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一位作家,都是從他的文字開始的。
知道汪曾祺,是在語文課本上的《端午的鴨蛋》。
“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
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
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文風如此清奇脫俗,實在少見,堪稱是作家中的一股清流。
汪曾祺人如其字,直白樸素,卻又不失淡雅,他始終對生活保持著最初的熱情,無論是面對著怎樣的生活境地,都秉持著淡然的灑脫,不卑不亢,只喜不悲。
將生活體驗得細致,對世間萬物皆有情。
? ? ? ? ? 西南聯大的“差等生”
1939年,十九歲的汪曾祺背上行囊,離開了故鄉高郵,只身一人前往位于昆明的西南聯大。
西南聯大崇尚民主,學風自由,并且名師眾多。
汪曾祺所就讀的中文系,系主任是羅常培,授課的教師有朱自清、劉文典、聞一多、沈從文等文學大家。
雖說中文系名師甚多,但大多對學生的要求并不嚴格,任其發展。
西南聯大這樣的學術氛圍,對于天生有著散漫自由氣質的汪曾祺來說,無疑是如入仙境。
他在聯大的生活過得隨性灑脫,喜歡的課就去上,不喜歡的課就逃。白天泡茶館,晚上圖書館。
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子的一種休閑方式,“泡茶館”即長時間地在茶館里坐著。
西南聯大旁的小茶館幾乎都被汪曾祺泡了個遍,捧著一本書,泡上一碗茶,吃著幾塊點心,他便可在茶館中坐上一天。
“人總要呆在一種什么東西里,沉溺其中。茍有所得,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切實地掂出自己的價值。”
汪曾祺也確實掂出了自己的價值,他熱愛讀書,寫得了好文章,沈從文對他極為看重。
沈從文在寫給施蟄存的信中說:“……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好的幾個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
汪曾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學霸,也不是典型的學渣。
但除了寫作外,汪曾祺其他的科目成績并不理想,這也使他留級了一年,不過汪曾祺對此并不在意。
他只喜歡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對于內心不喜歡的的東西,他不強迫自己接受。
汪曾祺并沒有拿到西南聯大的文憑,結業后他留在昆明的一所中學教書,期間跟隨著沈從文學習寫作。
兩年后,汪曾祺辭去教師工作,離開昆明前往上海尋求發展。
沒有文憑的他,在上海的生活過得十分寒磣,找不到工作,縱使有著滿腹才華,卻苦于無人賞識。
他卷縮在一間五平米的小房子里,屋里只有一張三屜桌,一個方凳,墻角堆了一床破棉絮。
白天便伏在桌上寫文章,晚上便裹著破棉絮入睡。
盡管生活的境地如此不堪,汪曾祺的文字卻始終只帶著對生活的熱情,生命的美好。
他從不將他的困頓表現在文字上,他的文字帶給大家的,永遠都像是和煦的暖陽,給予生命以新的希望。
汪曾祺只在某一個恬靜安逸的深夜,對著星光燦爛的夜空發出自己的感慨:
“我覺得全世界都是冷的,只我這里一點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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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
1958年的一天,汪曾祺人生的低谷期悄然而至,他被劃定為右派。
“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樓梯,過道里貼滿了圍攻我的大字報。
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辭很激烈,已經出現"右派"字樣。我頓時傻了。
運動,都是這樣:突然襲擊。其實背后已經策劃了一些日子,開了幾次會,作了充分的準備,只是本人還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這可以說是暗算。但愿這種暗算以后少來,這實在是很傷人的。”
接下來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會,看著往日朝夕相處的同事全都變了嘴臉,批判著他。
他并不反駁,甚至不說話,只是規規矩矩地聽著,記錄下這些發言。
他早就看清了這場運動的本質,一場場莫須有的批判會,對批判者和被批判者來說,都是煎熬。
他知道他們也不好受:
“我當時就對他們沒有怨恨,甚至還有點同情。我們以前是朋友,以后的關系也不錯。”
批判結束后,汪曾祺被下放到農村勞動。
下放的單位是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說好聽點是下來基層鍛煉,實際上就是干農活,起豬圈,刨凍糞,背糧食。
從前只拿過筆桿的手現在不得不拿起農具勞動,對于體質羸弱的汪曾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無論農活怎樣繁重,生活怎樣清苦,汪曾祺總能找到生活的樂趣,他經常寫信告訴家人,自豪地跟家人炫耀自己又學會了哪些農活。
后來,汪曾祺被調往果園勞動。
果園的工作相對地輕松了一些,汪曾祺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果園里一切平常的事物,在汪曾祺眼里都是美的化身。
殺蟲用的波爾多液在汪曾祺眼里就像是淺藍的晴空,噴灑完波爾多液白襯衫會被染成淺藍色。
他稱這是最有詩意的農活。
大雨過后的葡萄園,葡萄上掛滿搖搖欲墜的雨滴,在汪曾祺看來,這時節的葡萄是最美的。
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
1961年,汪曾祺被安排到了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他的工作是畫一套馬鈴薯圖譜。
沽源地處高寒地區,研究站只有他一人。
遠離了家人和故友,獨自生活在荒涼的絕塞,這樣的生活未免過于凄苦寂寞。
但他卻表示日子過得實在是舒服。
每天一早起來到馬鈴薯地里掐一把花,幾枝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畫,不用開會,不用學習,也沒人管,自由自在的。
到了馬鈴薯成熟的季節,就畫薯塊,畫完便扔在牛糞火里烤烤,然后吃掉。
老年的他在回憶這段日子時,并沒有講述獨自一人生活的凄苦寂寞,而是討論什么品種的馬鈴薯好吃,自己是全國吃最多種馬鈴薯的人。
生活對于汪曾祺而言,永遠是美好的,即使是苦難,他也能坦然面對,并將苦難淡化。
后來汪曾祺在《隨遇而安》一文中回憶說:
“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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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活,一定要熱愛點什么
談起汪曾祺,除了是作家外,熟識他的人更多的會是興奮地一拍大腿:
“噢!吃貨!”
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他皆深愛。不能吃的他欣賞,能吃的他絕對不放過。
他有著獨特的生活觀:
“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汪曾祺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吃貨。
淮安的獅子頭,蒙古的手把肉,昆明的汽鍋雞,北京的豆汁兒,長沙的臭豆腐,云南跟浙江的火腿……
他用吃證明了中國的大江南北不止可以用腳丈量,用胃也是可以的。
他是吃貨里頭最會寫文章,寫文章里頭最會吃的。
翻開他談吃的文章,那簡直就是文字版的《舌尖上的中國》,在饑腸轆轆的深夜根本就不敢細讀。
有一次,汪曾祺去買牛肉,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位中年婦女。
這位中年婦女買了肉問攤主:
“這牛肉該怎樣做?”
汪曾祺在后面聽著不由來了興致,將那位中年婦女請到了一邊,講了一通牛肉做法。
這還不夠,他從清燉、紅燒、咖喱牛肉,講到廣東的耗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絲……
汪曾祺除了會吃,懂吃,他還會做吃。
他還自創過不少菜品,這“塞陷回鍋油條”便是其中之一:
“塞肉回鍋油條,這是我的發明,可以申請專利。油條切成寸半長的小段,用手指將內層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蔥花、榨菜末,下油鍋重炸。油條有礬,較之春卷尤有風味。回鍋油條極酥脆,嚼之真可聲動十里人。”
這種家常小菜,看著汪曾祺的書,依葫蘆畫瓢,大都可以做出來。
汪曾祺在吃的方面擁有著獨特的魅力并不是他吃的足夠多,做的足夠好,而是他在吃中能悟出許多做人的道理:
總之,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
生活與口味一樣,它不該是單一的,該什么都去嘗試,什么都去體驗,這樣才能保持生活的樂趣。
汪曾祺還熱愛人間草木。
白得耀眼的槐樹,清冷的水仙,像火球似的茶花,還有那為文雅人所不取的梔子花。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汪曾祺就像是梔子花,他有著獨一無二的生活態度,他就是要這樣活,活得痛痛快快,誰他媽也管不著。
? ? 人生如夢,我投入的確是真情。
汪曾祺這一生,順境也好,逆境也罷。
西南聯大的快活,上海求職的失意,擔任文聯編輯的安穩,劃為右派的無奈,獨處沽源的孤寂,年老創作的風光。
對于這一生的起起落落,汪曾祺一直都秉持著一顆平常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汪曾祺人生的真實寫照。
失志得意,權利名譽,只不過是過眼煙云,該散去的,終會散去。
唯有那顆熱愛生活的初心能夠永留。
它體現在汪曾祺的文字里,并將慰藉著更多在煙火人間奔波的人,給予一種生的力量,新的希望。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在醫院溘然長逝。
汪曾祺帶著他一貫的幽默口吻,說出了他留給這世界的最后一句話:
“哎!出院后第一件事,一定喝它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