報紙報道蘭桂坊地區的地下毒品交易不是一兩次了,我的一位朋友就因為這個打死都不愿踏足蘭桂坊一步。“賣毒品的地方怎么能隨便去呢?”她的口氣里滿是擔心。可其實啊,去了蘭桂坊這么多次,那些賣臟東西的人,你在街面上壓根就看不到。香港的警察叔叔總歸不是吃白飯的吧?何況你又不是癮君子,賣的人那么小心,怎么會和你搭茬呢?
其他的事也是同理。有一次出酒吧接電話,回頭就看到個老外諂笑著過來和一位女性朋友搭訕,把“約嗎”二字寫了個滿臉。朋友眉頭一皺,但仍是笑著答話。不出幾個回合,老外便悻悻離去了。回到酒吧我好奇地問,你到底說了什么?朋友說:“沒什么呀。我只是告訴他我要回去了,家里還有兩歲的女兒要照顧。”“你要是真找到人生了女兒,你媽也不用老找你念叨了。”說罷,兩個人都笑了。
如今的蘭桂坊是佳節勝地,過節的日子必會人滿為患。不過讓人稍感安心的是,經歷過這么多節日,這條巷子近些年竟也沒出過什么大事。然而,這是以當年血的教訓為代價的。1993年元旦,人們一如往常地到蘭桂坊跨年狂歡,洶涌的人流擠得小巷水泄不通。而就在此時,有人沿街噴灑酒水,令道路十分濕滑。而當人群中有人不慎滑倒時,悲劇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那一夜,21人喪命,62人受傷,慘景著實觸目驚心。為解決事故暴露出的公共管理問題,香港逐步發展出了一套大型公共活動的管理方法,根據我的觀察,大體有這么幾個特點:一是劃清路線,確保游人循單向進出場地,避免無序流動引發事故。二是架設隔層,既可分割人群,又能保證管理人員隨時能夠快速到達場地任何區域處理緊急事務。三是常態化的巡邏。像蘭桂坊這種熱鬧地方,每到周末必然會有警察不間斷地隨處游走,這顯然也有助于及早把公安問題消滅在萌芽之中。1993年的事故,大概是老天為“樂極生悲”這個詞再次寫下的注腳。而我們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別再讓這種人禍輕易發生了。在這一點上,內地應該向香港學習的東西,可能還有很多。
離開蘭桂坊,大體有兩個方向:要么是下山去畢打街坐地鐵或者打車,要么是上行到云咸街等的士。想到下山需要和加班族一起排隊等車,腦袋頓時大了,于是轉到樓梯,準備上山攔車。時值子夜,蘭桂坊熱浪翻涌,一些人已經情不自禁地扭動起來,說不定一會就能看到街頭群舞了。酒吧音樂的鼓點越來越響,街面上的人聲也愈發嘈雜。它們自然而然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令人沉醉的歡樂交響。然而就在鼓點的間隙,我又聽到了老奶奶顫顫巍巍搖晃小盆的聲響。那也是蘭桂坊的聲音,只是微弱得我們幾乎聽不到了。
迷離的雙眼中,老奶奶的形象愈發模糊,仿佛已經消失在她坐著的那個轉角。我奮力地爬上臺階,眼睛里只有上面那條街的路燈。爬升之間,聲浪逐漸退卻,霓虹擦肩而過。蘭桂坊繽紛燦爛的一切,剛才還在眼前,此刻已然不見。
就好像是剛剛做過的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